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有學者指出,德里達晚年翻譯思想發生了重大的轉變,其《何謂“確當的”翻譯》一文便是佐證。然而,德里達并沒有將所謂“‘確當的’翻譯”視E為翻譯的標準或本質。圍繞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中“When mercy seasons justice”(當慈悲調劑著公道)等的翻譯,德里達旨在以隱喻的方式闡述翻譯中對原文的“忠實”是個陷阱,提出一切可譯又不可譯的悖論以及翻譯即改寫等觀點。
關鍵詞 德里達;“確當的”翻譯;解構主義
中圖分類號H31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604(2008)06-0076-04
有學者撰文指出,雅克·德里達《何謂“確當的”翻譯》一文中有關“確當的”翻譯的論述說明原文在德里達的解構主義理論中并非處于邊緣位置,“確當的翻譯”是翻譯的本質,譯者的任務就是為原文找到最確當的對等詞。借此,該作者認為“20世紀末,德里達對翻譯又有了新的觀點,這集中體現在‘確當的翻譯’的論述,德里達的翻譯思想經歷了一次轉變。遺憾的是,在眾多討論德里達翻譯理論的文章中,筆者幾乎沒有看到有關這一新概念的論述”。國內眾多翻譯研究者真的錯誤地理解了解構主義翻譯理論,沒有意識到法國著名哲學家雅克·德里達的《何謂“確當的”翻譯》一文的主要精神嗎?此文真的昭示了德里達后期翻譯思想的轉變嗎?筆者擬主要圍繞德里達的《何謂“確當的”翻譯》一文作一番探討。
一、德里達所言的“‘確當的’翻譯”
1998年,德里達在法國文學翻譯協會(AT-LAS)為200多名聽眾作了一場題為“何謂‘確當’的翻譯”的講演(法文題為:Qu’est-ce qu’unetraduction‘relevante’),該講演內容于1999年以法文發表。2001年,勞倫斯·韋努蒂將其譯成英文“What Is a‘Relevant’Translation”并發表在Critical Inquiry雜志2001年冬季版上。
德里達指出,人們常說的“確當的”(relevant)一詞的含義就是“任何使人感覺正確的,看起來貼切的、恰當的、受歡迎的、適合的、適宜的、證明是正確的、非常適當的或適應的、恰好在你期待之時到來的……”因此,人們常說的所謂“確當的”翻譯,“簡而言之,就是‘好的’翻譯,與人們的期待相符合的翻譯。總而言之,一種在接受語中寫下了對原文最‘確當的’等價物的同時,履行了義務、償還了債務、完成了工作或職責的譯文”(筆者譯)。換句話說,人們總是以為“確當的”翻譯就是最好的翻譯。但是,要知道“確當的”翻譯可能是什么或是什么,就有必要知道或者回歸到翻譯的本質、任務、最終目標和天職到底是什么這一命題。因此“何謂‘確當的’翻譯”一文所涉及的問題就回歸到“何謂翻譯”或者“翻譯應該是什么”這樣的基本問題。而“翻譯應該是什么”又隱含著“最好的翻譯應該是什么”這一問題。由此可見,“何謂‘確當的’翻譯”所指的就是“何謂翻譯”或者“何謂最好的翻譯”,他講演題目中“確當的”(relevante)一詞是多余的。顯然,如果我們只是草率地從著名哲學家德里達的演講題目出發,而得出德里達提出了“‘確當的’翻譯”作為翻譯的標準,而放棄了他的解構主義的翻譯理論思想,是缺乏依據的。
事實上,就其演講題目本身而言,德里達認為他的演講題目本身永遠都是不可譯的,他也因此首先負債于聽眾。即便法語的“relevante”源于拉丁語,其目前的用法也更具有英語中的“relevant”一詞的使用價值,同時又處于法語化的本土化過程之中。我們無法確定法語的“relevante”是在法語語內延異,還是在英語和法語兩種語言的語際間延異;也無法確定法語的\"relevante”與英語的“relevant”之間的關系,是同音同形異義詞還是同音異形詞等等。德里達借此指出了語言的延異性、流動性和替補性。“relevante”是一個有音而無意義的詞,它自身承載著一個正在進行的翻譯過程。
