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體與客體的雙重陷落

后現代社會，伴隨著經濟增長方式由外在制造業(yè)驅動向內在消費業(yè)刺激的發(fā)展模式的轉變，消費一詞變得無處不在。消費概念通過對生活每個角落乃至對人的心靈的全面滲透，成為當今社會主流意識形態(tài)。消費社會使一切都模糊在物質與利益的盤算中，它讓精神成為遙不可及的烏托邦，心靈成為絢爛物品后的隱匿能指。在消費社會中最習見與最迷亂、最痛恨與最歡快的就是視覺里到處都充斥著身體的符號。而女性身體符號正是借消費快感從黑暗而隱蔽的歷史陰影中走向耀眼而裸露的前臺，實現一次意氣昂揚也是被愚弄的狂歡。法國社會學教授讓·波德里亞在《消費社會》一書中論述到身體消費時說：“在消費的全套裝備中，有一種比其他一切都更美麗、更珍貴、更光彩奪目的物品，它比負載了全部內涵的汽車還要負載了更沉重的內涵。這便是身體……今天的一切都證明身體變成了救贖物品。在這一心理和意識形態(tài)功能中它徹底取代了靈魂。”

一、被物化的消費主體

在消費社會，商品交換具有強大吸附功能，女性身體也在后現代語境中遭遇商品的擠壓和誘惑。女性身體既是消費的主體又是被消費的客體。作為消費的主體，女性身體被后現代豐盈的物所包抄，女性身體的每一寸地方無不是商家動足腦筋的地方。極目四望，城市到處都充斥著女性消費場所。珠寶店在每個繁華的街道發(fā)出咄咄逼人的誘惑，時裝店擠滿了尋覓挑揀的女性和站在一旁等著掏腰包的男人，大商場的進口樓層往往是擺成藝術方陣的來自世界各種品牌的香水和化妝品的柜臺。在這樣一個女性物質繁復過甚的世界，女性身體消費早就超出了其傳統(tǒng)的求暖居穩(wěn)的實利主義需要，而是演化為一種超現實的文化功能。時尚潮流、標新立異、凸顯尊貴、傳達身份等就是這超現實的文化能指里眾多的符號系統(tǒng)。穿Louis—vuitton巴黎服裝的女性和穿意大利范思哲品牌的女性在形象氣質上所傳達的審美意緒是不同的，前者所流露與漫溢的是典雅的巴黎氣質，而后者是奢華經典的意大利風格。同樣，價格不菲的Bijan香水散發(fā)的是濃郁而神秘的東方香味，而由恩加羅公司出品的Diva牌香水，適合最時髦和最浪漫的女人。眾多的女性都以擁有金伯利、戴夢得、蒂芙尼等世界名牌鉆戒為榮。而蘭蔻、碧歐泉、資生堂、倩碧、雅詩蘭黛等品牌化妝品恐怕是女性對自身美飾的共同向往。在這些琳瑯滿目、紛繁錯雜的物品消費背后，女性看似以一種“我消費故我在”的姿態(tài)，盡情表現出自身作為一個消費購買者所具有的抉擇權和能動性，但在女性繁復細膩的購買背后，時間是一直陪同女性消費的、看不見毋須購買的、最奢侈也是最珍貴的消費品。女性掩埋在消費過程中的時間和自身財富、成就之比是在所有的數理中找不到換算公式的，這兩者往往成不規(guī)則的比例關系。正是這種不規(guī)則比例關系讓女性的身體消費日夜瘋長，不可遏止又無可奈何。但它應了馬克思關于“物的世界的增殖同入的世界的貶值成正比”這一物質社會人的異化理論。馬克思的“人的世界”直指人的心靈和精神領域。而為“消費而消費”的女性在眩目的物的包圍與蠱惑下，心靈和精神常常是空缺的，使得看似占有消費主動權的物主淪為被動消費的物奴。

二、被扭曲的消費客體

女性人類學家道格拉斯認為，每個人的身體運載由身體中的“自身”同“社會”之間的緊張關系而產生的意義系統(tǒng)。這種意義系統(tǒng)正是社會文化、政治律令和宗教信仰用以表達和實施身體規(guī)范的載體。丹尼·卡瓦拉羅也說：“身體的形式不僅是一個自然的實體，也是一個文化的概念。”用福柯的話講，從18世紀開始，生命就是“權力規(guī)訓”的對象。身體和性始終是人類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他不僅是文化本身發(fā)展的產物，而且也是文化創(chuàng)造的重要源泉和動力。在消費時代，社會對女性身體的解讀，已由臺前的強制推行和文化的直白書寫走向幕后的輿論操縱和文化彌撒。女性身體的塑造在流行文化的主導下也由“他虐”變?yōu)椤白耘啊保伞八堋弊呦颉白运堋保且环N看似自愿自為的個人行為。

