提 要:學界已經達成共識,語言分析和解釋是語言哲學必須進行的活動。然而,如何分析和解釋語言呢?歷史語言學只考慮時間因素,結構主義只關注結構(空間)。事實表明,兩種流派都不能算成功。施萊爾馬赫的語言解釋學為我們提供了啟迪: 從歷史(時間)出發,考察語言的空間,在分析和解釋過程中將兩種維度結合起來。按照施萊爾馬赫的理解,語言解釋區分為語法解釋和藝術性(技術)解釋。從形式上看,兩種解釋各司其職,又各自分離。其實,兩者同樣統一于語言分析和解釋這一過程之中。正是語言分析和解釋這一過程,從方法論維度著眼,將時間與空間、群體性與個體性統一起來。也正是上述二元統一的方法論凸顯出語言哲學從語言分析和解釋切入,研究人及人的世界的方法論框架。
關鍵詞:語言哲學;施萊爾馬赫;語言解釋學
中圖分類號:B08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0100(2008)05-0009-3
Schleiermacher’s Linguistic Hermeneutics from the Viewpoint of Language Philosophy
Chen Xiao-ru
(Guangdong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Guangzhou 510090, China)
It has been widely acknowledged that language philosophy must deal with language analysis and interpretation. If so, how to analyze and interpret language? Historical linguistics only takes ‘time’ factor into account; structuralism is onlyconcerned with the spatial element. History proves that they both have their shortcomings. Schleiermacher’s linguistic hermeneutics is an inspiration to us: to investigate linguistic spac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istory (time), and to correlate the two perspectives together in analysis and interpretation. Meanwhile, according to Schleiermacher, linguistic hermeneutics consists of grammatical hermeneutics and artistic (technical) hermeneutics. Despite the superficial differences, two hermeneutics integrate in the process of language analysis, which,with the help of methodology,combines time with space and group with individual. This research method foregrounds the methodological framework of language philosophy which studies human beings and the world in which they live by analyzing and interpreting their languages.
Key words: philosophy of language;Schleiermacher Friedrich;linguistic hermeneutics
1 引言
“解釋”開始取代“描寫”,成為語言研究的基本方法(王秀梅 2008:35)。因此,解釋學(hermeneutics)逐漸成為語言哲學和語言學的關注焦點。它一般區分為傳統解釋學和現代解釋學。前者以施萊爾馬赫(Schleiermacher Friedrich, 1768-1834)和狄爾泰(Dilthey Wilhelm, 1833-1911)為代表,他們將解釋學理解為認知的一個亞類,將其當成“一種技巧而非哲學”,即與“理解和解釋問題相關的一種解釋方法”;后者的代表是海德格爾(Heidegger Martin, 1889-1976)和伽達默爾(Gadamer Hans-Georg, 1900-2002)等。該學科實現從傳統到現代的飛躍,離不開海德格爾。海德格爾將理解視為“人類生存的根本方式,或者與世界相連的緣在(此在——引者)(Dasein)的各種可能性的拋投”。在他看來,解釋學“看待人類生存如同看待‘類似文本者’,這是一份我們要揭示其潛在含義的充滿意義的文本(text)。以這種方式,解釋學就成為哲學本身。解釋學的循環也就涉及到解釋緣在的存在,而不是澄清字面的文本”(尼古拉斯#8226;布寧 余紀元 2001:436)。后來,伽達默爾將解釋學直接發展為哲學闡釋學。現代解釋學,甚至哲學解釋學的目的不是通過語言的存在形式——文本認知語言的單位、單位間的關系,而是通過文本解釋去洞見人及人的世界的此在。