既然“確當的”一詞在他看來是多余的,那么他的講演題目中為什么還是保留了“確當的”一詞呢?部分原因就在于這個詞的不可譯性。毋庸諱言,“‘確當的’翻譯”并不是德里達所提出的翻譯標準或翻譯的本質。那么,在德里達看來翻譯的本質是什么呢?細細看來,我們不得不佩服偉大哲學家的過人之處。在這篇講演中,德里達主要圍繞偉大劇作家莎士比亞的不朽名劇《威尼斯商人》,特別是“When mercy seasons justice”中“mercy”的理解以及“season”一詞他所建議的法譯“relever”等來闡釋他的翻譯思想。可以說,他對文學作品的解構分析看似荒誕和晦澀,卻又那么巧妙地傳達了他的哲學和翻譯思想。
二、論翻譯之名行解構翻譯之實
德里達的第一部作品是他翻譯的胡塞爾的《幾何學的起源》。“在以后的學術生涯中,德里達始終把翻譯當作一個真正的哲學問題來思考,他的一些重要概念都與翻譯問題高度相關。”德里達對于翻譯的論述一貫都是論翻譯之名行解構翻譯之實。“何謂‘確當的’翻譯”一文自不例外。事實上,德里達旨在指出翻譯中對原文的“忠實”是個陷阱,提出了一切可譯又不可譯這一悖論以及翻譯即改寫等觀點。
(一)“忠實”是個陷阱
在《威尼斯商人》中,商業資本執有者安東尼奧為朋友向高利貸者夏洛克借貸3 000塊。契約中規定,如果安東尼奧不能在規定的3個月內償還所借款項,那么就從安東尼奧身上割下“一磅肉”。安東尼奧未能按期還款,而被夏洛克告上了法庭。當公爵希望他給個溫和的回答放棄“一磅肉”的要求時,夏洛克說:“一定要照約執行處罰;要是殿下不準許我的請求,那就是蔑視憲章。”其后,當巴薩尼奧提出愿意拿6 000塊錢還那3000塊時,夏洛克還是堅定地反擊說:“我只要照約處罰。”鮑西婭與公爵一樣,一再勸說夏洛克“慈悲”,“還是慈悲一點”,夏洛克的回答依然是,“我只要求法律允許我照約執行處罰”。既然夏洛克固守于合約,不容任何變通轉換,聰明的鮑西婭也就嚴格按照合約字面,要求夏洛克從安東尼奧胸口割下不多不少正好一磅肉,而且不許流下一滴血;否則,按照威尼斯的法律,夏洛克的土地財產就要全部充公。
夏洛克發誓要尊重合約文本,也就是說,從字面來講,別人欠他的是“一磅肉”,他必須履行承諾,否則他立下的誓言就會成為偽誓。當巴薩尼奧和鮑西婭先后提議用2倍于或3倍于原來的借款款項換取“一磅肉”的時候,夏洛克還是要履行其誓言,認為“一磅肉”和“錢”之間存在對應關系,肉和錢的交易或者說翻譯是可能的(德里達認為翻譯是一種交易),因此拒絕將原條款轉換為貨幣符號。但是,德里達認為,盡管人們總是以為肉和錢之間存在對應關系,但是這種對應關系是一種無法計算的對應關系。原文中原原本本的肉和貨幣符號之間的交換價值是無法比量的,因此轉換或者說翻譯就是不可能的。
夏洛克沒有意識到,他表示要“忠實”的合約文字其實是一個陷阱,即“一磅肉”實為一筆無法償還的債務。因此,“忠實”的誓言,其實是一個無法履行的諾言。當事人必定冒著作偽誓的風險,注定要背叛和違背諾言。哲學家德里達用隱喻的方式告訴人們,翻譯中包含了一種無法償還的債務關系,“忠實”只是一個陷阱而已。
(二)一切可譯又不可譯的悖論
在《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是個猶太人,而鮑西婭、公爵、安東尼奧等是基督教徒。當基督徒要求猶太人慈悲一點的時候,鮑西婭試圖說服夏洛克,讓慈悲調劑公道。鮑西婭說,“慈悲不是出于勉強,它是像甘霖一樣從天上降下塵世……執法的人倘能把慈悲調劑著公道,人間的權力就和上帝的神力沒有差別”。夏洛克認為“慈悲”與“公道”之間是不可調劑的或者說是不可譯的,而鮑西婭相信慈悲可以調劑公道,“慈悲”與“公道”之間是可譯的。德里達認為這種翻譯至少體現在以下幾個層面。其一,慈悲不在于皇冠或御杖等外在形象之中,而在于內心深處。猶太人夏洛克皈依基督教,就是將猶太人對外在的肉體和文字的追求“翻譯”成內在的、精神的追求,體現翻譯的本質。其二,慈悲普降塵世,是一種“施與”與“受施”之間的交換與翻譯。其三,慈悲的無上力量不是俗世的,其本質必定是神圣的,而不是政治的,這種邏輯表明了宗教與政治之間的“翻譯”。
