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談從1965年發表短篇小說《聽到故事之前》開始創作上的起步;以1981年發表中篇小說《山道彎彎》而蜚聲文壇。
自中篇小說《山道彎彎》發表后,譚談又寫出《山霧散去》、《小路遙遙》、《光陰》;《愛之旅》、《門,門,門》等多篇中、短篇小說。這些中、短篇小說先后收入1999年9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譚談文集》(八卷本)中的中、短篇小說卷《山道彎彎》和2006年8月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的《譚談文集》(十二卷本)中的中、短篇小說卷《山道彎彎》、《小路遙遙》中。自1979年至2006年,譚談共出版中、短篇小說集九種。
譚談的作品曾引起廣泛的關注,得到讀者和評論家的好評,許多報刊發表過對其作品的評論文章。有論者認為,“譚談在自己的創作中堅持的是現實主義,也即是說,構成譚談獨特的文學觀的是現實主義精神”。“譚談的小說創作繼承和發展了傳統現實主義精雕細刻的手段和技巧。這種精雕細刻甚至比新中國‘十七年’現實主義文學還有過之。”還有論者認為,譚談的作品“著重從人們的家庭生活、倫理關系中去刻畫人物的靈魂”,“使每一個人都處于一定的倫理關系中”。還有論者認為,譚談小說中的人物身上所表現出來的質樸的美,常常帶有我們民族所特有的傳統美德的光輝。“從作者的取材的樸素及整個的藝術表現看,他似乎是在追求一種樸素、率直的美。通過描寫普通人的命運、思想和感情,來激起讀者思想、感情上的震蕩和共鳴;從‘尋常’的事物中開掘出‘奇崛’、深刻的意蘊,達到平中見奇、淡而實美。”
評論家們在肯定譚談創作上的成就的同時,也指出其存在的問題,認為他的作品“著重從人們的家庭生活,‘倫理關系中去刻畫人們的靈魂,這固然較易使作品全體彌漫人情味,加強作品的吸引力;但過分倚重于這一方面的開掘,也會作繭自縛,使筆墨伸縮于家庭之間,不利于在更開闊、舒展的場面中表現人物”。
以上從不同的方面對譚談作品進行的評論,各有其一定的道理。但筆者認為,譚談的中、短篇小說還有一個特出的特點體現在題材、觀念、悲劇精神與象征手法等方面的現代特征。
題材上體現的現代特征,即是說譚談的作品所寫的事物與一般的現實主義所寫的事物有所不同。一般的現實主義作品,“首先,應嚴格選擇題材。創作過程中,不能隨意放置‘鏡子’,而應把它放在最能反映經過精心選擇的、具有代表性的場景的位置上。現實主義強調普通人、普通環境和普通事件,認為特殊的人物和偶然發生的事件沒有代表性,它們只能作為日常生活的襯托,不能讓特殊事物貌似正常來表現它們的非真實性”。而譚談的作品所選取的題材,有一些是比較特殊的人物和偶然發生的事件,例如,《山道彎彎》中的嫂子和小叔子之間的戀情,《山女》中的“兒子”愛上“母親”,《山霧散去》中保姆是東家被迫帶養的棄嬰的親母。這些特殊的人物和故事,如果對其采用現實主義的批評方法來評述,必然認為這樣的作品荒誕不堪,更談不上代表性、典型性,甚至認為這樣的作品“流露出對倫理異常的一種不太健康的興趣”,“寫得那樣別別扭扭,實在是不足為法的”。但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將其與現代派小說來比較,就可以作出不同的評價。雖然譚談的小說不是現代派小說,但其中卻有某些現代特征。因為具有現代特征的作品,它“打破公認的規范和正統,不斷創造新的藝術形式和風格,引進被忽略的、常常是道禁止的題材”。如果我們以這樣的眼光來看譚談作品中與眾不同的所謂的“倫理異常”的題材或荒誕的情節,就會認為譚談的一些作品與一般的現實主義作品有所不同,而具有一定的現代性。當然,我們并不否認其中具有的現實主義精神和所采用的傳統現實主義精雕細刻的手段和技巧。