女性身體無論是作為消費主體還是消費客體都來自這種含蓄的社會文化訴求。社會文化往往通過制造一個又一個的流行時尚來達到目的。領導國際潮流的巴黎T型看臺，一直就是女性身體消費的風向標。那些苗條骨感、胸口高挺、膚發(fā)特異的模特，在變幻的彩燈下腳著“三寸金蓮”似的尖細高跟鞋，邁著貓步婀娜地從那些充滿窺視欲和色情的人群面前走過。在這里，身體的符號性策略要大于身體的具體使用功能，美只是一種消費性指引符號，在于促使T型看臺后的商業(yè)運作。波德里亞說，這種美與時尚作為“身體的一切具體價值(能量的、動作的、性的)和實用價值，向著唯一的公用性‘交換價值’蛻變。它通過符號的抽象，將完整的身體觀念、享樂觀念和欲望，轉換成功用主義的工業(yè)美學”。于是，由此催生的“塑型”“隆胸”“美發(fā)”“養(yǎng)膚”等女性商業(yè)就會在社會如火如荼的展開。比如，由“塑型”可帶來減肥茶(藥)的生產、呼拉圈的銷售、瑜伽瘦身的健身消費、低脂肪食品的熱賣、抽脂技術的發(fā)展等一系列產業(yè)鏈的繁衍。這些產業(yè)和當今發(fā)達的大眾傳媒合謀，形成對受眾特別是女性受眾視聽的全面宣傳與策動，并藉此主宰受眾的審美趣味和購買傾向。每天都被電影、電視、MTV、報紙、雜志等這些大眾傳媒工具所環(huán)繞的受眾，重重復復又花樣翻新的接受各種社會流行意識的鼓動：比如“女人從此胸懷大志，男人只能緊緊依隨”，“做女人，挺的感覺真好”，“曲線可以救家”等這些寓意分明的廣告詞既把人們古以未變的對女性的潛在審美訴求曲折地得以傳達，也把女性的那種未曾泯滅的征服欲和時代的“身體焦慮”無顧忌地激發(fā)出來。象時尚雜志《VOGUE》所刊登的《靠美色就能一步登天》的這種教導文章已是屢見不鮮。大眾偶像鞏俐、章子怡、張曼玉、楊瀾等這些屏幕女性，以她們的成功加財富的人生向廣大的女性觀眾現身說法，對女人來說美麗意味著一切。這是亙古未變的箋言和顛撲不破的真理。大街上，CK香水與CHANEL長裙，搭配越來越裸露的胸脯就是實現這種無聲的召喚，在那里不僅蘊藏著主體對幸福與異性眼光的收買，還在于敞亮出一種唯我排他的精神意緒與情欲的暗示。然而，由利益驅使的大眾媒體與社會教育、文化藝術和娛樂等各個行業(yè)同謀，不但形成了社會文化精神深度削平與信仰價值虛空這一時代病癥，也導致了女性對本己身體美的虛擬想象、病態(tài)追求和女性身心與人格新的全面扭曲。更為嚴重的是，女性身體消費是以身體的減損、摧殘為代價。國際流行的“致命苗條”就是例證，歐洲已出現越來越多的因節(jié)食而厭食的女性群體。割雙眼皮導致眼部浮腫發(fā)炎、隆胸材料在體內成為遺患、斷骨不能增高反而致殘等種種美容失敗甚至致死的現象隨時耳聞。西方后現代女性主義者蘇珊·博爾多、布倫伯格等人在其著作中對這些流行的病態(tài)文化消費提出嚴厲的質詢，并指出這會使女性常常處于緊張和“神經質狂熱”的狀態(tài)。“身體消費名目的層出不窮，讓我們看到的不是身體審美自由的全面實現，而是金錢、健康、淚水甚至是血的代價……”在消費社會，注滿商品價值與金錢等附加意義的女性身體，在現代科技不確定承諾并無所不用其極的情況下，已是支離破碎不復有自然和完整的屬性了，比古代女性身體的強迫性閹割有過之而無不及。

