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罪”孕育的悲歌

一、這不是一個簡單的男女情仇故事

艾偉長篇小說《愛人有罪》一如小說題目，讓人在心里面打著轉（“愛人”是動賓詞組，還是偏正詞組），不好去作肯定的評說。讀者心靈隨著故事意識流般前行，同時也擔受著煎熬、掙扎。艾偉用文字又搭起了一座文學魔方，變幻之中，讓人有去窺視、闡釋的沖動。

這部小說看似一部心理小說，精神分析的痕跡很重。可是這些心理的進程并不完全在人物的對話、獨白、夢幻等等中進行。“小說在當代廣闊的社會背景下展開，充滿社會反思和批判的勇氣”，毫無疑問，小說是在大量的生活細節與事件的基礎上進行敘事的，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一部現實主義佳作。也許，它界于心理分析小說與現實主義小說之間的特征，才是這部小說的獨特之處與價值所在。“事實上，從艾偉來說，往昔心理分析小說常用的獨白的對話式的直接分析，夢幻等常見的象征，以及如意識流、錯亂等敘事方式已用得不多，而代之以客觀的，日常生活式的，這不僅是一種手法的變化，更是對心理對象及其存在方式的觀念上的變化。”

小說講述了一個發生在當今的令人扼腕痛惜的男女之間情仇的故事。魯建八年前由于被污以強奸罪入獄八年，他充滿了仇恨；俞智麗八年前在共青路的樹林里被強奸，從此墜入精神的地獄中；她得知冤枉了魯建，更是帶著沉重的負罪枷鎖與贖罪感茍活著。本來是帶著復仇憤怒的魯建，當他找到俞智麗后，卻復活了八年前對她的思戀，之后在天使與魔鬼的股掌間游來滑去；本來是帶著補償心理的俞智麗，一旦與魯建發生性關系后，竟然喚醒了似乎早已不屬于自己的肉體并且難以抗拒，在一種扭曲的受虐與憐憫的快樂中坦然感受死亡來臨前的飛翔。其他一些人物如陳康、王世乾、李大祥、大炮、顏小玲、王艷、王光福、姚力等等，穿插蹦跳其間，充分展現了人性與社會的復雜性。本文無意揭露社會現實的陰暗面與一些權力腐敗現象，只想嘗試分析人性復雜性的一面。

二、性的譜系：憐憫永占她心

發人深思的是，艾偉的這部長篇以性為開端，貫穿始終的還是性。它就像生活河流上的一個鼓足氣的皮球，怎么按也按不下去，時時刻刻竄蹦出水面。D·H·勞倫斯的長篇小說《羽蛇》中的主人公凱特說：“一切都是性，一切都是性。好像當人們讓它強大和神圣的時候，它是美好的，溢滿整個世界。這就像陽光一樣，把你們照得通體明亮。”弗洛伊德認為人的生命本能也就是一種愛欲和性本能（“力比多”），從而揭開了性的神秘的面紗，并且使它合理化、理論化。《愛人有罪》當然不是僅僅在作這種理論的詮釋與例證。他在小說中竭力描述的是在這種性的外殼之下的人性的復雜性。

年輕漂亮的俞智麗八年前遭強奸，周圍的人與她本人一道已給她的性判了死刑。在性仍然諱莫如深的那個年代，性只有面臨如此命運。“老猴”是強奸她的人，他徹底剝奪了她的性。嫁給王光福不是對性的向往，反而是對性的逃離。躲進婚姻是唯一避免性關注的無奈方式。雖然王光福新婚之夜的小心翼翼讓她十分感動，但是，“俞智麗知道自己的身體對男人意味著什么，她相信任何一個男人見著她的身體都會成為一只惡狼。她忍受過這樣的粗暴。那件事給她的記憶是：男人是粗暴的、鋒利的、邪惡的，甚至是仇視女人的身體的”。于是，“她一動不動躺在床上。她感到自己對男人確實沒有興趣”。與王世乾老人之間的無性之性，僅僅是出于憐憫之心，他是一個文革時被人戳瞎雙眼的老革命，俞智麗欲給老人一種精神的依附。“有一次，當俞智麗敲背時，老頭的手朝后面伸了過來，開始在俞智麗身上輕輕撫摸……當老頭的手在俞智麗身上游動時，俞智麗內心充滿了悲憫。寧靜的悲憫。”俞智麗在這里僅僅成了王世乾老人一個意淫對象與精神寄托。后來王知道俞與人私奔的事后，讀者應該不難理解他行為的古怪異常，比如騷擾服務員等。俞智麗與陳康發生唯一的一次性關系，則完全出于對陳康因女友被殺而痛苦的一種同情與愛憐。“她依舊平靜，沒有拒絕也沒有鼓勵……雖然，她沒有任何欲望，她對他是有憐憫的。她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她平靜地等待著將要發生的一切，就好像他摟著的身體不屬于她。”俞智麗的內心深處，就像叔本華所言及的解脫痛苦的方法的應用。那就是：最有效的慰藉在于發現那些比我們更不幸的人。與李大祥的一次未成功的性關系，是她為解救魯建的獻身交易。她雖然極不愿意，然而為了營救被關押的魯建，她不得不作出身體的犧牲。“她脫得很慢。她還是不甘心的。當然還因為自憐。她的緩慢何嘗不是因為痛惜自己。”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李大祥突然間失去了性能力。在她走后，他卻又興奮起來，把精液射到俞智麗躺過的床上，在心理上，李大祥完成了對她的褻瀆。這一戲劇性的情節，看似是俞智麗的圣潔打敗了李大祥的骯臟，但其中所隱含的對性政治的深惡痛絕不也是昭然若揭嗎？這一切性的發生，除了那個真正的強奸犯，她無不是帶著一種對性的漠然、冷淡之心而作出的對人憐憫的舉動，并且伴隨著一種贖罪的心情，想用自已的身體求得另一個自己的平靜。然而與魯建的性關系，卻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以喚醒的身體作為一個突破口，加速了自我救贖的過程。當魯建被陳康殺死后，她同時也就完成了這個過程，從而最終走向靈魂與肉體的死亡歸屬。

