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國祁《元遺山詩集箋注》改動原本的得失

[摘要]對元遺山詩集首次進行全面系統校勘的是施國祁。其得處在于徑改原本正文的訛誤，省卻了讀者的翻檢之勞；其失處在于替作者改正錯誤，求是不求真，有悖于元詩原貌。

[關鍵詞]施國祁；元遺山；詩集；?？?/p>

[中圖分類號]1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604(2008)02－0032－03

元好問詩的祖本有二：一為蒙古中統三年嚴忠杰所刻張德輝類次的全集本(已佚)，收詩1 280多首；一為蒙古至元七年所刻曹益甫搜補的家藏詩集本(亦佚)，比前者多收80余首。二者各自印行。全集系統有明弘治李瀚本(以下簡稱李全本)、清康熙華希閔本、四庫全書本；詩集系統有明弘治李瀚本(以下簡稱李詩本)、明末毛氏汲古閣本(《四庫全書總目·遺山詩集二十卷》謂“毛晉從全集摘出”，誤。以下簡稱毛本)。至清道光二年，施國祁《元遺山詩集箋注》(以下簡稱施本)始以華本為底本，以李全本和曹益甫本為主校本，將全集系統和詩集系統的詩合為一體。其后所刻如道光三十年陽泉山莊張穆本、光緒七年讀書山房方戊昌本及1990年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姚奠中主編本、2004年山西古籍出版社再版增訂本所收詩基本皆承施本。

施對原本(指全集系統現存最早的李全本和詩集系統現存最早的李詩本、毛本文字相同者。我認為這兩個版本系統文字一致的早期刊本最能體現元氏詩稿的原貌)多有改動。其中明確闡明理由的改動屬特例，絕大多數的情況是，施本徑改原本，不說出理由及所據。這些改動有些糾正了刊印時屬于形近、音近之類的訛誤，符合元詩原貌；有些則求善而不求真，不符合元詩原貌。

一、施本改動之得

1，卷——(卷次用施本)《論詩三十首》之九末注：“‘陸蕪而潘凈’，語見《世說》。”凈：李詩本、毛本、李全本皆作“靜”，施本改作“凈”。按：《世說新語·文學》：“孫興公云：‘潘文淺而凈，陸文深而蕪。”’遺山詩末自注引文疏誤很多，如《論詩三十首》之十九：“天隨子詩：‘無多藥草在南榮……”’、《全唐詩》：“草在”作“圃近”；卷八《內鄉縣齋書事》：“遠祖次山《舂陵行》云：‘思欲委符節，引竿自刺船?！薄涑鲎栽Y《賊退示官吏》；他如卷一二《癸巳五月三日北渡》自注：“‘桑梓其剪為龍沙乎?’郭璞語。”卷一一《自題寫真二首》自注：“孫綽：‘雖沒泉壤，尸且不朽?！薄硪灰弧断ｎ佂煸娢迨住纷宰ⅲ骸啊垩射槟杭o寂寥’，《魏書·隱逸傳》中語?！币慕杂姓`。此處自注也極有可能是誤記。但考慮到遺山的學養絕對不會到“凈”、“靜”不分的程度，且二字形音近同，當屬刊印之訛。施本之改，應更符合元詩原貌。

2，卷八《鄭州上致政賈左丞相公》。左：毛本、李全本皆作“右”，施本改作“左”。按本集卷三四《東平賈氏千秋錄后記》，元氏至鄭州以史官的身份訪先朝遺事時，賈益謙早以尚書左丞致仕。金代左丞官銜高于右丞。遺山初次拜訪賈氏，應稱左丞。且《中州集·本傳》亦稱“賈左丞益謙”。詩題作“右”，當傳刻形近而訛。施之改動應符合元詩原貌。

3，卷七《寄王丈德新二首》。丈：毛本、李詩本、李全本皆作“文”，施本改作“丈”。按：本集卷一四有《和德新丈》詩，《遺山樂府》卷一《水調歌頭》(空濛玉華曉)詞題序云：“賦德新王丈玉溪?！蓖怼妒萋?擊筑行歌)詞題序云：“赴召史館，與德新丈別于岳祠西新店。”知此屬刊印因形近而訛，而非詩人稿本之誤。

4，卷一《潁谷封人廟》“淺淺潁谷云”。潁：李全本、李詩本、毛本作“穎”，施本改作“潁”。按：潁谷，在今河南省登封市西南，潁水發源地。酈道元《水經注·潁水》：“今潁水有三源奇發，又水出陽乾山之潁谷。”“潁”字本集刻本多訛作“穎”，如詩題李全本、李詩本即如此。施本改動符合元詩原貌。

