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珍珠在中國的接受

摘要 2008年是賽珍珠獲諾貝爾文學獎70周年，但早在1930年，中國的賽珍珠介紹業已開始。在這近80年的時間里，中國賽珍珠接受走過了從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褒貶不一到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全盤否定再到新時期以來的逐漸走向公正客觀評價的歷程。特別是到了世紀之交，隨著全球化時代的到來，提倡文化多元、推崇異質文化交流的賽珍珠及其跨文化創作越發引起世人的關注。政府部門、出版機構、大專院校和相關領域的學者全方位、立體化地合力研究賽珍珠及其作品，在翻譯、研究、教學諸方面均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果。不妨說，賽珍珠已回到她所稱為的“父國”——中國。

關鍵詞 賽珍珠；跨文化創作；翻譯；研究；教學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604(2008)06-0053-07

2008年是中國向世界展示中國元素的一年。以“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為主題的北京奧運會給予世人無與倫比的深刻印象，讓中國人倍感自豪和激動，同時，目睹孔子的三千弟子手持竹簡高吟《論語》，聆聽劉歡和莎拉·布萊曼演唱“我和你，心連心，永遠一家人”，我們不禁想起深受中國儒家文化特別是儒家文化所倡導的“和諧”思想影響的美國作家賽珍珠，因為2008年是賽珍珠主要因緣于中國題材的跨文化創作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70周年，而在她的一系列作品中她所著力提倡的正是天下一家的文化精神和文化理想。

1938年，“賽珍珠由于對中國農民生活真切而取材豐富的、史詩般的描述，以及她傳記方面的杰作”，而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但早在1930年，中國的賽珍珠介紹即已開始。截至2008年，中國的賽珍珠翻譯和研究已走過近80年的歷程。筆者自1990年以來，一直致力于賽珍珠研究，每隔幾年，就要撰文介紹研究成果，探討這一研究中可能存在的問題。本文擬結合筆者正在撰寫的《回到“父國”——賽珍珠在中國的接受》的書稿，就賽珍珠作品在中國的翻譯、研究和教學情況，作一縱向瀏覽，并就其表現出的特征做出概括。

一、賽珍珠作品的翻譯

中國的賽珍珠譯介并非始于她獲獎之日。早在《大地》出版的第二年，伍蠡甫就率先譯出節本，1932年7月由上海黎明書局初版。這個節本名為《福地述評》，分兩部分，前為“述福地”(86頁)，屬譯述部分，后為“評福地”(28頁)。除伍蠡甫的節本外，1933年6月北京志遠書店出版張萬里、張鐵笙的《大地》譯本。同年8月上海開明書店推出胡仲持譯本，1934年3月再版，1939年5版，1946年4月9版，1949年3月12版；開明書店1941年3月7版時頁數增加到352頁；開明書店1943年7月在桂林出的內1版，開本同7版，篇幅增為397頁。1934年2月上海中學生書局推出列入“通俗本世界名著叢刊”的馬仲珠編譯的節譯本，同年8月再版。1936年5月上海啟明書局出版作為“世界文學名著”之一的由稚吾節譯本，至1939年1月出3版。上海古今書店1948年11月也推出這一本子。古今書店版封面題為啟明書局印行，版權頁題為啟明書局經售。1945年12月又曾改署羅致由重慶新中國書局再版。上海經緯書局也有由凌心渤編譯的節選本。這些資料表明《大地》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曾有6種不同的譯本。