本文選取施萊爾馬赫的語言解釋學思想作為對象,以靳希平、吳增定(2004)提供的材料為基礎,從語言哲學維度出發,予以審視和闡發。
2 語言解釋學思想
19世紀德國浪漫主義解釋學的真正建立者是施萊爾馬赫。他的解釋學思想是在1811—1833年之間的二十余年中逐步發展成熟起來的。
早期,施萊爾馬赫把解釋學視為語言文獻學(Philologie)的一個分支學科,是一門解釋的藝術。他認為,理解過程同所理解的事物無關,它獨立于被理解的歷史內容。
從具體內容著眼,施萊爾馬赫早期的解釋學思想強調語言。“在解釋學中最重要的前提是語言,要尋求的所有主觀和客觀的前提都屬于語言,它們都必須出現于語言之中。”(施萊爾馬赫 1974:38)甚至可以說,“解釋學的研究對象就是句子環節(構成部分Glied eines Satzes)”(施萊爾馬赫1974:64)。此處,“句子環節”就是指構成句子的材料與形式,但是并不是指詞典學意義上的句子構成部分的發音與意義,也就是說,并不是人們通常認為的、一個句子(如It is a book)所具有的獨立的普遍性意義。這種語言教科書中所講授的一個句子的普遍性意義在語言的實際使用中根本不存在。語詞的情況也與句子一樣。盡管每個詞總有一定的語義域,它也因此才有自己相對穩定的詞典意義,但這種詞典意義型的詞義不一定出現在活生生的言語行為中。語詞和句子的真正意義出現在具體的語言使用之中。同一個詞的每次使用,其意義多少會有所不同,所以語詞在語言運作中的意義具有無限多的不同色彩,即它們的意義有無限多的細微差別,因此人們不可能抽象地把握這種出現于使用過程中的全部意義。與此同時,這些千變萬化的意義又具有其內在統一性,它們與一個一般性意義相關聯。把握這種統一性,不是靠抽象思維,也不是靠把握抽象規則,而是“依靠感覺”(施萊爾馬赫1974:61)。要想把握語詞意義的內在統一性,就須要放棄追求毫無遺漏地把握意義這一目的,去追求對語詞的感覺。換種說法,用感覺來取替把握意義的完整性。此處,施萊爾馬赫已經涉及到后期維特根斯坦提出的“語言游戲”現象(維特根斯坦 2005:7)。
任何一種解釋都有“先入之見”,任何一種解釋都會以過去對人的了解和以前對對象、事物的了解為基礎;對具體、個別詞句的理解又總是以“對整體的理解”為基礎的(施萊爾馬赫1974:46)。一個人要了解一個對象,必須從一般性的意義出發。而這里的一般性、整體性,實際上是從“生活中發展出來的”(施萊爾馬赫1974:47)。對整體的感覺,是通過對語詞不同的、具體個別的使用的比較獲得的。只有通過對眾多個別東西之間的聯系與比較,人們才能達到意義的內在統一性。
“對整體的把握來源于對個別使用的比較和聯系,而對個別東西的把握又必須從對整體的理解出發;從部分理解整體,又要從整體理解部分。這顯然是一種循環。在語言解釋的實踐過程中,它并不是循環,而是一個不斷遞進上升的過程。”(靳希平 吳增定 2004:68-69)施萊爾馬赫認為,在理解一個詞的時候,先把這個詞從它所屬的整體(句子)中提取出來,將其意義獨立出來,然后比較該詞和我們熟知的一般性的各種用法,從而確定它的形式。這就是對一個詞的預先把握,也是真正解釋學工作的出發點。從這種理解出發,解釋該詞意義在具體文本、語境中的特殊性。這一過程是一個有意識進行的、在語詞具體使用中完成的個體性語義的建構過程。
施萊爾馬赫關于語言與理性之間關系的探討,主要包含在施萊爾馬赫早期的倫理學著作《倫理學草稿》(Brouilon zur Ethik)(Scheleimacher 1967:75-241)中。
認識的出發點是感覺。“只有當在外在的雜多(Fluxion)中和主體中都出現統一,感覺中才會出現我們稱之為認識的客觀性”。“這兩個統一性都是在理性中給出的”,“同類認同類”,“在理性中到處都是一般東西與個別東西的同一性, 整體性與個體性的同一”,“這種同一性向我們證明,在主體中的同一性與客體中的同一性是同一個同一性”,“理性給個別的東西(整個沒有規定的,不可規定的,作為雜多[Masse]的東西……)帶來同一性”。這樣就形成認識。(Scheleimacher 1967:159-160)
但“離開語言根本不可能有認識,而離開認識也不可能有語言”。“語言是一個標示體系”。從廣義來講,“語言是對感覺中發生的世界的事件(act)的有機反應”(organische reaction)。語言的有聲表達是雜多,語言中“所有的對立, 甚至包括輔音與元音的對立,在不被關注的情況下相互向對方流動,而且每個輔音也從不同方面與其他眾多輔音相互流動”,“這正好是與聯接、建立重要的同一性有關。言說的全部行為正好代表(repraesentiert wird)認知的全部活動。”(Scheleimacher 1967:162)“就像在最簡單的認識活動中已存在組合一樣, 我們在語言的自然因素中也多處看到這類形式”,“每個語言基本元素只有通過組合才獲得它自己的確定內容”。(Scheleimacher 1967:163)也就是說, 語言理解過程是在個別與一般之間建立統一性的過程,它恰恰與理性思想從個別到一般交融滲透的過程相一致, 是后者的表現。
