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繼《滄浪之水》在全國揚起波瀾后,閻真教授面壁6年,終于磨出了這部45萬字的長篇小說《因為女人》。
小說以柳依依的情愛經歷和婚戀悲劇為主線來揭示男權社會中女性特別是知識女性的生存困境,通過對女性悲劇命運的理性審視,顯示了作家對現實的人文關懷精神,并在審美層面上為現代女性提供了直面自己生存狀況的鏡子:柳依依的初戀發生在大學時代,那時候她把愛情看得很神圣,遇見夏偉凱就把他視為自己理想愛情的載體,但夏偉凱在占有了柳依依的處女之身后,很快就移情別戀了;在一次舞會上,柳依依碰到了郭博士,郭博士有著強烈的處女情結,兩人交往的結果從表面上看是柳依依主動離開了郭博士,但實際上是她擔心郭博士會計較自己和夏偉凱曾經有過的那段歷史;寂寞之中柳依依邂逅了阿裴,兩人發生了一夜情,柳依依被傳染上性病后就再也找不到阿裴的蹤影;后來柳依依結識了電視臺的記者秦一星,雖然她明明知道秦一星是有老婆孩子的,卻迫于生活的壓力與情感的孤寂與他同居了。做了秦一星的5年情婦后,秦一星厭倦了柳依依,想方設法將她推給了宋旭升;柳依依不愛宋旭升,卻和他結婚了,還有了孩子,宋旭升起初對柳依依唯命是從,但當他有錢發達以后,就在外面包了二奶,將柳依依從心里徹底放逐了。
從故事的表層結構來看,柳依依同幾個男人的情感糾葛有著迥然不同的外在形態,但若從故事的深層結構上考察,就會抽出一種有相通性和共同性的故事母題,即“始亂終棄”的原型。所謂“原型”,自古希臘時期柏拉圖從哲學角度進行理論闡釋,到20世紀加拿大學者弗萊運用它來系統地構造文學批評的新模式,其內涵和外延已有了很大的變化。作為文學批評方法的“原型”是由瑞士心理學家榮格首先提出來的,榮格在分析集體無意識概念時指出人生中有多少典型情境就有多少原型,它們“為我們祖先的無數類型的經驗提供形式。可以這樣說,它們是同一類型的無數經驗的心理殘跡”①。榮格認為“原型”或“原始意象”是集體無意識的主要內容,是具有普遍性的無數同類經驗的積淀物、凝縮物以及由它決定的心理定勢和思維定向,常常出現在神話、寓言、傳說中,并可以不斷地在歷史過程中反復出現。加拿大批評家弗萊批判繼承了榮格集體無意識的原型理論,認為文學作品總體上表現為一些有共同性、相通性而且不斷重復的深層模式,體現了人類的集體文學想象,這種深層模式就是“原型”。
有關“始亂終棄”的原型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的金羊毛神話:伊阿宋為了奪回王位繼承權,被迫去取金羊毛。美狄亞幫助伊阿宋盜取了父親的寶物金羊毛,來到異邦與伊阿宋結婚并生兒育女。后來,美狄亞年老色衰,伊阿宋為跟科林斯王國的公主克魯薩結婚,便將美狄亞拋棄了。美狄亞為報復伊阿宋,將一件毒衣當成禮物送給了新娘克魯薩,同時殺掉了自己與伊阿宋的孩子,放火燒掉了王宮。
與金羊毛神話異曲同工的是,《詩經》中的《氓》以一位棄婦幽怨的口吻敘述了自己從戀愛到被棄的經過——男人求愛時“信誓旦旦,不思其反”,最終卻背信棄義,讓女子哀苦無告。
有關“始亂終棄”的文字表述則出自唐代元稹的《會真記》。這部唐傳奇敘述了唐貞元年間寄居普救寺的少女崔鶯鶯和書生張生私自結合、終被遺棄的故事。在與張生訣別之際,崔鶯鶯對自己的悲劇性結局是有預感的,她無奈而哀婉地道出了自己即將面對的“始亂終棄”的命運:“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
到了近現代,從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到哈代的《苔絲》、德萊賽的《珍妮姑娘》,從魯迅的《傷逝》到曹禺的《雷雨》,再到路遙的《人生》等等,無不演繹了一個又一個“始亂終棄”的愛情悲劇,并表現出大同小異的故事程式,即青年男女在相互鐘情后不顧當時的社會秩序或禮教,私下結合,雖然一時海誓山盟,繾綣纏綿,最終卻分道揚鑣,男人因為種種原因拋棄了自己曾經鐘愛的女人。
由上所述可以看到,“始亂終棄”作為一種原型,在源遠流長的文藝作品中不斷地被重復和置換變形。一方面,原型的反復呈現昭示著人們對人類具有共通性的命運和終極問題的關注;另一方面,文藝作品的創造又不斷地超越既有的原型模式,以滿足人們不斷變化的精神需求。
二
《因為女人》的整個敘事便建構在主人公柳依依所經歷的五次始亂終棄的情愛糾葛之上。值得追問的是,從封建化的農業社會到現代化的商業社會,時代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人類文明歷史大踏步地向前邁進,相似的人生悲劇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柳依依身上重演,難道僅僅是一種偶然的巧合嗎?
