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語言哲學的研究以對國外理論、方法的引進和詮釋為基礎和條件。本期刊發杜靜波的《意識和自我意識的隱喻——試論橫光利一“四人稱”概念》和鄒瑩、尹鐵超的《可表達的思維維度形式研究》兩篇文章。前者在三人稱概念的基礎上將“他我”單獨列出,有利于語言哲學學科目的——通過語言分析、解釋來揭示人及人的世界的實現。后者是對維特根斯坦可說與不可說思想的進一步詮釋。
提 要:本文從語言哲學角度分析日本近代作家橫光利一在《純粹小說論》中提出的“四人稱”概念。作者指出,“四人稱”中的第四人稱概念是第一人稱概念的分化;同時,“四人稱”概念指的不是人稱問題,而是一組哲學隱喻,是近代日本人的“意識”和“自我意識”。本文通過解讀《純粹小說論》中 “四人稱”等隱喻, 評價橫光利一所想象的心靈空間圖景。
關鍵詞:橫光利一;“四人稱”;自我意識
中圖分類號:B08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0100(2008)04-0022-4
The Metaphor of Consciousness and Self awareness
— discusses Riichi Yokomitsu “four person” concept
Du Jing bo
(The Mudanjiang Teachers College, Mudanjiang 157012, China)
In the view of language philosophy, this article analyzes the concept of “Four Person” that was proposed by Japanese modern writer Riichi Yokomitsu, in “Pure Novel Discusses”. The author pointed out that “The Fourth Person” which is involved in “Four Person” is the differentiation from “the first person” concept. The concept of “four person” is not a problem of person but a group of philosophical metaphors which refer to the “consciousness” and “the self awareness” of neoteric Japanese. Through explaining “four person” and some metaphors in “Pure Novel To discuss”, the author has appraised the Riichi Yokomitsu`s image in his mind space .
Key words: Riichi Yokomitsu;Four Person;self awareness
橫光利一(1898-1947)是日本新感覺派的領軍人物。他不僅在寫作實踐上勇于開創,而且在寫作理論上也積極探索。橫光利一在《純粹小說論》中提出“四人稱”的主張,探索寫作的維度問題。這些觀點即使在后現代主義高揚的今天,也具有現實意義。
但是,橫光利一在《純粹小說論》中提出的“四人稱”概念,在后人的引用中多有模糊,而且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本文擬在分析橫光利一第四人稱意義的同時,對寫作的人稱問題進行哲學探討,力爭在語言學與語言哲學之間尋找接口。其實,這兩個學科之間“兩張皮”(李洪儒 2006)的局面應該結束了。
1 “四人稱”概念的提出
1935年橫光利一發表《純粹小說論》。在這篇文章里,他用激情的筆調描繪了純粹小說的理
念,并將第四人稱的發明擺在純粹小說創作方法的首位。