賽珍珠的《兒子們》有4種譯本，分別由伍蠡甫、馬仲殊、唐允魁(編)譯。《分家》有3種譯本，由常吟秋、唐長儒譯出。《愛國者》有4種譯本。新中國成立前譯成漢語的賽珍珠作品還包括《舊與新》(常吟秋譯，這個短篇小說集另有兩個不同譯本)、《元配夫人》(李敬祥譯)、《結發妻》(常吟秋譯)、《滇緬公路的故事》(短篇小說，以正譯)、《生路》(中篇小說，述云、王玢譯)、《生命的旅途》(中篇小說，荒蕪譯)、《東風西風》(長篇小說，郭冰巖、唐長儒譯)、《黎明的古國》(長篇小說，朱雯、唐齊、馮煌譯)、《永生》(長篇小說，唐納、安仁譯)、《龍種》(王家械譯)、《深閨里》(長篇小說，陳澄之譯)等。從1933年至1949年，賽珍珠共有18部小說(集)中譯本，計38版次相繼推出，足見新中國成立前中國翻譯界、出版界對賽珍珠的作品所傾注的熱情。《大地》等的中譯本的出版，對于賽珍珠作品在中國的廣泛傳播無疑起到了積極作用，為中國讀者了解賽珍珠提供了現實可能性。

冷戰時期，賽珍珠的作品在中國屬于禁書。上世紀50年代，除前蘇聯人謝爾蓋耶娃《破產的“中國通”——賽珍珠》的譯文在中國公開發表外，一片空白。60年代，中國內地賽珍珠翻譯則是個空白。

1976年四人幫垮臺，十年浩劫結束，然而中國學術之春到了撥亂反正后的80年代才得以復蘇。由于賽珍珠的翻譯和評論工作長期停頓，當代中國人已很難讀到賽珍珠的作品，對她的了解主要來自30年代的介紹和評論。但是，隨著國門的打開、中外文化交流的擴大，對賽珍珠進行重新客觀評價成為學術界一個回避不了的課題。

這一時期譯介賽珍珠的第一個成果是《生命與愛》，由林俊德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82年出版，收入賽珍珠三篇小說：《少女之戀》、《生命與愛》和《報復》。

1988年在中國賽珍珠作品翻譯史上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是年7月，作為“獲諾貝爾文學獎作家叢書”之一的《大地》三部曲中譯本由漓江出版社隆重推出，它由8位專家學者鼎力合作完成，這是《大地》中譯本第一次與新中國讀者見面。出版者在該書簡介中充分肯定了賽珍珠的文學創作成就，言辭中洋溢出對中國讀者終于能一見賽珍珠作品真貌的喜悅之情，認為“作者自幼生長中國，與舊中國政治界、知識界和農民有過較多的接觸和了解，對中國古代文化特別是古典小說作過深入的研究”，認為這個三部曲“反映了王氏家族三代人的生活沉浮，對待人生、愛情、家庭的不同態度，揭示了悠久中國文化熏陶出來的各種人物形形色色的心態歷程，故事情節引人入勝，人物形象有血有肉”。這樣肯定地評價賽珍珠作品在新中國成立后尚屬首次。

這個新譯本還包括3個附錄，即“授獎詞”、“受獎演說”和“中國小說”。新譯本及“譯者前言”的出版標志著中國賽珍珠譯介和研究工作開始走上正軌。譯本出版后，受到廣泛的歡迎和關注，新聞媒介作了突出報道。《大地》初版后，兩次印刷皆一銷而空，1992年2月第3次印刷，總印數已達14 250冊(含彩盒精裝本)。新譯本的推出終于促成了中國的“賽珍珠熱”。

1991年，有3部相關譯著在中國面世。它們是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保羅·A·多伊爾的《賽珍珠》(Pead，s，Buck，1965)，湖南文藝出版社推出的賽珍珠的自傳《我的中國世界》(My Sev—eral Wodds，1954)，以及香港中華科技(國際)出版社出版的《母親》。