解構主義批評家希利斯·米勒曾經斷言:“一個講述兩遍的故事往回重述它自身,通過那種重述它變得具有寓言性。”②王一川教授也指出:“作為文化的一種修辭術,重復的功能集中表現在,通過重復某種東西,文化的一些隱言的或無意識的層面顯露出來。”③根據上述觀點來理解《因為女人》中重復出現的始亂終棄的場景,就有了深刻的文化寓言意義。
無論是希伯萊神話中上帝取亞當肋骨創造夏娃的故事,還是中國傳統文化所宣揚的三從之道、四德之儀,都揭示了男權文化中男尊女卑的心理定勢——男性將女性這一異己性別群體降格為“第二性”,通過對她們命運的主宰和控制來確認自身的地位和價值。透過《因為女人》中反復出現的始亂終棄的場景,不難發現一個共同點,即女性淪為了被觀賞、被玩弄乃至被拋棄的工具,男性在需要這一工具時,便會想方設法地占有,一旦他的欲望得到滿足,就會去捕捉新的目標,曾經占有的工具便被厭棄了。在小說中我們看到,在男性欲望化的目光下,女性被定格為“物”的存在。柳依依起初也是個心氣很高,自尊自重,甚至可以說是冰清玉潔的女孩,薛經理看上了她,準備包養她,她猶豫再三,還是抵御了誘惑。遇見夏偉凱,她把他想象成《簡·愛》中的羅切斯特,希望“自己的愛情應該是像簡·愛和羅切斯特那樣的,緩慢的,優雅的,從容不迫的,紳士和淑女般的,在精神上漸漸靠近”。夏偉凱卻只把柳依依當作性欲的發泄工具,短暫的激情過后,他就對她失去了“性”趣,將目標轉移到“籃球寶貝”身上去了。后來認識的阿裴,第一次見面就把柳依依往床上拖,把性病傳染給她以后,連醫藥費都不肯出就銷聲匿跡了。有婦之夫秦一星要柳依依做他的情人,是因為柳依依“年輕漂亮身材好,腰肢會抒情,屁股會說話”,他認為自己冷落年老色衰的老婆,將柳依依金屋藏嬌是符合“人性”的行為。小說中所謂的“人性”,其實就是人的性。在這里,男人對女人的愛的緣起是性,對女人愛的消解也是性,再也沒有經典愛情的浪漫想象和詩意,有的只是一種近乎動物本能的欲望,就像書中人物苗小慧所說的:“他們看我們,不管他自己是在青年中年還是老年,終生只有一種眼光,那就是年輕漂亮。我們誰又能永葆青春呢?這不是個遲早要上演的人生悲劇嗎?”年輕貌美是男權文化傳統中男性衡量女性價值的重要砝碼,在《因為女人》中,這一砝碼的分量被大大強化了,幾乎成為體現女性自身價值的唯一砝碼,譬如小說中有很多這樣的論述:“女人的美好是要男人來品味的,青春有價,卻是無法存入銀行的”;“誰看見過四十歲的女人在茶樓咖啡廳跟一個男人促膝談心?她丈夫不會,別人就更不會了”;“女人一過三十,就像一張百元的鈔票打散了”……閻真也曾談到自己寫作這部小說的動因:“感情不可靠,這正是欲望化社會的特征。問題在于,女性發生‘情感第二春’的機會比男性小得多,這是生理事實(青春不再)和文化事實(男性愛年輕女性)對她們的制約。在這個欲望化社會,女性發生這種悲劇的幾率是大大增加了,觸目皆是,這是新的社會現實,也是我寫這部小說的動因。”④由此看來,“始亂終棄”是一種典型的男性中心主義的衍生物,閻真采用重復修辭策略凸現女性被“始亂終棄”的命運,并不是對“始亂終棄”原型的簡單模仿和承傳,而是賦予了欲望化社會的時代色彩。
男人的“愛河飲盡猶饑渴”、喜新厭舊的天性決定了始亂終棄是柳依依們遲早要面對的人生悲劇,悲劇的根源就是以男性為中心的男權文化法網,它巨大無邊,無所不在,不僅是男人,而且包括被男權文化戕害的女人都不可避免地或多或少地浸染著男權意識,都難逃它的羅網。在男權文化法網的遮蔽下,女性自身的心理弱勢、性格缺失也是非常明顯的。我們看到,柳依依三番五次地遭遇“始亂終棄”的命運,其實也不能完全歸咎于遇人不淑,自身主體性的匱乏也是使她無法逃脫命運中的劫數的根本原因。