所謂“四人稱”,就是作為人的眼、個人的眼和看個人的眼這三個人稱之外,還有“看自己的眼”。這個看自己的眼,就是第四人稱。還有一種說法是,第四人稱指“作者的眼”。筆者認為,從《純粹小說論》整體邏輯中可以推出上述兩種說法相同的結論。所以,在此采用第一種說法。
按橫光利一的說法,在近代日本小說中出現了一個怪物,那就是“叫做自我意識的不安的精神”(橫光利一1986:461),“它在現實中變成了切實有力的事實,摧毀了至今為止的心理現象,摧毀了道德,破壞了理智,扭曲了情感,(引起了混亂)進而將這些混亂變成了新的現實,驅動著社會前進”(橫光利一1986: 461)。
橫光利一本人對“四人稱”概念未作出明確的闡述和界定,只是將其作為創作的一個手法來提出并直接加以應用。同時,“四人稱”本身是個隱喻,又用了另一個隱喻“四只眼”對其表述,所以導致對橫光利一 “四人稱”的理解見仁見智。下面,我們逐一分析這個問題和它所包含的意義。
2 “四人稱”和“四只眼”的對應分析
為了分析“四人稱”概念,我們從分析“四人稱”和“四只眼”的對應開始,而且從介紹末木剛博人稱哲學切入,然后用此作參照系,解析橫光利一“四人稱”的含義。
2.1 末木剛博人稱的哲學相關理論
末木剛博(1921-)認為人的認識可以對應于人稱主詞的種類來分類。首先,人稱分為5種:不定人稱、第一人稱、第二人稱、第三人稱、復合人稱(第一人稱復數)。其次,以它們為主詞的命題,分別對應于5種不同的認識類型:不定人稱主詞的命題對應于形式科學認識;第一人稱主詞的命題對應于自我認識;第二人稱主詞的命題對應于他我認識;第三人稱主詞的命題對應于對象認識;復合人稱主詞的命題對應于社會、歷史、文化認識。
不定人稱暫且不論。第一人稱的認識是一種由主體自我在反省本身中產生的自覺認識。所謂自覺,是“我思想我”,“我思想我的思想”。第一人稱的特點是把一個自我分裂為主詞和謂詞,即我如何我,必然包含自我矛盾,也就是非自反。要排除這種矛盾,就要用辯證法。
第二人稱認識是一種他我的認識。主詞是他我,謂詞是可能性的統覺動詞(可能認為……吧),是自我對他我的考察,由類推而產生。
第三人稱認識是一種對象認識。主詞是客觀對象,它是和第一人稱(自我)相對立的客觀對象。謂詞是表達人對客觀世界諸性質的感覺詞匯。例如,“這花是紫的”。而作為自我的主觀,其特有的統覺謂詞,如思想,是不能當作第三人稱謂詞的。如自然科學是第三人稱認識,使用歸納法。
復合人稱認識是關于集團生活的認識。主詞是第一人稱復數,是由自我的自覺類推人格的自由,是解釋法。
2.2 “四人稱”和“四只眼”的對應確定
橫光利一第四人稱這個“看自己的自己”,到底適用于什么認識模式?
首先,我們來對應一下橫光利一的“四人稱”。橫光利一是這樣排序的:作為人的眼、作為個人的眼和看個人的眼、看自己的眼。一般來說,我們可以推定:作為人的眼,它是第一人稱;作為個人的眼,它是第二人稱;看個人的眼,是第三人稱;看自己的眼,則是第四人稱。
按末木剛博的分類和對應方法考察,第二人稱“作為個人的眼”是“自我對他我的考察”,可以對應。第三人稱“看個人的眼”中的一個 “看”和一個“個人”活脫脫的映射出“和自我相對”及“客觀對象”的觀點,也是完全吻合的。問題是第一人稱 “作為人的眼”,應該是復合人稱“我們人類”的同義詞,“是關于集團生活的認識,是由自我的自覺類推人格的自由”。而所謂的第四人稱“看自己的眼”,倒是末木剛博分類中的第一人稱,是一種自覺,由主體的自我在反省本身中產生。是“我思想我”,“我思想我的思想”,是把一個自我分裂為主詞和謂詞,即我如何我。
那么,按照末木剛博的分類,橫光利一的“四人稱”的排列順序應該是復合人稱、第二人稱、第三人稱、第一人稱。這里的所謂第四人稱不過就是“第一人稱”的誤解。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情況?讓我們回過頭來再看末木剛博的分類的基礎。末木剛博是哲學家,他的分類是在承襲了西方的“自我”概念的基礎上建立的。如英語中的 I和 ME是分離的,但它們統一在“第一人稱”這個概念下面。末木剛博的“第一人稱”概念是建立在這種英語語言 “第一人稱”內部有分離的前提之下的。也就是說,末木剛博的“第一人稱”概念內部預先預設了一個“分離”。而橫光利一的第一人稱是建立在對日語的理解過程中的。
總之,橫光利一的“第四人稱”對應于“第一人稱”概念,它是一個哲學隱喻,指“自我意識”。