三、被祛魅的視覺裸體

消費經濟也命名為“視覺經濟”或“眼球經濟”。女性身體“消費到牙齒”的目的還在于吸引觀眾眼球。以魅惑眼球為軸心，必然催生大量刺激眼球的視覺大餐，女性的裝扮與女性的赤裸正是“眼球經濟”的一體兩面，它們并行不悖地和諧統(tǒng)一于整個消費社會。在消費社會，形形色色的日常裸露特別是女性身體的裸露已成為一道道視覺奇觀。

關于裸體藝術，西方發(fā)端可直指古希臘與古羅馬。中世紀的“禁欲主義”曾一度使裸體藝術有所消沉，但一直如地下烈火，暗流涌動。到二十世紀中葉在“三性”浪潮的推動下，裸體行為與藝術伴隨著色情與淫穢在街頭大行其道。在消費社會，商業(yè)利潤的鐵律和色情化裸露更是結合得如膠似漆，共同組合成新時代視覺幻鏡，加之后現代多媒體技術的裹挾，世界“裸露經濟”忽如一夜春風遍地花開。電視、DVD、電影、特別是互聯(lián)網絡，女性裸體在數字化高清的熒屏已經退盡了最后一點昏黃的美感與藝術“靈暈”。由裸露(主要是女性裸露)直接催生性和色情視像蔓延全球。據2005年2月16日人民網發(fā)表署名文章《柏林電影節(jié)“色”意盎然：性成電影節(jié)最大主題》稱：“……除了性之外，色情也是一個主要題材。由于受到付費電視、互聯(lián)網以及DVD音像制品的推動，色情行業(yè)每年的營收已經超過了100億美元。幾乎可以與好萊塢的主流娛樂產業(yè)的營收相提并論……”不久前上演的電影《色·戒》即是一例，它以充滿誘惑的影片名字和充分的女體裸露使該影片有望獲得過億的票房。然而，女性的“裸露癖”終歸來自于人的“窺視欲”。馬爾維曾說：“電影代碼創(chuàng)造一種注視、一個世界和一個對象，因而也制造了一種實質上是欲望的幻想。”在我國，女性身體也被置人世界整體消費氛圍中。1990年代，衛(wèi)慧、棉棉、九丹、趙凝、木子美等這些后現代美女作家，紛紛用“身體寫作”“胸口寫作”“下半身寫作”為我國女性身體的現實出場鳴鑼開道。如果說芙蓉姐姐的最初裸露還是處于一種自我張揚與經濟實利的隱蔽狀態(tài)，那名目繁多的“人體宴”“人乳宴”和“美女撈”則把女性身體的鼠標直指商業(yè)利潤。如果“海容天天人體藝術表演”還讓人在驚駭中稍稍嗅到一點藝術的氣息，那么不久前南京博物院展出“女生自拍下體圖片”則讓觀眾的藝術心靈遭受了蹂躪與鈍化。對于其他公眾場合的女性身體裸露事件也已經讓人見怪不怪，商業(yè)操作已經讓一切不可能變?yōu)榭赡堋Ｅ陨眢w的祛魅式裸露，很難想象世界還有什么不可以在商業(yè)談判中獲得租用與拍攝。崇尚幾千年的真、善、美的價值標簽在消費社會都換貼上了價格標簽。今天，除了電影，快速而便捷的網絡、便宜而唾手可得的DVD碟片、隨時等候的電視等大眾媒體工具則是造成與繁殖這種女性或自愿或無奈的裸露熱的直接手段。女性身體在流行視像、視覺狂歡和消費熱潮中，不得不像人造的風景或拼湊的組裝機器一樣外露自己視覺形象，因為社會多是以女性身體的觀賞性來決定其價值性，這樣就自然導致女性由“被看”滑向主動“示看”，女性的豐富的情感、獨立人格、內在創(chuàng)造力和潛在的才能在社會文化情境里常常只是空洞的能指。豐乳、瘦身、裸露不再是出于女性自我的健康與自在，而是出于消費與欣賞的需要。而眾多女性也相信，只有先具有了讓觀眾產生興趣的觀賞價值，女性體型美的高指數商品價值和事業(yè)成功才能得以曲折地實現。

總之，在后現代社會女性身體的這場消費盛宴與視覺奇觀中，女性無論是作為消費主體還是消費客體，在基本擺脫了傳統(tǒng)由政治文化直接規(guī)訓女性身體的重軛后，又一頭鉆進了消費社會文化的審美圈套。在這種圈套中女性身體消費役物的主體性墮變?yōu)槲镆鄣谋粍有裕瑢ξ镔|的消遣變?yōu)楸晃镔|消遣。女性自我也在這種畸形的消費中再度走入迷途，導致主體和客體的雙重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