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守主義：一種特權價值觀

[摘要]保守主義是一種在特定社會歷史條件下產生的社會政治意識形態(tài)，有著特定的思想政治內涵，而這些特定的思想政治內涵只是特定社會群體世界觀和價值觀的體現(xiàn)，并非與一切社會群體相關。保守主義的價值觀是社會中處于優(yōu)勢地位的社會群體的價值表達，這些優(yōu)勢群體起先是貴族及其代表者，后來是資產者及其代表者，而與社會底層勞動人民的價值觀是根本對立的。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們說保守主義是一種特權意識形態(tài)。

[關鍵詞]保守主義；價值觀；特權；意識形態(tài)

[中圖分類號]D08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604(2008)02－0012－04

什么是保守主義?對此作出明確、清晰的回答并非易事。

首先要說明的是，本文的保守主義指的是意識形態(tài)的保守主義，也即哲學化、體系化的保守主義，或保守主義政治哲學。

一

作為一種政治意識形態(tài)，保守主義起源于法國大革命。然而，保守主義一經產生，就立刻成為貴族統(tǒng)治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并用來作為反對革命的理論依據。由于保守主義對現(xiàn)存制度合理性、社會連續(xù)性的強調，以至于人們普遍認為，保守主義只是一種替現(xiàn)存統(tǒng)治秩序辯護的理論，是一種保衛(wèi)現(xiàn)狀的理論。亨廷頓在其《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保守主義》里就認為，保守主義的本質是對現(xiàn)存事物和體制的強調，是用上帝、歷史、自然和人來表達現(xiàn)存體制的合理性。如果考察一下保守主義的發(fā)展史，這樣的定位即使從現(xiàn)象上看也不完全正確。如果說保守主義產生初期表現(xiàn)為保守主義者對現(xiàn)存體制的保衛(wèi)，而保守主義在其發(fā)展過程中并不總是如此，當代的保守主義針對的主要是現(xiàn)存體制中產生的問題，主要不是著眼于“保衛(wèi)”，當然更不是推翻。當代的保守主義主要體現(xiàn)為對現(xiàn)存體制的某種“修正”。此外，把保守主義界定為保衛(wèi)現(xiàn)狀的理論，無疑忽略了保守主義意識形態(tài)應有的實質性內涵，使他變成了一種完全機會主義、實用主義的東西。如果這樣的話，任何階層的人都可成為保守主義者，任何東西都可作為保守的對象，而這絕不是保守主義意識形態(tài)應有的特質。作為一種政治哲學，一種思想體系，保守主義有著同其他思想體系一樣應有的共性，有自身的邏輯、價值體系、核心價值觀和思想傳統(tǒng)，從而顯現(xiàn)出保守主義思想發(fā)展的內在軌跡，這種軌跡既體現(xiàn)發(fā)展的差異性，又體現(xiàn)其內在的統(tǒng)一性。亨廷頓則否認保守主義思想體系有以上特征。而如果承認保守主義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一種政治哲學，就不可能不具有以上特征。亨廷頓的觀點無疑是成問題的。把保守主義與基于本能的守舊心理相等同，同樣忽視了保守主義豐富的社會政治內涵，如塞西爾、奧克肖特等。

可見，保守主義作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既不單純是為現(xiàn)存社會體制辯護的理論，也不完全是一種情境式的反映，也不是某種單純的基于心理因素的傳統(tǒng)主義。保守主義要保守的是保守主義者堅持的東西，這些東西在他們看來具有普適的、永恒的價值和意義，是任何社會不可缺少的。正是對這些東西的執(zhí)著使得保守主義成為保守主義而不是什么別的主義，這些東西構成了保守主義的價值體系。

因此，本文認為，保守主義之為保守主義，其實質在于價值保守。當“發(fā)現(xiàn)在現(xiàn)代社會里存在著一種威脅，這種威脅將危及他們所珍視的價值和他們確立的生活方式”的時候，保守主義者就會運用保守主義的思想方式和體系來捍衛(wèi)其珍視的價值。所以，保守主義本質上是價值保守主義，如果保守主義沒有值得捍衛(wèi)的價值，那么，保守主義就不可能有持久的生命力。保守主義所捍衛(wèi)的價值主要通過傳統(tǒng)來體現(xiàn)，對于真正的保守主義來說(主要指的是柏克傳統(tǒng)的保守主義)，傳統(tǒng)是其最核心的關鍵詞，也是最核心的價值之一，保守主義正是訴諸傳統(tǒng)來傳達其保守主義理念的。