三、愛恨交織：痛得變形的男人

于人而言，愛與恨都是正常的心理。然而當愛與恨都走入極端，那會是如何的一種情形？特別是當愛與恨緊密地交織在一起的時候，又會產生怎樣的一種人性沖擊力？艾偉的《愛人有罪》似乎給我們提供一個極好的個案文本。

魯建八年前一直暗戀俞智麗。他跟蹤她，只為時常看到心儀的女人；給她弄電影票，送書給她，只為討好。可惜他只是一個暗戀女人的男人，她的心中并不知道這個男人的存在。這種愛本來是美好的，屬于年輕人當中常見的事情。可是一切隨著俞智麗的被強奸而化之于無形。自從魯建遭污陷被姚力屈打成招而入獄，他就掉進了恨的深淵。如果不是她，他就不會在黑暗的牢獄里苦苦捱過八年的青春，他就不會受那么多無謂的苦難。他暗戀她，無可指責；他恨她也是情理之中。然而在獄中時，“就是在這樣的環境里，他懷著無比復雜的心情想著那個叫俞智麗的女人。她既是他性幻想的對象，又是他仇恨的對象”。正是在這種心理的支配下，在他出獄看到俞智麗后，“舊情”復發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潛意識地，在監獄之中時，他已把性作為報復的手段了；后來連他自己也分辨不清他對俞智麗性虐待、實施報復之后他的心會走向何處。

他的情感是如此的脆弱，他是一個孤兒，他缺少愛，在他心中更多的是恨，他沒有精神的依歸。他愛的樹與恨的藤同時瘋長，以至糾纏不清，以至變態扭曲。魯建如影隨形般地跟蹤著俞智麗，就像八年前暗戀她時一樣。當他發現俞智麗盡力做著許多好事的時候，他的恨有點動搖了，他對她的感覺是復雜的。“他對她充滿欲望和仇恨。他甚至希望在出去后真的強暴她一次……這個女人是他悲劇的源頭。”但跟蹤的結果，他發現了她的“高尚”的一面，于是，“有時候，這種‘高尚’又會喚起他溫柔的情感，他似乎看出這‘高尚’中有著另外的消息”。他還是愛俞智麗的，然后他的經歷，使他把性與暴力緊緊地融合在一起了，他的一切苦難似乎都與性有關，從而性已把愛與恨同時深深地楔入他的靈魂。

他是因“強奸”罪而入獄；入獄后，由于他是“強奸犯”，他的陽具包皮被強行割掉了，以至他的陽具丑陋；在漫長痛苦的牢獄生活中，他又把俞智麗作為性幻想對象而讓他精神有所寄托。長久的對苦難與性的壓抑，使他在接受俞智麗補償式的奉獻之后，這種壓抑就不斷地在愛與恨的拔河中較勁。魯建與俞智麗性的合拍，是心理變異的產物。魯建在暴力中，性才會勃發，這完全是一種仇恨的力量在爆發；俞智麗是在性暴力中才被喚醒身體的，在暴力與痛感中，她才有一種補償與贖罪的質感。俞智麗每當聽魯建講述苦痛經歷時，就有了欲望。這種變態的欲望源于身體的痛會減輕心理的痛，才會在猛烈的暴力中為自己贖罪。魯建不是沒有意識到他自己的不對，他也常常自責，但每當他內心的癤被外力揭痛時，這種暴力傾向就一再被鞏固與加強。姚力指使手下痛打他，李大祥趁他被關押時占有俞智麗，等等，他把社會不公轉移到了性上，他只有性了，他要利用性來進行報復，也只有在這種性暴力中才讓他感受到做男人的那點可憐的尊嚴，所以性是他對人生與社會充滿無力感的唯一反抗。“當他充滿憤怒的時候，那東西就會勃起來，好像憤怒和情欲有著某種神秘的聯系。”如果這時候俞智麗選擇逃離，是完全符合邏輯的。然而那就不會是俞智麗了，“他某些時候的粗暴，對她來說既像是傷害又像是解脫，身體在受苦的時候，她的靈魂就會得到滿足”。魯建內心的沖突、靈魂的煎熬，于是就有了斗爭沖突的戰場。俞智麗在一次次的迎合之下，讓這個深陷愛與恨的羅網中的男人不可自拔，從而助長了這個男人的心靈扭曲、變形、變態的速度，令他痛苦不堪，以至死對于他來說是一種解脫。“她看到魯建的臉色蒼白，但臉上依舊掛著一絲看透一切的笑意，好像他對死亡極度滿意。”這個在愛恨交織生活中的、痛苦得完全變形的男人終于解脫了。