翻譯是必要的,以慈悲調劑公道就是以“不可譯”調劑“可譯”。借用經濟原則(pfinciple of e-conomy),德里達闡述了“一切可譯又不可譯”這一悖論。從質的規則(law of pwperty)來看,不管原文意義是隱喻、轉喻,還是誤用或無法確定的意義,翻譯總是試圖將原文本最確當的意義以最確當的方式搬到目標語中去。這要求理想的譯者徹底通曉原語和目標語的語言、文化及其社會歷史知識等等,并有無限的時間和無窮的詞匯等等對作品中的一切進行翻譯,因此必然超出一般意義上的翻譯范疇并且違背量的準則(law of quanti-ty),即與原文在量方面的對等(盡管量上的對等又是無法實現的)。德里達因此得出結論:現實意義上的翻譯,無論是好是差,都處于一種中間狀態,處于兩極之間,也就是說處于絕對確當、單義透明與最不確當、晦澀異常之間。一切都是不可譯的,一切又都是可譯的。正如他在另一處所講的,“根本可譯性的概念詩意地與一種自然語言聯系起來,而抵制翻譯”。德里達從傳統的翻譯角度出發,站在生活世界的立場上言其可譯,然后又站在哲學的立場上,去拆解翻譯,而得出一切又不可譯的結論。
(三)翻譯即改寫
雨果曾經將“when mercy seasons justice”中的“season”一詞譯為“tempere”。在德里達看來,這沒有什么錯誤或不好。但是他傾向于將這個詞譯為“relive”。他這樣做的目的,一者是如上文所說,附和當時的講演標題。二者是為了體現翻譯的本質。一方面,“releve”一詞不僅帶有“味道”含義,而且具有“提升”含義,符合鮑西婭所使用的“season”一詞的內涵。“慈悲調劑著公道”意味著慈悲保留了公道的味道,同時又影響、凈化和改善了公道。有了慈悲,公道超越了自身,變得更加公道。也就是說,慈悲使公道得到了升華。另一方面,名詞“relive”和動詞“relever”正是德里達多年前對于黑格爾的“Aumebung”(揚棄)一詞的建議法語翻譯。用名詞“relive”和動詞“relever”的復合來翻譯黑格爾的“Aufhebung”能保留“否定”和“升華”的雙重主旨。但在德里達看來,這已經很難說能不能用“翻譯”來描述這一過程與做法了。在黑格爾那里,揚棄和確定關聯性的過程始終是辯證的內化運動,也是一種翻譯。慈悲本質上是一種揚棄,也是一種翻譯。在鮑西婭看來,當慈悲升華、保留和否定公道的時候,慈悲就相似于神權,是神性的起源,也就是神性的人性翻譯。語言不再封閉,文本的內部與外部已經分裂。一切都超出了嚴格意義上的、純粹意義上的翻譯,而更像是“一種交易,或者說一種變形,或者說一種苦役,或者說一次旅程”。翻譯已是一種重新書寫或者說改寫。
“翻譯即改寫”的命題并非新的命題。勒弗維爾認為翻譯是最易識別的一種改寫形式,而且可能是最有影響的一種改寫形式。德里達所言的改寫不完全等同于勒弗維爾的概念。德里達認為,原文文本、譯文文本或者說一切文本都具有互文性,創作的過程就是無數文本互相抄印翻版的過程,交織共生的過程,彼此之間形成無限回歸的意義鏈,因而譯文與原文之間的關系并非傳統意義上的復制的關系,而是補充的關系。翻譯是一種語言對另一種語言、一種文本對另一種文本的調節轉換(transition)。翻譯是不斷修改或推遲原文的過程以置換原文。翻譯是對原文本的改寫,通過修改和轉換使得原文最終得到了再生。
三、余 論
以德里達的《何謂“確當的”翻譯》一文為依據,得出德里達晚年翻譯思想發生了重大轉變的結論,看來是誤讀了德里達的演講,曲解了德里達的觀點。
事實上,要把握德里達的翻譯思想,就必須把握德里達解構主義思想中關于補充、延異等重要概念的論述。解構主義的翻譯觀顛覆了以原文本為出發點的翻譯研究。但是解構主義在打開結構主義語言觀的封閉、靜止的結構的同時,“拆解了語言的規律性,使翻譯既無可能性,更無標準”。根茨勒在為巴斯奈特和勒弗維爾合著的《文化構建》一書所寫的序言中甚至直言不諱地指出:“每當我閱讀雅克·德里達、赫米·巴哈巴哈以及愛德華·賽義德的著作的時候,我常常感到與翻譯研究者的詳細分析相比,他們的觀點是多么的幼稚。”誠然,解構主義是非理性的,并不具有建構性特征,但是解構主義思潮為翻譯研究還是提供了新的視野。學習解構主義思想重要的是應該抓住解構主義的“重構性”實質和目的,而不是“拆解”的表象。
“倘若我們相信后現代主義是一種錯誤的、正在日趨衰亡的意識形態,終將被后后現代主義所取代,而且已經處在被取代的過程中了,那么該以什么方式來促進后后現代主義信念的形成?”這不僅是哲學家所關注和追問的問題,后現代主義的極端形式已經引發了對后現代主義的反撥(即后后現代主義)。在翻譯界,呂俊教授的建構主義翻譯學的構想就是對解構主義翻譯范式反撥的典型代表。毋庸諱言,對于德里達及其他后現代主義者的哲學思想及相關翻譯理論的進一步深入研究必將推進后后現代主義翻譯理論的發展與完善。
(責任編輯 潘亞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