二

保守主義產生初期，顯現(xiàn)為明顯的“反動性”特征，這既是歷史的必然，也是一種偶然。

現(xiàn)代社會與傳統(tǒng)社會的不同首先表現(xiàn)在：“社會和文化的發(fā)展越來越融合進了一個新穎的動態(tài)統(tǒng)一體，代價則是犧牲了先前占主導地位的、相對自我包容的地方的和等級制的單位”，而革命則加速了傳統(tǒng)社會的崩潰，特別是十八世紀末法國資產階級革命，因為這是一場新的經濟和政治關系與舊的經濟和政治關系之間最激烈的正面交鋒。正是革命這種最激烈的形式沒有給傳統(tǒng)留下絲毫的生存空間，而傳統(tǒng)秩序的破壞以及由此造成的傳統(tǒng)價值的崩潰使得社會失去了原先固有的慣性和連續(xù)性，從而使得與舊世界緊密相連的階級和階層無法再按照慣性和原有的特權生活下去。貴族階級及其利益的代表者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有了明確的自我意識以及保衛(wèi)其自身利益的立場及其相關的理論體系。柏克的《法國革命論》就是這一立場和思想方式的最經典的表達。

對于柏克等初期的保守主義者來說，保衛(wèi)傳統(tǒng)價值賴以存在的前提，即保衛(wèi)現(xiàn)存社會及其制度是當務之急。這就使得保守主義者與當時歐洲的反動君主階級在反對革命這一點上不謀而合，就連柏克也不例外。柏克不僅發(fā)表其“反革命的福音書”，而且還“提出了組織反革命十字軍的主張”。法國的傳統(tǒng)主義者邁斯特和博納爾更是歐洲君主專制制度的堅定捍衛(wèi)者。

早期的保守主義者幾乎都是貴族或貴族利益的代表者及傳統(tǒng)秩序的維護者。柏克雖不是貴族，但卻是貴族利益的代言人。盡管柏克時代的英國事實上已是一個資產階級的君主立憲制國家，但仍是貴族寡頭政體。在《法國革命論》里，柏克譴責法國大革命對貴族和教士利益的剝奪，以及對等級制的破壞。在柏克看來，宗教、貴族、財產等是英國自由的基礎，而地主貴族階級則是英國自由的中堅，對貴族和教士的打擊及其對財產的剝奪即是對自由的剝奪。柏克對中世紀價值的欣賞和贊美充溢于《法國革命論》的字里行間。柏克寫道：“騎士的時代已經成為過去了。繼之而來的是詭辯家、經驗家和計算家的時代，歐洲的光榮是永遠消失了。……見解和情操二者的這種混合體系，在古代的騎士風格中有著它的根源；而那種原則盡管由于人世事務變化多端的狀態(tài)而在其中表現(xiàn)上姿態(tài)萬千，卻始終持續(xù)并影響著各個世代的漫長序列，直到我們所生活的這個時代。……正是這一點才賦予了近代歐洲以它的特點。正是這一點才在它那些各式各樣的政府形式之下突出了它自身……正是這一點才造成了一種高貴的平等而又不混淆各種等級，并通過社會生活的全部級差而把它傳了下來。正是這種見解，才把國王調和到各群體中間來并把私人提高到國王的伙伴……強使頑固的權威要順從于優(yōu)雅的風度，并且以風范來馴服一個號令著各種法律的征服者”。正如托克維爾在一篇《論柏克》的文章中評論柏克未完成的《英國史綱要》時寫道：“他以一種理性的和欣賞態(tài)度來評說中世紀的政治構架，他那個時代的天主教、新教和異教徒。”可見，柏克成為反對法國革命的保守主義思想的急先鋒絕不是偶然的，而是其貴族階級價值觀所致。