我們知道，賽珍珠是一位勤奮而多產的作家，一生創作出版了百余部作品，涉及長篇小說、短篇小說、詩歌、散文、劇本、傳記和演講等多種文類，此外，還有譯作。因此，相對于賽珍珠的作品數量，到當時為止，譯本仍嫌不足，這就極大地妨礙了對賽珍珠的研究。研究賽珍珠，如同研究其他外國作家一樣，當然最好是接觸原著，不過，由于部分研究者受外語水平的限制，況且，原作也不易覓得，退而求其次，只好寄希望于更多的中譯本。譯本問題如果能逐步得到解決，將使研究者有機會讀到更多的賽氏作品，也可使研究范圍有擴大的可能。為此，劉海平、王守仁、張子清3位先生率領十數位專家、學者積數年之功，完成了《賽珍珠作品選集》的翻譯，其中收入王逢振等譯的《大地》三部曲、林三等譯的《東風·西風》、丁國華等譯的《龍子》、吳克明等譯的《同胞》和劉海平等譯的《群芳亭》。《賽珍珠作品選集》5種于1998年由漓江出版社出版，同時出版的還有美國學者彼德·康《賽珍珠文化傳記》(Peag s.Buck：A Cul—tural Biography)的中文版。《賽珍珠作品選集》是新中國成立后出版的第一套賽珍珠文集，計250萬字。選集的出版給賽珍珠研究者帶來了福音，它部分地解決了譯本問題，客觀上也推動了賽珍珠研究在中國的進行，并使得這一研究成為迄今未衰的熱點。

二、賽珍珠作品的研究

1949年前，中國翻譯界和出版界對賽珍珠的作品傾注了極大的熱情。《大地》等作品的中文本的出版，對于賽珍珠作品在中國的廣泛傳播起到了積極作用，為中國讀者了解賽珍珠提供了現實可能性。值得注意的是，這些版本的譯者大多也是評論者，他們的譯文序跋類文字實際上標志著中國賽珍珠研究的開端。

據不完全統計，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譯序”類文字計17篇，評論26篇。無論是褒還是貶，都說明賽珍珠很早就引起了中國評論界、翻譯界的注意。

30年代，對賽珍珠的作品有過較多好評的中國評論家、翻譯家和出版家有葉公超、陳衡哲、胡仲持、常吟秋、趙家璧、林語堂等，其他人對她的作品及其成功則大多不以為然，包括《大地》的第一個譯者伍蠡甫。由稚吾作為《大地》啟明書局版的譯者，寫過一篇言辭比較尖銳的《譯者小引》。在他看來，“平心而論，像這樣一部作品在純藝術的觀點上，不應能博得這樣的虛名。而今竟能如是，這大部分還是我們這個東方大國的神秘，被暴露了一部分的緣故。假使說這部作品有其客觀價值，其客觀價值就在這一點，失去真實；還有些地方，因作者太迷戀于中國的舊章回小說，其描摹處和想象處，覺得太古典了些，也失卻真實。”朱雯則以筆名司馬圣發表題為《我對(愛國者)的感想》的文章，認為“賽珍珠的小說，平心說一句，是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尤其是對于中國人和事的描寫，簡直淺薄得可笑。她在《大地》中描寫的中國農民生活，雖然可以‘向西方人賣賣野人頭’，而給我們自家人讀了，總看得出許多破綻來。”他覺得，賽珍珠能轟動美國，發大財，得諾貝爾獎，大概就是因為“她是一個西方人，所以這一點認識，仿佛已夠使讀者敬佩。”字里行間可以讀出作者的揶揄口吻。

巴金對賽珍珠也持厭惡的態度。他曾坦率表白：“我素來對賽珍珠沒有好感……她得了諾貝爾獎金以后還是原來的賽珍珠。”所以，當曾認為賽珍珠“何足道哉”的朱雯受商業利益的驅動而加入搶譯《愛國者》的行列，并一改初衷吹捧這本書時，巴金質問道：“我不明白賽珍珠女士的《愛國者》為什么會被中國(上海)著作家和出版家注意。我更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文化人’拋開別的更有意義的工作，搶著翻譯一本虛偽的書。”