3 “彼-我”、“我-我”生存狀態分析
俞宣孟先生說,“彼-我”關系是人生的基本結構,也是哲學所從出的根子生(俞宣孟2005:119)。“四人稱”隱喻在營造一個“彼-我”的生存狀態的同時,也為我們營造一個“我-我”生存狀態。
四個人稱隱喻本身營造角色轉換這種個人心理意識空間,這里,第一、第二、第三人稱代表的意識,是一個平面結構。它橫亙于行為和思考中間,聯結著行為和思考。而所謂的第四人稱代表的自我意識,和第一、第二、第三人稱位于同一個平面,它并不是一個高于第一、第二、第三人稱平面的“上帝”,而是第一、第二、第三人稱交會的中心。這也是對第四人稱隱喻經常理解錯誤的地方。這里,個人和他人分裂成“彼-我”關系,而在個人的內部,第一、第二、第三人稱和第四人稱構成“我-我”關系。這種關系是個人內部的“彼-我”關系。4個人稱隱喻力圖描繪的是個人視點轉換機制。
與“四人稱”隱喻是一個平面相反,“四只眼”隱喻是一個層級隱喻,“人”、“個人”、“看個人”、“看自己”是4種層次。它刻畫從社會到個體,從個體外部到個體內部,從個體內部的無意識到有意識的遞進過程。
以上是靜態描述。在動態方面,橫光利一指出,“外在的他者,對這些個人的活動真相也并不知曉。因此,一個人只觀察他人的行為是不能分辨近代人的道德的,只追求思考是不能洞察叫做思考的理智和行為的聯結力量的”(橫光利一1986:466),即外在的他者的“看人的眼”是看不見此在的“看自己的眼”的。在外在的他者那里,此在活動都是偶然的。但不是不可認識,因為他者可以通過多次行動來辨別此在,并總結出此在的規律性。這樣,偶然性就和必然性統一起來。
同時,橫光利一還指出,他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階層出現“自我意識過剩”現象,導致行動性的喪失。根源在于道德和理智中的哪一個設定為先驗這個起點的問題沒有解決好,導致聯結著行為和思考中間的“人稱”轉換機制失效。為此,應通過很好地設定“第四人稱”位置來解決這個問題。可見,(1)意識是一個系統,是一個像復眼相機一樣的東西;(2)意識分成兩部分,外層是一個轉換系統,內層是一個點;(3)心靈有一個領悟自己狀態的能力,它叫“自我意識”;(4)意識與“彼-我”分裂有關,自我意識與“我-我”分裂有關;(5)“自我意識”有量的概念,也有度的概念;(6)“自我意識”過度可以影響人的行動,“自我意識”的度與人的行動的快慢有關;(7)行為和思考都不包含在意識和自我意識的概念之內;(8)意識和自我意識位于行為和思考中間,是它們的連接狀態;(9)道德和理智是先驗的,它要預先設定;(10)先驗設定與意識和自我意識的固定有關;(11)先驗設定如果不固定,意識和自我意識就會搖晃,自我意識就會過剩;(12)“自我意識過剩”是可以解決的,方法是先驗設定;(13)行為和思考是有聯系的,可以通過行為來觀察他人的思考;(14)對自己來說,他人的思考表象是有偶然性的;(15)這個偶然性可以通過歸納走向必然;(16)“自我意識過剩”加大了這個歸納的難度;(17)“自我意識過剩”是個魔鬼,它摧毀了道德;(18)“自我意識過剩”是知識分子的專利;(19)“自我意識過剩”的知識分子行為緩慢;(20)意識、自我意識可以描寫,也可以超越。此外,還有一些預設,如預設人稱這個索引詞和觀察的角度一一對應。
顯然,1935年的橫光利一作了和1949年的賴爾在《心的概念》中所作的同樣的思考。當然,后者要比前者深刻得多,但前者也比后者早許多。從這一點上就可以說,橫光利一的《純粹小說論》是語言哲學的文章,是他語言哲學的宣言。橫光利一隱喻模式的最大特點是復眼和機械,而賴爾在《心的概念》中批判的就是這種機器的幽靈模式。這種模式講的是心靈在身體中,就像幽靈隱藏在機器中,主宰著機器運轉。它是笛卡爾的機械論殘余的表現。(賴爾2005:154-243)
4 “四人稱”的二級隱喻結構分析
在“四人稱” 隱喻中,橫光利一創造了一個二級隱喻結構。一是將“四人稱”隱喻為作為人的眼、作為個人的眼和看個人的眼、看自己的眼這4只眼,另外又用“四只眼” 隱喻意識和自我意識。這是“四人稱” 隱喻結構最大的特點。
