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誰也不曾想到,也不愿意想到,中國家禽屠宰行業(以下簡稱“禽宰業”)竟然會從巔峰急速跌落。說其風雨飄搖也罷,講它苦命掙扎也罷,不管怎樣變換字眼,現實必須直面——歷史包袱沉重、造血功能幾喪、資金鏈細若游絲、風險抵抗力孱弱……
中國家禽屠宰行業的路在何方?
老把式,洋套路
盡管禽宰業純屬祖宗留下來的老把式,但迫于中國綿延千百載的自給自足的經濟形態所限,一直處于零打碎敲的境地,成不了氣候。與西方發達的同行業相比,我們屬于“起了個大早,趕了趟晚集”!
中國禽宰業真正迎來大發展,始于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當改革的春風吹得大江南北、長城內外一片蓬勃發展之勢的時候,規模化生產便成為中國傳統禽宰業所無法解決的問題。也正在此時,西方的先進飼養及工業化生產模式猶如一股颶風,撲面來襲!可以說,中國禽宰業深深地打上了“洋”烙印。
如火如荼的建設大潮中,數以千計的家禽屠宰廠及養殖場如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甭管是宰豬的還是宰雞的,全都一窩蜂地上馬。
可悲的是:從飼料配方、家禽品種、加工設備甚至獸藥組方都是從洋人那里駁來的。即便是現在也是如此。肉雞品種AA及艾維茵是美國的,羅曼是德國的,肉鴨品種櫻桃谷是英國的,至于飼養設備以德國的為優,藥品高精尖部分也都是由洋人把持著。而得來這些,都得花大把銀子,前提是:只賣給實物,不傳技術,特別是核心技術。這也決定了,中國禽宰業除了另辟蹊徑,或者有“白求恩”突然出現,否則,永遠得跟在西方諸強后面低眉順眼。
還有一點必須說明,從外國引入的家禽品種,很多都是中國本土的優良品種被外國人拿去“混血”后再輸入中國的。櫻桃谷肉鴨,便是英國人將行將滅絕的北京土鴨拿取改良后的新品種——拿走時,或許連一個大子兒都沒花,而賣給中國時,卻是大把大把地攫取票子。而現在這種“盜取”別國特有物種的行為大有瘋狂之勢,中國特有物種的保護已刻不容緩。
作為新興產業,禽宰業也確實有過極為輝煌的過去。因為迎合了購買力洪水猛獸一樣爆發的佳機,肉雞行業確實維持了長達十余年的黃金發展期——只要你能生產出東西,也不管是否優質,初興的市場就會立刻變現成真金白銀,大有“蘿卜快了不洗泥”的勢頭。眾企業無不是人歡馬騰,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好不快活。當時很多企業常常發愁保險柜里滿滿當當的鈔錢怎么花出去!
而日進斗金的大好局面,也刺激了又一輪的重復建設潮,擴產的擴產,跟風的跟風。更新、更高標準的廠房破土動工,更先進的設備安裝調試,更好的禽類品種大量引進。毫不夸張地講,當時全國縣級以上的行政區幾乎都有這種廠子,而且都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不過,此種境況之下,真正發大財的卻依然是外國人。
實際上,這也為后來的企業間的兼并重組及低成本擴張打下了并不算明智的基礎。
請神,迎來鬼
物極必反。當中國禽宰業的好日子持續了十余年后,苦日子來了。大概也應了“天欲讓誰亡,必先讓其瘋狂”吧。
師從洋人的中國禽宰業,在不斷地從西方引進優良禽種的同時,也將此前國人聞所未聞的以禽流感為首的種種疫病“交流”了進來。