30年代，賽珍珠也引起了魯迅的注意。他寫道：“中國的事情，總是中國人做來，才可以見真相，即如布克夫人，上海曾大歡迎，她也自謂視中國為祖國，然而看她的作品，畢竟是一位生長在中國的美國女教士的立場而已，所以她的稱許‘寄廬’也不足怪，因為她所覺得的，還不過一點浮面的情形。只有我們做起來，方能留下一個真相。”1934年3月24日魯迅在致姚克的信中又談到：“布克夫人譯《水滸》，近聞頗好，但其書名，取‘皆兄弟也’之意，便不確，因為山泊中人，是并不將一切人們都作兄弟看的。”由于魯迅在文學界的權威地位，他的評語遂成為定論，影響中國賽珍珠研究長達半個多世紀之久。當然，魯迅其實并未徹底否定賽珍珠，更不是對她作全面評價，因為當時她的《大地》三部曲尚未出齊。

30年代，在《給西方的被壓迫大眾》一文中，茅盾批評賽珍珠等人的小說對中國農民形象的歪曲。

胡風也不滿意《大地》里的中國。他認為《大地》的內容“是被一個略帶架空色彩的故事貫穿著的”。雖然他認為“大體上，作者對于中國農村的生活是很熟悉的，從描寫或敘述里看得出來她的感覺的纖細和觀察的銳利”，但他認為故事是離奇的，而且賽珍珠只是一個比較開明的“基督教徒”，這使她難以了解中國農村和中國社會。胡風認為，賽珍珠把握不了中國農村的經濟結構，不能揭示中國農民悲劇命運的根由，忽略了中國與帝國主義間的矛盾，而去美化外國人。所以，胡風得出結論說，“《大地》雖然多少提高了歐美讀者對于中國的了解，但同時也就提高了他們對于中國的誤會。它在藝術上不應該得到過高的評價是當然的，在從它感受不到異國情調的中國讀者里面得不到廣大的歡迎也是當然的。”日本漢學家增田涉看了這篇批評文章后，立即致函魯迅提出異議。魯迅1935年9月15日在復信中寫道：“關于《大地》的事，日內即轉胡風一閱。胡仲持的譯文，或許不太可靠，倘如是，對于原作者，實為不妥。”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魯迅對賽珍珠的評價，甚至還包含了些許歉意。

新中國成立前的10年間，中國賽珍珠研究勢頭銳減。賽珍珠獲諾貝爾文學獎也未引起中國評論界多少積極的反應。通常，每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產生后，緊接著便是對該作家的采訪報道，對他(她)的作品的譯介和評論。賽珍珠在中國沒有受到這樣的禮遇，雖然作品仍在被翻譯，但除公開發表了一封信和一篇訪問記之外，再沒有對這位美國作家的評論文章出現。

造成這一情況的原因不難找到。首先，從以上新中國成立前中國賽珍珠研究史的勾勒中已經可以看出，賽珍珠自身經歷的不足，立場、觀點方面的局限妨礙了她的作品在中國的接受。其次，三四十年代是戰火紛飛的年代，國家的存亡成為頭等大事，于是，在對待外國文學的態度上，中國需要富有戰斗性、革命性和號召力的作品，而賽珍珠寫出的東西在當時看來是避開“主流”的“支流”作品，不受歡迎亦是當然的事情。