事實上,譚談所寫的較為特殊的“倫理異常”題材,不僅僅是要震撼受傳統影響的讀者的感受能力,更重要的,是引起讀者對造成這種“異常”原因的探究。在中篇小說《山道彎彎》中,小叔子為何寧愿娶嫂子?是因為嫂子看得起當礦工的弟弟,而自己的戀愛對象風月姑娘卻看不起井下礦工。為什么看不起礦工?因為礦工的生命沒有保障,在社會上沒有地位,而這些沒有地位、女孩子不愿意嫁給他的礦工,卻從地底深處為人們挖掘出能帶來光和熱的烏黑的煤。作家要表達的對煤礦工人命運的深切的關注,對底層勞工社會待遇的呼吁,曲折委婉,盡在這有可能引起人非議的“異常倫理”的故事之中。
中篇小說《山女》中的“兒子”為何愛上“母親”?解放前的十多年,因為惡霸逼婚而投江自盡的16歲的女孩雪妹,被善良的擺渡人阿四救起并收留,從此與也是被阿四從河里救起并撫養大的11歲的棄兒河娃姐弟相稱。出于感激阿四的救命與收留之恩,由柳嫂說合,雪妹嫁給了阿四,由河娃的姐姐變成了“媽”。后來,阿四和河娃的妻子柳春都相繼去世,雪妹含辛茹苦幫河娃帶柳春所生的兩個孩子。在相依為命的共同生活中,河娃對雪妹產生了感情,但他的內心很矛盾,他想:
我這是怎么啦!胡鬧!瞎來!她是自己的什么人?不!不對。自己和她,都是阿四老人救下的孩子。說阿四是自己的父親,不如說阿四是我們倆的恩人更確切!不!不行!不能這樣想!不能這樣想!
后來盡管雪妹督促河娃與賀蘭再婚,但來自村里和媳婦賀蘭對他們母子關系的懷疑和中傷,終歸逼迫雪妹以投河自盡來表示抗議。阿四的老墳的旁邊,又壘起了一座新墳。雪妹死后,賀蘭后悔不已,河娃和他的兩個孩子都很傷心。事實上,從血緣上說,雪妹與河娃不存在母子關系,他們都是來自不同的窮人家的沒有血緣關系的姐弟,造成他們悲慘的命運和尷尬處境的原因,不僅僅是來自村里流言蜚語的中傷,最根本和最深遠的原因,還應該是舊社會的黑暗和惡霸的仗勢欺人。所以,在譚談的小說中的所謂“倫理異常”并不等于“亂倫”。從這一個角度來說,作家對人物的倫理關系異常的描寫,實質上是力圖強化造成這種“異常”的原因,突出作家對底層勞工命運的浩嘆和對社會現象及人性的深思。
又如中篇小說《月亮溪》,寫的是一個“一女二夫”的故事。在上世紀50年代的中國農村,到處“拔白旗,插紅旗”。在這種不是“紅”便是“白”的極左路線下,剛剛成立的公社要蓋一個萬頭養豬場,但沒有材料,公社要大隊解決,大隊要生產隊解決。當時強迫命令風行,生產隊長便決定要拆掉青年農民李石漢、張碧蘭夫婦剛蓋一年多的新屋,將材料送去蓋養豬場,并且立即集合民兵隊伍動手拆屋。李石漢的娘為護新屋從屋頂上掉下,摔得奄奄一息。李石漢為躲避批斗,外逃他鄉。妻子張碧蘭在逃跑途中被毒蛇咬傷,無奈跳崖自盡,所幸被山民彭少兵救起,患難中他們結成夫妻。后來李石漢尋妻來到彭家,惱怒地將張碧蘭帶走,張回家后,生下了在彭家懷上的孩子惠萍。多年后,惠萍成家生子,又蓋了新屋,賢惠開通的惠萍和她的丈夫,將母親和兩位父親都接到了家。一家子終于相逢歡笑泯恩怨。譚談寫的這個故事,除了贊美底層勞動人民之間的友情與愛情外,還以生動的形象凸現了極左路線帶來的災難及其激起的反抗,能引起人們對歷史與現實問題的反思。由此可見,譚談中篇’小說創作對“異常倫理”題材的選擇,有其獨特的審美價值和意義。