四、恐懼與死亡：揮之不去的噩夢

無疑，魯建與俞智麗的心理都是病態的。他們一直揮之不去的噩夢，只是恐懼癥的一種歇斯底里的具體

表現。走向極致的時候，就是對死亡的渴慕。這種心靈是如何走向絕望、恐懼、死亡的？其中歷程，正是艾偉小說感興趣并要去追問的。

魯建并不因是孤兒而對生活失去信心，他是一個健康的男人，對愛執著地追求。他美好地單戀俞智麗，愿為她做一切事情。也就是說，他的生活仍然是陽光的，談不上什么恐懼。可是自從他被屈打成招、被判為強奸罪而入獄八年之后，這種恐懼就如鬼魂、如夢靨一般死纏住他，最終導致他的心理扭曲變異。他原來純潔的心蒙滿了塵埃。他對這社會與人生有了“新”的認識。而這一切都與國家機器有關。“魯建沒有力氣反抗了。他知道反抗也沒用。他從來沒來過這種地方，他只在書本里讀到過國家機器這個詞。但那是個抽象的詞，如果沒來這里他也許還以為那是個公正的詞，現在他知道什么叫國家機器了。這個詞的表情真的就像冰冷的鋼鐵。也許任何一個進入這個地方的人都會被碾得粉碎。”他受到的社會教育就是如此，這也許就是“罪”的源頭與歸宿，也不得不得出結論：“這些寄生蟲都有著很好的偽裝，他們也許是腦滿腸肥的官員，也許是穿著制服的警察，也許就是像他這樣的社會渣滓”。他的代價太大了，他對這一切都充滿了恐懼感。出獄后的遭遇一再地增加了這種恐懼感。他不是沒有重新燃起過生活的希望，當他知道俞智麗懷孕后，他一下變得那么溫和，并且總是陪著她。然而警察姚力的出現與陷害，讓他再一次感到如臨深淵的恐懼。“誰把強制暴力加于我們，誰就等于是在奪去我們的人性；誰要是出于懦弱而接受強制暴力，誰就是在拋棄他的人性。”魯建就在這暴力導致的恐懼感與人性的漩渦中窒息，這種暴力的反作用力就是使他也暴力起來，俞智麗自然地成為這個暴力的突破口，多少次做愛時都狠命掐著俞智麗的脖子幾乎讓她死去。然而他的人性畢竟在漸漸復蘇，他知道了自己的過錯。他的恐懼與暴力傾向終于垂死地轉向了姚力。姚力被炸死后，他的恐懼感終于得到暫時的寧靜。所以，當陳康的刀刺穿他心臟后，他寧靜得出奇。死會讓纏繞他靈魂的恐懼如煙散去，他覺得值。于是他帶著對俞智麗最后的歉疚“對不起……對不起……”安靜地死在她的懷中。

俞智麗被強奸，于她而言，性就是暴力是令她恐懼的東西。然而世俗的眼光與貞潔觀，加上母親的死，讓她更為恐懼。從此身體不再屬于她自己。她覺得自己賤、不潔，覺得自己是罪人。于是她嫁給王光福，以此來逃脫這種恐懼感。但當她知道確實冤枉了魯建后，那才是真正讓她恐懼的。那種恐懼才剛剛開始，長期占據著她的靈魂，深入骨髓。因為他的存在，多少次從噩夢中醒來。這個夢，一直在強化著她的恐懼感，使她做出了不少令人不解的事來。也讓她的精神不堪重負。在整部小說中，魯建的眼睛與眼神都是永遠揮之不去的陰影。“但那個人好像并沒有遠離俞智麗，那個人的那雙眼睛時刻伴隨著她。俞智麗一直想把這眼睛趕跑，但那眼睛遠比她想象的要來得固執，她無法將它們揮之而去。”……魯建出獄后曾一度讓她驚恐，但是知道他并無惡意并表達他的善意后，她的恐懼得到了稀釋與沖淡，結果是她愿意補償他。她覺得她也只有性了，只有性才是補償他的拿得出手的東西。她知道魯建因她因莫須有的性之罪而受了無數苦，于是，她一次次在與魯建的瘋狂做愛中，贖罪感支配了一切，因之而產生的受虐的變態心理讓她一次次體驗死亡邊緣的快樂，似乎那才是真正的解脫。她就想要死那種感覺，她要飛翔，她的心太沉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死亡如果是一道門坎的話，她的心與身體總在進進出出。這一切似乎都是一個永遠難以打開的結，是人的生命中難以破解的密碼。當魯建死后，她的一切恐懼、憐憫、贖罪都要結束了。她面對死亡的心情與眼神，平靜如水……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暨南大學華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