60年代初，中國內地的《世界文學》和《文學評論》連續發表3篇長文，組織了對賽珍珠的批判。它們是李文俊的《美國反動文人賽珍珠剖視》、思慕的《貓頭鷹的詛咒——斥賽珍珠的(北京來信)》和徐育新的《賽珍珠——美帝國主義文化侵略的急先鋒》。現在單從標題上就能看出這次批判言辭之激烈，語氣之強硬。眾所周知，60年代初期是以強調階級和階級斗爭為特征的，當時習慣于用中國的政治斗爭和階級分析的觀點來對待一個作家及其創作。其實，中美關系當時十分緊張，美國作家中遭到批評乃至批判的也不止賽珍珠。阿瑟·米勒、海明威、斯坦貝克等都被劃為“資產階級作家”。60年代中國對美國文學的介紹基本上以蘇聯的標準來定奪，譯介的主要是“貧民窟作家”，如德萊塞和杰克·倫敦。這些作家來自美國社會低層，飽嘗了辛酸，他們對美國社會有極強的批判性，世稱“黑幕揭發者”。60年代的中國認為賽珍珠完全是另一回事。上述3篇文章歷數賽珍珠的種種罪狀，認為她故意掩蓋中國社會的階級斗爭，美化西方列強對中國的侵略，希望通過調和中國封建文化與西方資本主義文化來改造中國，同時還認為她美化國民黨蔣介石，丑化共產黨人，否認中國共產黨在抗日戰爭中所起到的領導作用。總之，60年代中國評論界對賽珍珠作了徹底的否定。可以說，這3篇文章沒有擺脫時代的烙印，以政治標準取代了文學評論標準。 70年代改革開放以后迎來的新的歷史時期，也為賽珍珠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壓抑已久的研究熱情噴薄而出。如果說到80年代末，中國的賽珍珠研究已力避印象式批評，開始步入正軌，走向客觀，從文本分析入手的話，那么，1991年1月22日至24日在鎮江召開的中國首次“賽珍珠文學創作討論會”，則是這一研究史上的一次根本性轉變，使得90年代中國的賽珍珠研究取得了累累碩果。

討論會由鎮江市對外友好協會、文聯和社聯主辦，來自北京、上海、南京，以及本埠的30位專家學者就賽珍珠及其作品展開了熱烈的討論。會議認為，對賽珍珠這樣復雜的作家及其作品的評價要力爭全面、公正、客觀，必須將她的作品(尤其是中國題材的作品)置放到當時的歷史背景里分析，而不能根據她一時一地的言論或一部作品對她進行全盤否定，也不能矯枉過正，不加分析地完全肯定。會議還指出賽珍珠在中外文化交流中的意義，討論了賽氏及其作品本身體現的東西文化的矛盾、沖突、交流和影響，為進一步研究賽珍珠開辟了道路。此后的研究顯現出強健的勢頭，賽珍珠研究成為一個熱門課題，質量上乘的譯作、論著(文)迭現。

王玉國編著的《賽珍珠——寫中國題材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女作家》是中國第一本介紹賽珍珠生平、事跡、作品的普及性專著，1991年12月由南京大學出版社推出。該書具有較強的知識性、資料性和可讀性。

1992年10月16日至19日，上海社會科學院東西文化研究中心主辦“紀念賽珍珠誕生100周年學術研討會”，會議分析探討了賽珍珠的人生道路和藝術成就。會議期間，劉宏偉撰寫的反映賽珍珠生平的紀實文學作品《中國戀情——賽珍珠的故事》與中國讀者見面。多年致力于諾貝爾文學研究的孟憲忠的《20世紀文學軌跡》1992年12月問世，作者認為，賽珍珠描寫中國的《大地》得益于對中國農村生活的耳濡目染。值得注意的是，王長榮在《現代美國小說史》(1992年)中專辟一節討論賽珍珠。作者說：“作為一本由中國學者寫的現代美國小說史回避這樣一位曾經贏得眾多讀者的重要作家將顯得不近情理。”作者既分析了賽珍珠的主要作品，也討論了她的文學見解，同時還指出她晚年對中國的敵意。不管觀點怎樣，小說史里以一節的篇幅來心平氣和地研究賽珍珠，當時在國內尚屬首次。在這一意義上，它比《美國文學簡史》進了一大步。