從譚談以“異常倫理”為題材的小說中,從他所塑造的一系列人物形象身上,還能感受到基于傳統又不同于傳統的現代觀念。《山道彎彎》中的金竹對小叔子二猛的關愛,既有傳統的孝悌的因素在內,又融有對舊觀念鄙薄礦工的痛恨,更滲入新時代對煤礦工人的敬重之情。勞動光榮,流汗下苦力的勞動同樣光榮,這是一種有別于舊觀念而具有新時代特色的現代觀念。建立在這種現代觀念基礎上的愛情與婚姻,已完全不同于傳統的愛情與婚姻,其中貫注進一種獨立人格的精神,一種所謂的頂替政策和旁人的勸說或諷刺不能左右的、個人能勇敢面對的精神。這是時代的進步。而傳統的愛情與婚姻,依托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例如《紅樓夢》中的寶黛愛情,沒有這個依托,便失去了他們愛情與婚姻生長的土壤。而在《山道彎彎》中,金竹和二猛都是新時代的青年,他們能沖破種種阻礙勇敢地結合在一起,這與他們所具有的獨立人格和時代變化有很大的關系。
又如在中篇小說《山女》中,河娃與柳春這對年輕的夫婦,對寡母雪妹的關心,就有著現代的特征。雪妹的丈夫阿四死后,兒子和兒媳商量著并著手為母親雪妹找合適的對象:
“娘,你待我們好,像親娘一樣好。我們離不開你,孩子們也離不開你。但是,我們不能長期把你關在我們屋里做長工用,當保姆使。你還年輕,才三十二歲啦……”
雪妹的身子抖動起來,縫補尿片的手不聽使喚,一針扎到了自己的手指上,她也不覺痛,她麻木了……
“你應該大膽地想,不能把自己的心緊閉著。你應該大膽地去尋找你的幸福。這幸福,不是吃飽、穿暖,如果光是這一點,我們是能夠滿足你的。可是,一個活著的三十二歲的女人的幸福,遠遠不只是這一點,遠遠不是只是這一點呵!”柳春像是在演說。直到今天,河娃才看到她那潑辣的口才,那尖銳的思想。
“你們,你們這是怎么啦!”雪妹的心慌了,亂了。又一針扎到了自己的手指上。兩滴殷紅的鮮血,在手指上滲了出來。
鼓勵寡母再嫁,理直氣壯地開導她勇敢地去追求自己人生的幸福,從柳春這新時代的女性的語言中,能深切地感受到一種與舊觀念迥然不同的、更人性更溫馨的東西。柳春與河娃對寡母所說的一席話,使我們不由得想到魯迅筆下的寡婦祥林嫂,死去丈夫的祥林嫂受盡欺凌與歧視,最后流落街頭乞討,她是被吃人的封建禮教和迷信思想摧殘致死的。盡管雪妹最終以自盡來對抗流言蜚語的打擊,嘗盡人世的悲苦,但柳春和河娃這對年輕人畢竟給她帶來過人性的溫暖。這連接新舊兩個時代的悲劇故事,表現出作家對生活和人性的深切感受和思考。
在中篇小說《山霧散去》中,抗日軍人鄭原夫婦為了使部隊能順利通過敵人的封鎖線,忍痛將才生下不久的兒子送給當地的一戶農民,從此與孩子失去聯系。革命勝利二十多年后的“文革”中,一個才出生二十多天的嬰兒,被母親將其裝在籮筐里,丟棄到礦區食堂大門口。此時鄭原已被打成走資派,他的妻子也被迫害致死。造反派勒令鄭原收養棄嬰,鄭原為此受盡勞苦與磨難。但辣嫂熱心地幫鄭原,并找到一個自愿來帶小孩的保姆山嫂,幫他度過難關。七年多后,鄭原官復原職,又被任命為礦黨委書記。此時,趨炎附勢的寡婦朱醫生老來糾纏他,但他心里早已有了山嫂,并知道那位幫他帶了多年孩子的保姆山嫂,就是當年丟棄嬰孩的親生母親,她送走自己的親生女兒,是因為夫死、母病、家貧,不得而已。特別是當鄭原想到自己那個在抗日戰爭迫不得已送走而丟失的嬰兒,更同情忍痛將自己孩子送走的山嫂。因此,鄭原不僅沒有責備山嫂,還因為在長達七八年的同甘共苦的生活中,特別是出于對同一個孩子的愛,他和山嫂建立了感情。所以,當山嫂含淚準備離開他的家,獨自回到鄉村老家去的時候,他想:“是不是請她做我們家庭里真正的一個成員呢?”小說這樣寫道:
鄭原的心猛烈地撞到這個問題上了。驟然間,他的心縮緊了。從知識、水平、閱歷、地位諸方面來說,鄭原和這位普通山鄉女子之間,是有一些距離,但從道德、人格等方面來看,鄭原覺得自己的心和這位普通女子的心靠得很近,很近。
作家的筆深入到鄭原的心靈深處,描寫了他的寬容、博愛與平民意識,而這正是一種建立在傳統仁愛基礎之上又具有時代特色的新觀念。又如在中篇小說《你留下一支什么歌》中,有一段女青年石磊(敘述人“我”)與他的對象李全明的對話,展現了他們不同的心理和戀愛觀。石磊問李全明:
“我問你:你愛我嗎?”