小說中描繪得最為詳盡的一段戀情是柳依依與夏偉凱的兩性交戰,也可以說是女性的愛情理想與男性的“力比多”之間的沖突:夏偉凱打著“人性自由”的旗號有理、有利、有節地一步步進攻,柳依依在夏偉凱的強勁攻勢下節節敗退,雖然有父母三令五申的家訓保駕護航,但最終招架不住,沒能守住“最后一道防線”。在這場性別戰爭中,柳依依可以說是一敗涂地,走到了“自己承受不了的地方”——失了身,流了產,又被無情拋棄。雖然柳依依受過高等教育,口口聲聲說談戀愛如同與男人博弈,但在與夏偉凱交手的過程中,柳依依總是讓自己置身于夏偉凱的下風,至始至終不過是他手下的一枚棋子,承擔著被選擇、被誘惑最終被拋棄的命運,這樣恰恰把自己推向附屬的陷阱,從而使自我的世界變得動蕩虛無。與宋旭升的婚姻更是暴露了柳依依主體性匱乏的一面。她當初不愿意選擇宋旭升,卻在情人秦一星的慫恿下與宋旭升結婚了,并在舉行婚禮那天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秦一星給她送來的禮金。婚后的她對宋旭升缺乏起碼的真誠,還暗地里與秦一星勾搭。宋旭升事業有了起色后,她又變得極不自信,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無理取鬧,并企圖用自己的女兒作武器來控制宋旭升,直到宋旭升完全感受不到家的溫暖,終于離家出走與外面的女人同居了。失去了宋旭升,柳依依就像一只無頭的蒼蠅,從酒吧躥到舞廳又躥到網上,到處尋找情人想證明自我存在的價值。我們看到,作為一位現代知識女性,柳依依身上并不存在立足于自我的對人生的深刻理解和追求,她始終將自己的生活價值寄托在以男人為中心的情感世界里,并將男人看作是自己人生保障的根本性力量和生命支柱。因此,盡管柳依依獲得了碩士學位,有一份不錯的工作,但她僅僅是在經濟地位上獨立了,精神上仍舊是匱乏的,并沒有清除無主體性的文化心理積淀,也不配有更好的命運。不過,值得慶幸的是,柳依依并沒有如許多被拋棄的女性一樣在毀滅感和孤獨感中瘋狂或自殺,而是在失望和痛苦之后沿著自己的生活軌道繼續前行,并寄希望于自己的女兒不要重蹈覆轍。
三
《因為女人》刻畫的都是現實生活中普通的人,平常的事,沒有傳奇的色彩和悲壯的事件,有的只是平凡女人的令人嘆息的生存境況。正如閻真本人談到的:“柳依依沒有特定的原型,但是我寫的每一句話都來自生活,都是真的。”“現實中有精明入骨比柳依依混得好的,有比柳依依混得差幾百倍的,柳依依的智商、性格和素質,我是取了女人的平均值的,是一個普遍的情形。”⑤閻真以他對社會的深邃洞察力和剖析力,通過日常生活中的尋常現象來表現魯迅先生所稱道的“幾乎無事的悲劇”:“這些極平常的,或者簡直近于沒有事情的悲劇,正如無聲的言語一樣,非由詩人畫出它的形象來,是很不容易覺察的。然而人們滅亡于英雄的特別的悲劇者少,消磨于極平常的,或者簡直近于沒有事情的悲劇者卻多”⑥。這種“幾乎無事的悲劇”是同西方的傳統悲劇大相徑庭的中國式的悲劇。西方傳統悲劇中的主人公較之一般人更有一種崇高的人格和超越死亡的氣魄,悲劇的矛盾沖突尖銳而激烈,悲劇主人公在同命運頑強抗爭的過程中往往以生命的毀滅作為結束。如在《美狄亞》、《安娜·卡列尼娜》、《苔絲》中,被拋棄的女人都有一種玉石俱焚的毀滅精神,不惜以命相酬來抗爭命運,表現出狂恣激蕩的生命強力。與西方的傳統悲劇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因為女人》既沒有劍拔弩張的沖突,也沒有驚心動魄的傳奇,而是將發生在我們身邊的最平常的“幾乎無事的悲劇”纖毫畢現出來:柳依依原本是個心地單純的女孩,愛情是她生命的核心價值之所系,卻在平淡無奇的生活情境中一點一滴、不知不覺地被剝奪了理想、信念和激情,到最后,現實徹底擊潰了理想,柳依依不再相信愛情,甚至失去了一切屬于生命的感覺。