1991年鎮江會議后，劉龍應云南人民出版社之約，開始編輯《賽珍珠研究》，次年出版該書。這是中國第一部運用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觀點研究賽珍珠的專著，雖然存在著一些技術性失誤(如資料重復等)，但基本上反映出當時中國學者的研究水平，第一次展示出賽氏其人其作在中國60年(1932年一1991年)的歷史命運，剖析和總結了賽珍珠研究在中國所走過的曲折歷程，還了這位“中美文化交流之友”(王元化語)一個本來面貌。概括說來，該書具有資料性、學術性和方法論意義上的價值。該書的資料部分包括賽珍珠部分自傳、中國知名人士(周恩來、董必武、魯迅、茅盾、老舍、徐遲等)對賽珍珠的評價、國內辭書有關條目、新中國成立前賽珍珠作品的譯介、獲獎之作介紹以及當時國內外對賽珍珠的評價等。這是一種必要的學術準備，因為賽珍珠研究在較長的時間里曾是一個學術空白，研究資料少得可憐。該書的學術性比較集中地體現在兩大部分，一是它收入的24篇論文，一是專家學者在鎮江會議上的發言集粹。這批文章多角度地分析了賽珍珠的作品及其創作思想，也指出了中國文化對她的影響以及她在弘揚中國文化、文學方面所作的貢獻。該書輯錄的專家發言對賽珍珠研究提出了許多可以切入的角度，具有不小的啟發性和指導作用。事實上，后來的許多論文采用了這里提出的研究方法，開辟了賽珍珠研究的新領域。

漓江出版社1998年出版的《賽珍珠作品選集》不僅為讀者提供了賽珍珠作品的中譯本，而且，更有意義的是，文集的主編、副主編積多年的研究功力，撰寫了極富學術價值的總序和分序。賽珍珠學者自不會忘記當年王逢振為《大地》三部曲所撰寫的譯本序言，其中提出可以從新歷史主義的理論視角來研究賽珍珠的作品，這篇富有開拓意義的序言對于后來的賽珍珠研究起到了一種積極的導引作用。在《賽珍珠作品選集》總序中，劉海平全面分析了賽珍珠及其創作與中國的關系，研究了賽珍珠在中國的歷史命運，認為在20世紀接近尾聲的時候，中國譯界應當也能夠對賽珍珠及其中國情結作出更全面、更公允的評價。張子清則在分序中對賽珍珠的跨文化創作與跨文化比較作了深入的探討，認為賽珍珠在《龍子》、《群芳亭》和《同胞》等作品中，著力塑造了勤勞勇敢、聰明能干、富有理想的中國婦女群像；謳歌中國人民艱苦卓絕的抗日戰爭，表露出她全力支持中國抗日戰爭的鮮明立場；突出描寫中美文化的沖突與融合。王守仁在分序中對賽珍珠的兩部傳記作品及《東風·西風》進行了客觀的分析，提出了鮮明的觀點。王逢振則又為《大地》三部曲撰寫了新序，他將這部作品置放在文化研究的語境中，對賽珍珠的政治無意識作了自己的讀解。概括地說，這批序言由于出諸賽珍珠研究界的行家里手之筆，成功地加快了中國賽珍珠研究在世紀之交向縱深方向推進的步伐。《賽珍珠作品選集》的推出是適時的、建設性的，譯序作為高質量的論文，在相當的程度上，預示著中國賽珍珠研究在新世紀將取得穩步的發展。

由于研究環境的改善，也由于研究者自身理論修養不斷提高，高質量的論文不斷推出。客觀地說，90年代的成果在數量上超過30年代至80年代成果的總和，質量上也有了很大的飛躍。郭英劍編選的《賽珍珠評論集》就是一個證明。《賽珍珠評論集》所收的91篇文章中，三分之二的文章發表于90年代。這些文章大多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學者們就各自所關心的問題發表研究心得，視野寬廣，思考深入，而且研究方法多樣，文風各異；80年代以后的評論，既有客觀的綜述，又有微觀的分析，方法上既有傳統的，也有諸如女性主義文論、原型理論、后殖民主義等新方法的嘗試。