“愛!愛!”
“愛我什么?”
他一下愣住了,目光直直地望著我。足有半分
鐘之久,才含糊地說道:“你什么都好,你的什么,我都愛。”
“從什么時候開始愛的呢?”
“不快兩年了嗎?”
“一見面就愛上了?”
“不,沒見面就愛上了。”
“是嗎?”
“你姐夫向我介紹你情況后。我就喜歡上了。
我的家是農村的,經濟條件很差。你們家都有工作,家庭經濟條件很好。姐夫又是礦里的要害人物,管干部的,聽說,還可能提升為副書記……”
“就這些?”
“不,遠不只是這些,還有……”
我的心像猛然被人捅了一刀似的,全身不禁
顫抖起來。
石磊和李全明的對話,看似平常,卻令人震驚。李全明以“愛情”為橋,追求的是“經濟條件”和“還可能提升”的政治地位,但這不是“愛情”而是一種“投機”。可惜的是,李全明不以為恥,反以為幸。所以。“我的心像被猛然被人捅了一刀似的,全身不禁顫抖起來”。從中可領悟到蘊涵其中的對戀人人格的反思,這是作品深刻之處。作家以切入人物心靈之筆,活現了不懂愛情為何物的充滿銅臭和趨炎附勢之人的嘴臉:令人啞然失笑,又發人深思。可以說;他們兩人的談話,代表了兩種愛情觀和人生觀。石磊接著對李全明說:
你剛才不是問我。我對你有什么意見嗎?現在
我告訴你,從同志之間,從工人和_工程師之間的關系上說,我的確對你沒有什么意見。你是一個稱職的助理工程師。我們將來一定是一對很好的同志。
如果要從妻子和丈夫的關系上說,我們將來不一定是很好的夫妻。一個不被妻子所愛的人,我想他自己也是不會幸福的。我們為什么不做一對很好的同志,而要勉強做一對不幸福的夫妻呢?