魯迅先生曾說“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柳依依愛情信仰的毀滅無疑具有強烈的悲劇色彩——愛情是人類心靈中最為寶貴的珍珠,柳依依愛情信仰的失落過程可以看作是衰微的傳統和美在欲望化社會中被逼擠到“無物之陣”的過程。如果說毀滅物的珍珠還稱不上幻滅,那么粉碎心的珍珠便是一個時代最大的悲哀。閻真在《因為女人》中不動聲色卻飽含慘烈地敘述了人的精神領域中最美好的珍珠在物欲橫流的社會中不斷被異化,并無可挽回地失落,柳依依們繼續生活下去的世界可能是一個沒有夢和美的世界。
與一般女性作家表現女性命運的小說迥然不同的是,一般女性作家在描寫情愛經歷和家庭生活的過程中往往與小說中的人物、情境難以拉開距離,因而具有明顯的自我表現色彩和私人化傾向,閻真卻能站在一定高度去關注女性的命運和出路,在瑣碎的生活細節中提煉出充滿詩意的哲理內涵。小說在結尾處,通過柳依依大段的內心獨白抒發了作家“西西弗”式的自我情感寄托:“她說服自己這是宿命,悲劇性是天然的,與生俱來。既然如此,反抗又有什么意義?在這個欲望的世界上,一個女人,如果她已經不再年輕漂亮,她又有什么理由什么權利要求男人愛她、疼她、忠于她?如果他說這種要求太高、太殘酷、太不近人情也不人道,因為他是一個男人,她又有什么話說?也許,應該理解他;可是,理解了他之后,自己又該怎么辦呢?對女人來說,欲望的時代是一個悲劇性的時代,她們在人道的旗幟下默默地承受著不人道的命運。有人說過,母系社會的解體是女性具有歷史意義的失敗。也許,欲望化社會的出現是女性又一個具有歷史意義的失敗吧!是的,這是一件小事,無處傾訴的小事。可這小事就是她一生的幸福,也是無數沉默中女人一生的幸福,這點點滴滴就匯成了一個浩瀚的海”。可以認為,“小事”所釀成的女人的“悲劇性宿命”是理解整部小說的關鍵。在《因為女人》中,我們看到了人的精神在生存困境中掙扎,看到了反抗的虛無和悲劇的無可避免,小說自始至終回旋著一種壓抑的落寞和深深絕望的凄怨,比起西方傳統悲劇的激越悲愴,這種“幾乎無事的悲劇”雖然不能產生崇高的美學效應,卻有著更為意味深長、普遍深刻的審美內涵。
掩卷沉思,如同陷身于一片荒原的暗夜之中,無法釋懷的悲涼感與虛無感隨之彌漫開來。雖然小說最終沒有給女性指明一條康莊大道,卻留下了無盡思索和回味的余地:如何在盡可能滿足人的各種需要與人的欲望的無限擴張之間找到平衡點?如何讓理想、信念不被日常生活的凡俗軌道所磨蝕?如何使“始亂終棄”的悲劇不再成為司空見慣的悲劇?這些都是小說已經提出卻沒有正面解答的問題,同時也是構建兩性和諧共處的生存空間迄待解決的問題。也許只有通過漫長而艱難的文化精神批判和重鑄,才能使這些問題找到答案。
注釋
①[瑞士]榮格著,馮川譯:《榮格文集》,改革出版社1997年版,第226頁。
②J.Hillis Miller:“Fiction and Repetiti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2,P66。
③王一川:《修辭論美學》,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11頁。
④蔡曉輝、集月音:《〈因為女人〉講的是“逼女為妾”》,http://book.sohu.com/20080125/n254884844_1.shtml。
⑤閻真:《因為女人:閻真把欲望說個透》,http://bbs.beifabook.com/showtopic-1297.aspx。
⑥魯迅:《幾乎無事的悲劇》,《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71頁。
(作者單位:中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