保守主義在產生初期顯示出的對革命和進步的某種反動，并不表明保守主義就是一種關于反動的理論。保守主義確實反對激烈的社會變革，但這種反對基于的是保守主義對傳統(tǒng)價值的執(zhí)著，把保守主義者與保守派、頑固派或反動派一致起來會導致許多困境，我們將無法解釋保守主義發(fā)展過程中所呈現(xiàn)出的許多新的特征，特別是當代的保守主義。因為保守主義者大都不反對變革，而保守主義的政治實踐有時候則呈現(xiàn)為積極變革的姿態(tài)，這一特征在當代的保守主義那里則更為明顯，因為只有變革才是保存?zhèn)鹘y(tǒng)的最有效手段，柏克是如此，保守主義的發(fā)展也顯示了這一點。用反動派來解釋早期的保守主義似乎行得通，但那只是當時特定的社會歷史條件決定的。

保守主義與歐洲君主勢力維護者的結盟并成為當時反對資產階級革命的意識形態(tài)，并不足以證明保守主義意識形態(tài)本身就是一種反動的理論。但卻說明了一個事實，即保守主義保守的是傳統(tǒng)價值，盡管傳統(tǒng)制度與傳統(tǒng)價值之間的聯(lián)系是如此緊密，以至于初期的保守主義顯現(xiàn)為一場保衛(wèi)制度的“反革命”。而實際上，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保守主義，更為重要的是保守傳統(tǒng)的價值，如宗教、傳統(tǒng)的地方共同體、等級制等等。因為這些價值構成了保守主義的世界觀基礎。不過，當傳統(tǒng)的舊制度風光不再時，保守主義則顯現(xiàn)出另外一幅圖景。

三

如果，保守主義在產生時期顯示出清晰的“反動”性的話，那么，保守主義在當代的發(fā)展則是另一番圖景。首先，資產者及其代言人成為保守主義者。19到20世紀是資本主義一路高歌的時期，資本取得了對土地的完全勝利，貴族失去了賴以存在的社會基礎。但是，在資本主義社會，舊貴族階級的地位被新崛起的資產階級新貴取而代之，階級代替了等級，資本特權代替了身份特權，而特權依然是特權，等級依然是等級。雖然特權的形式及其承載的階級發(fā)生了變化，但其實質并未改變，階級統(tǒng)治和壓迫依然存在。如果保守主義在資本主義社會還能夠存活的話，那么，其中保守的階級或階層其主流必然不可能是貴族，頂多是某些有著貴族情結的群體，而這些群體事實上是資產階級的一員，或資產階級的代言人。資產階級加入保守主義行列是社會經濟政治結構變動的必然結果，是保守主義思想發(fā)展的一種必然。

保守主義是作為對現(xiàn)代性的診斷以及試圖以某種方式加以糾正而存在的。所以，當代的保守主義并不反對資本主義，與自由主義之間也不存在根本的對立。當代的保守主義與資本主義體系相共存，有保留地擁有資本主義，并希望在資本主義的制度框架內，融入某些保守主義的因素，從而使得資本主義更有凝聚力，因為，保守主義者認為，自由主義解決不了社會凝聚力的問題。當代的保守主義者斯克拉頓就認為：“自由主義根本無法面對研究現(xiàn)代的重大政治問題：現(xiàn)實的社會凝聚力問題。”而保守主義則可以通過在道德、價值觀等方面的補充來彌補自由主義的不足，從而實現(xiàn)資本主義的長治久安。因此，當代的保守主義與初期的保守主義相比，由于社會經濟結構及保守階級的不同，顯示出較大的差異性，而這種差異性恰恰體現(xiàn)了保守主義內在的發(fā)展。

保守主義的上述變化也必然在其要保守的價值方面有所體現(xiàn)。

在保守主義產生初期，保守主義者的價值內涵主要是中世紀和前現(xiàn)代的某些政治和社會價值，其核心部分主要來自柏克。正因為柏克對宗教、等級制、貴族、世襲制等前現(xiàn)代價值的贊美和肯定，使得其理論有著巨大的轉換能力，成為歐洲其他各國保守主義者為君主制辯護的理論武器，雖然柏克自己欣賞的是本國的君主立憲制，而不是君主專制。柏克的理論也成為浪漫主義為傳統(tǒng)辯護的源頭，成為人們對歷史關注的強大因素，因而柏克成為名副其實的保守主義鼻祖。