近年來，國內高校教師中已經形成了一支較為穩定的賽珍珠研究隊伍。在這支隊伍中，已有(比較)文學博士、碩士的加盟。徐清、姚君偉、顧鈞、朱坤領、陳敬等相繼完成以賽珍珠研究為選題的博士論文。徐清從比較文學和比較文化學的視界把賽珍珠作為一個現象域去觀照，一方面闡釋“文化邊緣人”賽珍珠與置身于同一時代背景下的中國現代作家在價值取向、創作目的和美學風格上的差異，為中國現代文學和現代文學批評提供一個新視角，拓展其研究的思維空間；另一方面，揭示“賽珍珠現象”在當今多元文化時代所凸現出的濃厚的文化意味與啟示意義。姚君偉在博士論文中，率先在國內借用文化相對主義的理論框架對賽珍珠文學創作及社會活動中所體現出的文化相對主義精神作了較為系統的探討。顧鈞則從形象學的理論視角來研究賽珍珠所塑造的中國形象。從以上的簡介中，可以看出在近年的賽珍珠研究中，學者們的理論意識有了加強，賽珍珠研究有了新的理論的支撐，確保了有分量的成果的推出。

90年代以后發表賽珍珠研究成果的刊物雖然為數不少，但有兩家比較集中，這就是《河南師大學報(社科版)》和《鎮江師專學報(社科版)》。《河南師大學報(社科版)》于1992年第4期推出“賽珍珠研究”專欄，《鎮江師專學報(社科版)》則在全國首次賽珍珠文學創作討論會(1991)后就開始編發賽珍珠研究成果。1996年，《鎮江師專學報(社科版)》常務副主編芮月英和鎮江師專賽珍珠研究課題組全體成員共同策劃，于第4期開辟“賽珍珠專題研究”欄目，后延續至《江蘇大學學報(社科版)》，開設至今已有12年，推出65期，刊登國內外學術論文(包括國外學者著述的中譯)近百篇，成為中國賽珍珠研究者交流學術成果的最有影響的園地，為推動中國賽珍珠研究、促進異質文化的溝通和交流作出了切實而積極的貢獻。

三、賽珍珠作品的教學

近年來，中國不僅翻譯、研究賽珍珠的作品，高校課堂里還在講授賽珍珠的作品，這就使中國讀者有可能更多地接觸、熟悉她的作品，了解她在中外文化交流方面所作出的不可抹煞的貢獻。當年，陳嘉曾在西南聯大“大一英文”課上講解過賽珍珠的短篇小說《荒春》(Barren spring)，令許淵沖和賀祥麟都記憶猶新，但60年代就中斷了對賽珍珠作品的選講。楊豈深1991年說道，他編《美國文學選讀》第二冊時應當考慮把賽珍珠放進去，但他沒有。他說：“30年代，誰都知道賽珍珠，但當今我帶過的美國文學研究生，有的連賽珍珠這個名字都不知道，這簡直是不能容忍的事。”幾年之后，情況已有改觀。賽珍珠的短篇《圣誕早晨》(Christmas Day in the Morning)收入胡文仲編的《大學英語》，賽珍珠的散文《感謝狄更斯》(ADebt to Dickens)收入李觀儀主編的教材。更為可喜的是，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在國際互聯網上進行英美文學教學的過程中，18名中國學生與賽珍珠母校的十幾名學生通過互聯網進行合作，討論賽珍珠的文學生涯以及作品包括《大地》等，既鍛煉了英語基本功，同時又成功地進行了跨文化交際方面的實踐。

在新時期中國重新審視賽珍珠及其作品，并且取得不少令人矚目的成果之后，筆者在思考的一個問題是，能不能將一輩子都在為東西方文化之間的溝通和交流而奔走吶喊的賽珍珠引入我們的高校課堂?經過對開設這一課程的必要性和可行性的認真考慮，在南京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研究生教研室的熱情鼓勵和大力支持下，筆者在2005年下半年成功地開設了碩士課程——“賽珍珠研究”。