5，卷三《半山亭招仲梁飲》“半山亭前淅江水”、卷五《去歲君遠游送仲梁出山》“淅江南下青法法”、卷八《馬鄧驛中大雨》末注“馬鄧西南，兩淅水相合處也”。淅：李全本、毛本皆作“浙”，施本改作“淅”。淅江：源出河南盧氏縣，流經金內鄉縣西南。三詩皆遺山官內鄉時作。“淅”、“浙”二字形近，屬刊印之訛。施本之改符合元詩原貌。

二、施本改動之失

1，卷六《并州少年行》“黃熊朱豹皆遮羅”。熊：施本作“鼷”。按：此詩李全本未收，李詩本、毛本及較施本早的顧嗣立《元詩選》、郭元舒《全金詩》皆作“熊”，足見元詩稿本如此。施本蓋據《詩·大雅·韓奕》“獻其貔皮，赤豹黃照”臆改?！稜栄拧め尗F》：“鼴如熊，黃白文?！边z山詩用此典，誤記“鼴”為“熊”，施本改動不符合元詩原貌。

2，卷——《論詩三十首》之二十四“無力薔薇臥晚枝”。晚：施本作“曉”。李全本、李詩本、毛本皆作“晚”，且本集《詩文自警》及《中州集·王中立傳》所引也皆作“晚”，足見元詩原稿如此。宋秦觀《淮海集·春日五首》有“無力薔薇臥曉枝”句，元氏用秦觀詩句狀其詩境，誤記“曉”為“晚”，施本據改，求善不求真，不符合元詩原貌。

3，卷八《寄辛老子》“可能逋客待侯巴”?！稘h書·揚雄傳》：“時有好事者載酒肴從游學，而鉅鹿侯芭常從雄居，受其《太玄》、《法言》焉。”詩用此典，故施本改“巴”為“芭”。遺山用典錯記人名處很多，如卷九《答石子章因送其行》“鐵檠豪宕見胡鉦”，兩唐書本傳“鉦”作“證”；卷三《寄答溪南詩老辛愿敬之》“誰能作樓護”，《西京雜記》“樓”作“婁”。本詩李全本、毛本皆作“巴”，當屬詩人錯記，應為稿本之誤。施之改動不符合元詩原貌。

4，卷八《寄欽用》“坐塌無氈客亦寒”。塌：李全本作“搦”，誤。毛本作“塌”，施本改作“榻”。按“塌”指土炕?！墩滞āね敛俊罚骸八?，《同文備考》：‘塌，床著地而安也。’從土，近地之意?！薄短綇V記》卷四七一引《集異記》：“女乃嚴一土塌，上布軟草?！弊礋^的土炕比床更覺寒冷，施本的改動不僅有背元詩原貌，而且削弱了詩意。

5，卷一《潁亭留別同李冶仁卿、張肅子敬、王元亮之正分韻得畫字》。冶：李全本、毛本作“冶”，施本引元蘇天爵《元朝名臣事略》改作“治”。按：李冶(治)字仁卿，號敬齋，真定(今河北正定縣)欒城人。本集卷三九《寄中書耶律公書》、《中州集》卷五《李通傳》、劉祁《歸潛志》卷四、《元史·李冶傳》、《元史·張德輝傳》皆作“冶”，本集卷一七《寄庵先生墓碑》、《元史·商挺傳》等皆作“治”。施國祁、唐圭璋等力辨“冶”系“治”之誤，其根據是其兄名澈，弟名滋，偏旁都從水，按古人起名之例，當為“治”。然《中原文物》1987年第3期載李獻奇《金程震墓碑》一文，謂碑上確為“欒城李冶題額”，作“治”是以訛傳訛，應予以糾正。柯劭志《新元史·李冶傳》認為“本名治，后改名冶”的推測有理?！督鹗贰ふ伦诩o》“三年十一月”下載：“詔臣庶名犯古帝王而姓復同者禁之。”唐高宗名李治，此當為“本名治，后改名冶”之由。施本改“冶”為“治”，不僅有背元詩原貌，而且抹去“改名冶”的時代痕跡。

6，卷——《賦粹中師竹拂子》“誰知拂月披風意”。拂：李全本、毛本作“拂”，施本注引《傳燈錄》“薄披明月，細抹清風”句，徑改正文為“抹”。按：此句雖用《傳燈錄》之典(詩首句“了卻香嚴一擊緣”即用《景德傳燈錄》所載香嚴智閑禪師擊竹而悟典)，但并非誤記“抹”為“拂”，而是依承詩題所賦“竹拂子”而來，謂粹中禪師揮動竹拂子，在拂月披風之際頓悟禪機。施本改“拂”為“抹”，不僅有背元詩原貌，而且與詩題不合，有損詩的有機統一。