在施萊爾馬赫看來, 就方法論而言,解釋學應該區分為兩個部分:語法解釋與“藝術性”(技術technische)解釋。語法解釋是以現存語言事實為基礎,研究語言規則、表達的基本可能性,所以它只是為具體、積極的構建性的解釋提供邊界, 規定范圍。所謂“藝術性”解釋則是去尋求一個具體語詞在特殊文本中的個性特征,是對該詞個性特征的正面把握。這種特征恰恰是說話人個人的語言能力和言談方式的表現。在實際語言使用中,兩個方面是同步、重疊的。而創造性的精神總是語驚四座,使人始料不及。但個人這種出語驚人的創造性的語言使用并沒有破壞語法形式的規定。真正全面理解文本,應該是語法解釋與藝術性解釋兩種方法的多次相互“振蕩”的結果(施萊爾馬赫 1974:56)。當然,這兩個方面不太可能實現完全協調一致,“因為這要求對語言的完全正確的認識和完全正確的使用”(施萊爾馬赫 1974:32)。因此,解釋者的高超之處“只在于懂得,在最合適的地方去犧牲最適于被犧牲的東西”(施萊爾馬赫 1974:56)。
語法解釋確定語詞的語義界限,藝術性解釋借助對作家語言風格的認識,協助語法解釋來解決語法無力解決的問題,這是藝術性解釋的一個方面。與此同時,藝術性解釋還要學習,領會整個文本的思想走向。這當然不是到語言之外或語言之后去尋求文本的本質,而是認為思想與語言同一。所以,一切思想都是內部的言說,而所有的內在言說都趨向于外部表達。我們通過語詞感受(Vernehmen)思想(Scheleimacher 1967:97)。語言與思想二者同一,不須要到語言后面去尋找。藝術性解釋就是對說話人(作者)的思想走向、語言風格的主觀重建。它是在語言規則允許的范圍內的個體風格重建。因此,不難理解,為什么施萊爾馬赫把自己的解釋學(解釋技術,Auslegungskunst)叫做語言文獻學的分支學科。眾所周知,思想是人的標志性特征。因此,語言解釋就是對人的解釋。可以說,“語言就是人,人就是語言”(李洪儒 2007:11)。
3 語言解釋學對語言哲學的啟迪
施萊爾馬赫的整個早期解釋學關注的焦點是語言,也就是文本解釋。他通過文本解釋去理解人的理解活動本身。這就與當代語言哲學的學科目的——“通過語言分析揭示人及人的世界”一致起來了。當然,此處人不僅僅是指人的行為,更不可能只是包括人的理解行為。然而,生活在18—19世紀的施萊爾馬赫就能向我們昭示21世紀語言哲學的研究路徑,足見其思想的超前性。限于篇幅,不可能詳細、全面闡述施萊爾馬赫的語言哲學思想。下面,僅僅談談歷史維度的引入和語法解釋與藝術性解釋的內在統一。
3.1 歷史維度的引入
他在論述解釋圣經與闡述希臘古典文獻所遵循原則時強調,兩者的原則應該相同。根據是它們具有共同的前提:從特定時代的特殊關系出發,理解語言及其內容。這樣,解釋學就不再局限于討論如何理解具體對象和語言了。這里,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從特定時代的特殊關系出發”理解語言及其內容。“特定時代”意味著某一時代與它相鄰時代不同,承認這種不同也就意味著解釋行為具有時間性。“先入之見”表示任何一種解釋都會以過去對人的了解和以前對對象、事物的了解為基礎。可見,解釋者應該而且必然會站在特定時代,運用歷史積淀下來的知識,實施對特定文本的解釋行為。同時,實現語言分析和解釋“不局限于討論如何理解具體對象和語言”,是語言哲學區別于語言學的關鍵所在。這兩點是語言哲學進行語言分析和解釋時必須關注的問題。也許可以這樣理解施萊爾馬赫的上述思想:從時間維度切入,理解語言及其內容的結構,從而理解歷史與空間交叉點上的人。
3.2 語法解釋與藝術性解釋的內在統一
解釋學區分為語法解釋與藝術性解釋兩個部分。前者只是為具體、積極的建構性的解釋提供邊界, 規定范圍;后者是去尋求一個具體語詞在特殊文本中的個性特征,是對該詞個性特征的正面把握。這種特征恰恰是說話人個人的語言能力和言談方式的表現。施萊爾馬赫的語法解釋昭示我們,語言哲學的語言分析和解釋應該同時關注分析和解釋對象的規則性和適切范圍。要知道,規則性既是語言存在和運作的標志性特征,又是其存在和運作的基本保證。藝術性解釋則要求我們在實施語言分析時須要關注文本或話語中說話人的個體性特征。個體性和群體性兩個特征及其相互作用不僅是語言的根本特征,而且是人的基本屬性。所以,語法解釋與藝術性解釋的內在統一是語言哲學在語言分析和解釋時必須實現的統一。
此外,包括語詞在內的語言意義的有限性與完整性的對立、統一,也是語言哲學繞不過去的堡壘。我們將專題討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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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08-06-13
【責任編輯 李洪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