按塞爾的說法,隱喻結構公式是:說話者說S是P時意謂的是S是R(塞爾2004:812)。那么,“四人稱” 隱喻結構就是S是P時意謂的是S是R,而S是R又意謂S是T. 以第四人稱為例,說到第四人稱時意謂看自己的眼,進而意謂自我意識。同時,“四人稱” 隱喻結構又是一個隱喻群結構,是以集團形式出現的一組隱喻。
橫光利一指出, “位于作為個人的人的行為和思考中間的東西,是何物?在這最重要、最不明了的場所,與某種東西相混淆,作為人的眼和看個人的眼變成意識,橫于此。并且行為受這些復眼意識所支配在活動”(橫光利一1986:466)。這里,橫光利一將第一、第二、第三人稱和所謂的第四人稱這兩組源喻集體投射到“作為人的眼、作為個人的眼和看個人的眼、看自己的眼”的一級靶域上,又第二次分別映射到上“意識、自我意識”這個二級靶域,從而將抽象的意識描繪成一個人稱切換器,而自我意識這種意識對于意識活動本身的認識,被描繪成對這個切換裝置的監控系統。在這個二級隱喻結構中,人稱這種索引詞的變化特性被分別被改述成“人的眼、個人的眼、看個人的眼、看自己的眼”可以感知的特性。在連續的投射中,解構了“意識、自我意識”的特性,同時營造一種獨特的內在構造美。
戴維森曾經提出一個著名的語言哲學命題:隱喻不可以改述。戴維森把改述隱喻比作解釋一幅圖畫、一個曲子,他說詞語不是用來交換圖畫的正當貨幣。(戴維森2004:867)“四人稱”這種二級隱喻結構現象是否是這個命題的反證?這需要我們以后繼續探討,本文不再涉及。
5 “四人稱”隱喻的文化和美學特征、社會意義
日語第一人稱一般是主語無形化的。第四人稱的“我-我”對立,正是源于只有ME,沒有I的語言習慣。所以“第四人稱”是一種在特有文化背景下創造的隱喻。有趣的是,賴爾在分析自我意識的時候說,我對自己的同伴說“我剛才嘲笑自己拿不穩東西”,但是這遠非表明我的皮囊中存在著兩個我,更不要說存在著還要評論它的第三個我了。(賴爾2005:243)賴爾和橫光利一一樣,用人稱來隱喻自我意識,但他的隱喻是建立在英語語言文化背景下的,自我意識在賴爾那里是“我-我-我”的對立。當然,賴爾遠沒有橫光利一那樣的隱喻創造才華,不然他會說這是“第五人稱”了。
“四人稱” 隱喻美學特征就體現在這創造性上,同時它的魅力也來源于這種創造性。大家都知道人稱有三個,“四人稱”的表達本身就給人一種新鮮感,而且由于它使用二級隱喻構造,使得這種新鮮感得以長久維持,到今天也沒有成為死喻。
“四人稱”隱喻的提出是為描述純文學和通俗文學綜合的純粹小說理念服務的。應該說,橫光利一用“四人稱”隱喻較好地表達了他的觀點。橫光利一的“四人稱” 隱喻為我們建構出人類意識和自我意識復雜系統的模型,使我們能夠形象地理解他所謂的人類意識和自我意識的關系。隱喻的手法讓我們更加逼近橫光利一的心理現實。
隱喻是一種新思想形成時對新思想內容的最好表述。當今的后現代主義就經常使用一些隱喻說法來表達自己的思想和愿景。“混沌”、“共生系統”、“分形”等,它們因為象征后現代主義這種新理論而獲得道德和概念上的合法化。之所以能有這樣的力量,是因為隱喻用一種極有滲透力的基本方式建構我們思考和行動的方式,建構著我們關于世界的知識,建構我們的信仰系統。
當我們用特定隱喻描述事情的時候,實際是在選擇用何種方式建構現實。橫光利一在用第四人稱建構自我意識這個現實的過程中為我們展示了他的人生觀。另一方面,由于橫光利一“四人稱” 隱喻難于理解,也給后人理解他造成了很大障礙。
第四人稱觀念的提出再次證明,人類認識行為所指涉的對象除他者、他物外,還有人自身,即認識主體對其自身的認識。將其引入語言人稱系統,為語言哲學研究人自身增加了現實可能性。要知道,語言哲學的目的是“通過語言分析認知揭示……人的世界”(李洪儒2006:33)。同時,由本文不難發現,語言與人一樣,具有民族性個體性,這是研究語言和人的所有學科都應該關注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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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08-03-21
【責任編輯 李洪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