當1997年中國香港禽流感的大爆發造成6人死亡后,讓內地的國人真正見識到了禽病的駭人。這正是從這時起,中國禽宰業的春天已去,輝煌不再。
從那時起,禽病結伴來襲,橫掃中國禽宰業。疫病肆虐,一年四季不曾消停。面對疫病,養殖風險陡增,養殖者無錢可賺,“要想窮,建大棚(養殖棚)”成為名言,而“家有千百萬,帶毛的不算”也從那時起為真理。這也直接導致了禽宰企業無米可炊。
而禽宰企業為了恒定生產,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分些利潤給養殖者。然而這種讓利卻無濟于事,因為在養殖風險面前,這種補貼太過寒酸,杯水車薪。現在的情形是:活禽被推進屠宰車間前都是賠錢的。而禽宰企業的負擔卻日益沉重,不僅花去了昔日積蓄,甚至不得不寅吃卯糧。禽宰企業所能做的只能是四處化緣。
但為了有“米”下鍋,禽宰業將智謀發揮到極至,甚至是非常規辦法,比如“騙”。其實這樣說并非完全正確,但從結果來看,這樣說并不過分。雖然企業為養殖者提供了一套合同,而根據測算肯定是掙錢的,但鑒于中國極其低下的飼養水平以及捉摸不定的疫情,贏利數據多半會成為水中花鏡中月。養殖戶常講“好話騙咱上了船,如今想下,難上難。”不過,禽宰業也有一句行話:天下人有的是,大的“騙”怕了,小的長大了。此地不行,再換別處。
其實想用合同將養殖散戶與企業捆綁在一起,本身就是一種空想。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一紙合同只能算成廢紙一張:行情好時,散戶可以將家禽賣向市場,屠宰企業無法找到原料,因為法不責眾。家禽行情不好時,農戶將它們賣給企業,公司不得不收,否則以后沒人再與你合作;而收來只能增加庫存。
事實上,為什么禽宰企業要開發那么多散養戶?其目的并不是他們所宣傳的帶領農民奔小康,而是要將本應企業承擔的養殖風險轉嫁給養殖農戶。
曾經有幾家國內相當著名的家禽屠宰企業,一方面為適應國外市場日益嚴格的食品安全要求,一方面為比拼實力,上馬近百座批出欄5萬只以上的規模養殖場,結果,事與愿違。這些所謂的現代化飼養除了為企業帶來一紙虧損數字外,什么都沒有。與養殖水平先進國家不同的是,在我國,養殖場規模越大,設備越先進,反而賠得越慘。
最要命的不止這些,某些不懂行的官員,為了形象工程,還將當地的養殖散戶集中到一起,搞什么養殖小區,美其名曰科學管理。分散養殖尚不易出效益,集中到一起掙錢則更難。不過,倒是有利于疫情傳播。
這一切,在2004年以前或許會好一些,國內盡管年年有疫情,但有賴于疫情加密制度,疫情的頻發卻未引起社會恐慌,中國禽宰業尚能喘一口氣。然而,2004年疫情解密后,禽流感成了與非典并稱的惡魔,世人談“禽”色變,別說禽肉,就算雞蛋也沒人敢吃。全國一片殺雞忙,雛雞更是賤到白送也無人要的地步,這使本已步履艱難的中國禽宰業更為難堪。
困境,內憂外患
本來,中國家禽業為了抵抗風險、利潤最大化,養殖、屠宰、加工一條龍化運作,上下游通吃。事實上,事與愿違,在疫病及國際貿易極易波動的情況下,一條龍,恰恰成了套在脖子上的奪命繩索。
家禽業所依賴的就是有生命的禽類,資金從源頭到回收少說也得八九個月,資金流速太過緩慢,而家禽行業也絕非一個暴利的行業,這幾年除了出口產品及深加工產品有微利外,其他產品基本屬于賠錢賺吆喝。就算你好年景掙上三五千萬(其實,所謂的好年景近10年幾乎沒有),也架不住一波接一波的疫情與出口限制。試看國內的家禽企業有幾個敢大聲說自己掙得缽滿盆滿的,有哪家敢說自己屁股不是坐在銀行上的?