7，卷五《送詩人秦略簡夫歸蘇墳別業》“乃知抽青配白非詩人”。配：李全本、毛本皆如此，施本改作“妃”。柳宗元《讀韓愈所著毛穎傳后題》：“韓子之怪于文也，世之模擬窳竊，取青妃白，肥皮厚肉，柔筋脆骨，而以為辭者之讀之也?！笔┥w據此而改。按：妃，《爾雅》曰：“配也”。且時人也多有此用法。如元胡祗通《紫山先生大全集·士辨》云：“為士者曷嘗以雕云鏤月之詩，抽青配白之文，蓬首垢面之廉，閉目忘言之謹，以欺世取寵哉。”可見遺山此處不算錯用，不屬誤記。施本之改，有背元詩原貌。

8，卷一二《內黃道中楚王廟，荊公有“誰合軍中稱亞父，卻須推讓內黃兒”之句，因為范增解嘲》。施本改兩“內黃”為“外黃”。按：《史記·項羽本紀》：“外黃不下。數日，已降。項王怒，悉令男子年十五已上詣城東，欲院之。外黃令舍人兒年十三，往說項王日……項王然其言，乃赦外黃當院者?！蓖醢彩斗对龆住菲涠骸罢l合軍中稱亞父，直須推讓外黃兒?！痹婎}用此典，所引王安石詩句之“內黃”應屬誤記。然所言“內黃道中”則并非誤記。嘉慶《大清一統志·河南彰德府》(下)載，內黃縣西北30里楚王鎮有楚王廟，祀項羽。且外黃即今河南省杞縣，金時屬開封府。按遺山生平行跡，無由至此。本集也無至開封府以東所屬州縣的記載。內黃縣在元氏金亡后所居之地冠氏縣西南，同屬大名府路。李廣廷《廣元遺山年譜》認為詩作于元氏48歲自冠氏返鄉西經內黃時，有理。李全本、毛本詩題皆作“內黃”，符合元詩原貌。施本據所用典故而改(“卻”，王詩作“直”，施未改)，不僅有背元詩原貌，而且把“內黃道中”改為“外黃道中”，使原本面目全非。

三、對施本改動得失的思考

比觀遺山詩的各種刊本，沒有一個訛誤極少的善本。在這種情況下，按常規把?？苯Y果一律放在正文后的校勘記中，不徑改正文，勢必給讀者帶來許多不便。根據本集及其他資料，確知原本訛誤屬刊印之誤而非元詩原稿之誤，就應該徑改正文。施本改動之得在于此，可惜其書未列?？庇浺哉f明改動原本的理由。

然而，施氏用校勘正史的原則和方法校勘詩集，求是而不求真。中華書局校勘二十四史，目的在于向讀者提供正確的史實，確知底本有誤便據有關史實徑改，并在?？庇浿姓f明理由。如《金史·忠義傳·兀顏畏可》“歷金安、武勝軍”句，其校記云：“‘金’原作‘全’。按金無‘全安軍’。本書卷二六《地理志》京兆府路，‘華州，貞占三年八月升為節鎮，軍日金安’。據改。”但是，用這種?？笔芳姆椒▉硇？痹娂瘎t不妥，因為我們在研究詩作時，還要把它作為了解作者的思想、學養方面的材料。其原本中不是屬于刊印訛誤而是屬于作者興之所至、信手拈來時用典的失誤，有些可以反映其學養淵源。周壽昌《思益堂日札》舉遺山《洛陽》“城頭大匠論蒸土，地底中郎待摸金”，言：

查初白云：“摸金校尉，非中郎也。東坡誤用(陳琳《為袁紹檄豫州》文：‘操又特置發丘中郎，摸金校尉，所過隳突，無骸不露?！K軾《進圣女山石室》詩：‘會有中郎解摸金?！?，先生仍不改?！狈蜻z山用典，尚承東坡之誤，謂非服習坡詩有素乎?

蔣伯超《通齋詩話》舉遺山《答石子章因送其行》“鐵檠豪宕見胡鉦”(兩唐書本傳作“胡證”)，認為元氏此誤從唐人小說中來，進而得出“趙耘菘言遺山才不甚大，書卷亦不甚多，信然”的結論。由此可以看出?？痹娂η蠼咏迕婷?、求真不求是的重要性。至于施本改錯，又錯如改“拂”為“抹”之類，其錯誤就更為嚴重了。

責任編輯 潘亞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