因為是研究生課程，所以，筆者在教學過程中，按照南京師范大學英語語言文學碩士生的培養方案，著重培養學生的研究能力，教學方法上注意講授與討論相結合，主講由筆者負責。由于長期以來，賽珍珠在中國沒有什么文學史地位，研究資料難覓，修習該課的研究生同學對賽珍珠及賽珍珠研究沒有什么積累，要著手研究的確是無從下手。主講教師便為學生開出兩個書單，一是賽珍珠的著作目錄，一為賽珍珠研究成果目錄。前者即原著，是研究的基礎，后者實際上是賽珍珠研究課題史。如果能系統地閱讀這兩大書單所列的論著，便能順利地進入賽珍珠研究領域，并找到自己研究的切入點。

“賽珍珠研究”一課在教學手段上力爭做到行之有效，除了課堂上堅持采用多樣而靈活的教學方法以外，還利用網絡資源進行教學和研討。這些資源包括中國鎮江市賽珍珠研究會的網站，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英語系和美國“賽珍珠國際”(Pearl S.Buck International)的網站和網頁，特別是鎮江賽珍珠研究會的網站，有專人管理，資料豐富，包括賽珍珠研究史、研究動態、最新研究成果等資料和信息，可以充分加以利用。

課程結束了，課程論文也提交了，但這門課還在產生新的效應。有4位同學的論文選題頗有價值，分析比較深入，筆者便提出建議，讓他們修改，定稿后在《江蘇大學學報(社科版)》編輯部的大力支持下，作為筆者主持的教育部項目的階段性成果，發表在《江蘇大學學報(社科版)》“賽珍珠專題研究”欄目，受到了賽珍珠研究界的關注和肯定。

特別可喜的是，“賽珍珠研究”效應還體現在：2007年，有8篇碩士論文都以賽珍珠研究為選題，其中7篇由筆者指導。這8篇碩士論文議題豐富，方法多樣，并于5月份順利通過論文答辯。同一屆研究生從不同的角度、在不同的層面對同一個作家展開研究，這在我們的研究生教育史上恐怕還是首次，其本身就是一項十分可喜的教學成果。

目前，國內已成立了專門的學術研究機構——鎮江賽珍珠研究會，以及3個賽珍珠研究所，翻譯出版了250萬字的《賽珍珠作品選集》，出版了多部賽珍珠研究專著，也開設了“賽珍珠研究”這樣的碩士研究生課程，通過了10余本以賽珍珠研究為選題的學位論文，其中半數以上者為博士論文，同時，《江蘇大學學報(社科版)》堅持辦好“賽珍珠專題研究”欄目，宿州學院還創辦了內部刊物《賽珍珠研究》。中國學者近年撰寫的《20世紀美國文學史》、《新編美國文學史》、《中國現代翻譯文學史》、《中國新文學通史》業已確立賽珍珠的文學史地位。總之，由于新時期以來有利的學術環境，也由于我們形成了一支理論修養較高的穩定的研究隊伍，中國的賽珍珠研究已經不斷在向縱深推進，并不斷推出新的成果。

董樂山先生曾為1991年的賽珍珠文學創作討論會題詞：歷史終于消除了誤解。是的，我們曾經誤解過應該被視為朋友的賽珍珠，盡管她一輩子都在為東西方文化之間的溝通和交流而奔走吶喊。特別令人感到高興的是，今天，中美有關政府部門、媒體機構、新聞出版、大專院校和相關領域的學者全方位、立體化地合力研究賽珍珠及其作品，在翻譯、研究、教學諸方面均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果，賽珍珠及其做出的歷史貢獻在她稱之為“父國”的中國已為越來越多的人所了解和認識，中國賽珍珠研究在新世紀已經從小說走向非小說、從文本走向思想、從創作走向社會活動。這標志著我們在更深入地了解賽珍珠，在更多地濾出她畢生所從事的跨文化創作、學術研究和社會活動中所包含的文化精神，因此更加趨近一個真實的賽珍珠。

(責任編輯 芮月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