在中國的家禽行業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則:一等產品賣日本,二等產品賣快餐(肯德基、麥當勞),三等產品賣國內。
日本與洋快餐之所以選擇中國作為進口基地,其實就是圖便宜,因為中國勞動力成本極為低廉。
相比國人對健康無所謂相比,外國人更注重生命。包括日本及肯德基、麥當勞洋快餐在內的客戶選擇中國企業的同時,也附加多如牛毛且極為苛刻的條件,其中極為重要的一點:無藥殘、無疫病。
不過,想得到這些訂單還得經過五次三番的驗收,而每次驗收明里暗里還得花去數量驚人的雪花白銀。雖然如此,企業最后能拿到訂單的也是少數。忙活半年后,除去出口中間商提取的傭金,這些訂單換來的其實只是微薄的加工費而矣,其實這些原本應該屬于勞動者的。
然而,一旦暴發疫情或國與國間的商戰風波,都會導致出口渠道的關閉,而這也成為中國家禽行業不得不承受的痛楚。
而國內市場,目前卻是一個泥沙俱下、魚龍混雜的境況,規模越大的企業恰恰沒有成本優勢,難以贏得市場,畢竟,追求廉價仍是國人的第一目標。
除非退出江湖,另擇他途,否則,即便是疫情來了、出口封關了,日子該過還得過。
而新的勞動合同法的實施,勞動密集型的中國禽宰業還將有多少優勢可言?不斷升值的人民幣,對以出口為重要贏利點的中國禽宰業來說,還有多少利潤可賺?
窘迫,騎虎難下
由于持續的收成不佳,中國家禽企業成為地方政府的老大難:交稅一星半點,每每有疫情來襲,當地政府還得倒頭來補貼企業。
不過,家禽行業能吸納大量社會勞動力、帶動相關行業發展,誰都不愿意看到這樣的企業在自己任上垮臺,從而給當地陡然帶來諸多的不和諧。而另一個深層原因則是:這些企業大部分一屁股坐在銀行上,且擺出一副“虱子多了不怕咬”的架勢。
牌局不散,上下家都還得陪著玩下去。企業所能做的只有拆東墻補西墻,只能是堅持。如果不堅持呢?一如當初農業產業化神話“藍田”的結局!
這些年,行內人士評價企業家優劣的最大依據就是:能否找到錢。這也就是說,為什么中國家禽行業甚至是畜牧行業,幾乎都有一個游離于企業體制之外卻由老板直接控制的神秘部門——項目部。當然稱呼各有不同,但功能都是一樣的:跑項目、找資金。而這些部門的人員,背景極深,且各懷神通,能量超強。
其實,這充其量只能算得緩兵之計,算不得起死回生的妙方。
內憂外困中,也使得企業內部紛爭加劇:高層更迭,中層不濟,基層不穩,優秀人才進不來且留不住……簡直是一地雞毛!
所以,每到過年過節舉國歡慶的時候,卻越是家禽企業的老板們如坐針氈的時刻——欠養殖戶的錢、欠供貨商的賬、欠銀行的貸款與利息、工人小半年的工資……錢從何來?怎一個苦字了得!
但這又有什么辦法呢?如若埋怨,只能說自己當初入錯了行!
而此種局面,究竟何時才是個盡頭?3年,5年,10年……
于是很多企業選擇了戰略轉移,轉向金屬冶煉、乳品加工、賣地皮……唯獨少見一條道走到黑的!即使轉移,也還得背上沉重的包袱。
最值得敬佩的企業家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的心情太過沉重,甚至很難過。因為,此前所接觸到的這個行業的企業家,無不是極其敬業與樸實的。
公司里走得最晚來得最早的是他們,每日眼睛紅腫血絲遍布一身疲憊的是他們,一年難得一刻休息的是他們,為跑資金上邊大口敬酒下邊急打胰島素的是他們……盡管人前光鮮奪目,但他們內心卻是異常的孤苦,而這種苦更無法與外人道也。
然而就是這樣一群最值得敬佩的企業家,卻難以成就最驕人的事業。嘆只嘆,時也,運也,命也!
而在浮華的背后,難掩行業深處的頹勢;業者的苦命打拼,是否屬于無謂的掙扎?關于明天,還敢奢想嗎?(編輯/崢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