當代的保守主義只是資本主義體制內的保守。當代的保守主義與自由主義之間的沖突不是保存和推翻現(xiàn)存社會制度的沖突，而是資本主義框架下對某些具體制度政策的不同看法以及所作的調整。當代的保守主義當然不是毫無保留地保守資本主義制度中的一切，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社會的道德層面和價值層面，針對的主要是“社會凝聚力”問題，因為，他們認為自由主義無法做到這一點。當代的保守主義對社會問題的診斷的主要依據和判斷標準是他們所持有的對人性、對政治的看法以及相應的價值觀。他們的保守主義價值觀與老保守主義之間既有相當?shù)囊恢滦杂钟心承┎町悺．敶谋Ｊ刂髁x和老保守主義一樣，都不太相信理性的全能作用，相信宗教在社會中的作用；他們都反對平等主義，相信社會差別的存在是不可改變的，永恒存在的，他們也都在不同程度上肯定傳統(tǒng)社會中間共同體的作用。自柏克起，保守主義者一定程度上看到了國家與社會之間的某種緊張關系，因而強調共同體的作用，如宗教、家庭的作用等等。不過，當代的保守主義者在肯定宗教的作用時，主要是鑒于某種工具性的考慮而不像柏克那樣使宗教具有某種神秘的性質。在共同體與個人的關系上，當代的保守主義者既強調個人的絕對價值，又一定程度上肯定共同體的作用，但對政府的過分權利表示懷疑，強調中間體的作用。

以上可看出，當代保守主義所強調的價值內涵與初期的保守主義相比，發(fā)生了一定的變化，但就對某些價值的強調來說，又表現(xiàn)出相當?shù)囊恢滦院徒y(tǒng)一性。這說明保守主義者大都相信某種價值的永恒性和不變性，如宗教、共同體的作用，社會差別、私有制的必要性和不可避免性等等。

保守主義者大都對個人理性持懷疑態(tài)度，強調傳統(tǒng)制度和實踐的價值。無論是柏克還是當代的保守主義者奧克肖特、斯克拉頓等都是如此。因為他們認為，人性及其社會是相當復雜的，以致簡單而抽象的人類理性不可能對之完全應對自如，而傳統(tǒng)則可以提供豐富的智慧。當代的保守主義者和古典或初期的保守主義者一樣，強調社會的連續(xù)性，因為這是傳統(tǒng)得以保存的前提。保守主義寧愿喜歡歷史上被繼承的而不是抽象的和理想性的東西。保守主義喜歡那些已經逐漸進化和發(fā)展并顯示出連續(xù)性和穩(wěn)定性的制度和實踐。

保守主義的發(fā)展也說明了保守主義對待變革的態(tài)度。保守主義反對的是使社會發(fā)生斷層的劇烈的社會變革或革命，而不是變革本身。保守主義主張社會的自然演進，如柏克所說的“繼承的原則”、“自然秩序”。柏克自身與英國保守黨的政治實踐，也說明了保守主義并非與變革不相容，很多重大的改革都出自保守黨之手，如廢除谷物法等。不過，保守主義的改革用馬克思的話來形容可能最為形象，“這是地道的英國老味道的改革，新事物一個不立，舊事物一個不破。這種改革的目的是要保存舊的制度，辦法是使它具有新的、人們比較能接受的形式，即所謂教它學會采取新的姿態(tài)。這就是英國的寡頭立法的‘傳統(tǒng)智慧’的秘密”，這種改革就是柏克意義上的改革，是保守主義式的改革。

至此，我們可以把保守主義概括為：作為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保守主義本質上是一種價值保守主義。保守主義的價值觀只是某些特定社會群體的價值表達，起先是貴族及其代表者，后來是資產者及其代表者，而與社會底層勞動人民的價值觀是根本對立的。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們說保守主義是一種特權意識形態(tài)。

責任編輯 潘亞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