這篇石磊的“愛情宣言”,傾訴了她對愛情和婚姻的真知灼見,也體現了蘊涵作品,中的現代的愛情觀、婚姻觀,具有振聾發聵的作用。在上世紀70年代末及80年代初,劉心武的《愛情的位置》、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等小說引發了一場“地震”一樣震撼人心的關于愛情的討論。這是自“文革”結束后,思想解放在文學領域中的一個具體表現。在這之前,愛情在文學創作中是禁區,成為“封、資、修”的專利,所以,八個“樣板戲”中沒有一個“談情說愛”的。在極左思潮的沖擊下,作家們也不敢創作愛情題材的作品。因此,可以說,譚談創作的《你留下一支什么歌》與劉心武的小說《愛情的位置》、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一樣,是上個世紀末中國當代文學原野上綻開的“思想解放”之花。
譚談中、短篇小說中的現代特征;還體現在蘊涵其中的悲劇精神。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給悲劇下了標準的定義,他說悲劇的目的在于激發觀眾的憐憫和恐懼心,從而使他們產生感情凈化的效果。恩格斯認為悲劇是“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個要求的實際上不可能實現之間的悲劇性的沖突”所造成的。“但是黽要成為一個悲劇的主角,不論男女,不論那個時代的重要標準如何,必須具備的條件是性格高尚,能以勇敢和高尚精神凜然冷對自,己的命運。”所以,悲劇能夠激起欣賞者深沉的悲憤和奮發向上的激情。在譚談的一些中、短篇小說中。他塑造的人物,如金竹、二猛,阿四、雷妹,鄭原、山嫂,石磊:章小兵等等,在人生的艱辛和命運的坎坷面前,表現出來的堅韌、勇敢和高尚,能激發人對造成人物命運原因的追究和深思,給人以強烈的震撼和精神上的凈化。
例如,在《你留下一支什么樣的歌》中,新時代兩對相愛的年輕人,卻因為父母之命、門第、學歷等外在的所謂條件而不能結合在_起,作品通過石磊姐妹的愛情悲劇,表達了對婚姻,愛情上新的門第觀的批判。作品中寫道:
(石磊想)哪一個做父母的。不都是為兒女們好呢?可是?有嘲弄意味的是,許多許多的悲劇,卻正是這樣一片好心導演出來的呀!這樣的悲劇,哪個人沒有親眼看到一幕兩幕呢?還用得著舉例嗎?我的思緒,沒有哪個時候有眼下這樣活躍!思想的野馬,像潰堤的洪水,向四面八方奔涌。我在想,新中國一誕生,封建主義這座大山,就宣告推倒了。“門當戶對”的封建婚姻觀,也遭到批判了。然而,現在,我們的新中國誕生三十多年了,封建主義的細菌,卻還在我們的國土上生長,封建婚姻卻還像一條無形的繩子,套在廣大婦女的脖子上。這幾年。什么“門當戶對”,什么“買賣婚姻”,不是又在城鄉盛行了嗎?對這些封建主義的東西。人們一看就明了。所以,我們的報紙上。也在不斷地批判。要說有可悲的地方,那就是人們一邊在嘴上批,一邊在行動上又照著去做。
作品通過描寫主人公石磊這一年輕的女電焊工的心理活動,發表了多處對現實生活、愛情、婚姻狀況的議論。這些具有針對性的議論和哀傷、曲折的情感故事交織、對比,如雷與雨相隨。聲與淚俱下,讓人感悟到深蘊其中的悲劇意味。
在《你留下一支什么樣的歌》中,作家還以生動的人物形象,提出如何處理愛情與親情關系的問題。’當章小兵與石磊的愛情受到親情的干涉、石磊的父母反對時,兩人的態度和行動是完全不同的。章小兵自動泯滅心中的愛意,果斷地離開孕育了他朦朧愛情的地方,并對被人蓄意調動他的工作,將他與所愛的人分開而毫無怨言。他這樣的行動,看起來似乎姿態很高,好像是舍己為人,是為了不影響所愛的人石磊和父母的關系,不影響石磊和原對象李全明的關系。事實上,他這樣做既害己也不利人,而且終將更傷害自己所愛的人及其與父母的親情。石磊姐姐聽命于父母造成的婚姻悲劇就是先例,石磊從中有深切的感悟,因此,她對戀人章小兵的離去,內心很是痛苦。當她沒有找到章小兵時,她“好像突然遺失了一件傳世的珍寶似的,內心十分惆悵”。捧著章小兵留給她的“為了不影響你和全明的關系,不影響你和父母及姐夫的關系,我走了”,的字條,石磊內心發出“小兵呵,我的傻瓜!你給我留下了一支什么樣的歌”的追問,對章小兵看似“高尚”實則迂腐的行為,含蓄地提出了異議。小說寫道:“我朝著廣場疾奔。趕到廣場時,汽車開走了。我的眼前。是一片飛揚的塵土……”小說在石磊追趕章小兵乘坐的汽車揚起的塵土中定格和結束,留下的是無奈和悲傷,作家以生動、含蓄的藝術形象,表達了他對現代愛情悲劇的反思。
與中篇小說《你留下一支什么歌》的“分手”結尾不同,《山道彎彎》的結尾看起來好像是傳統的“大團圓”式的,因為金竹與二猛將會結合在一起。然而,透過這種表面的“大團圓”式的喜悅,傳達給入的卻是無法令人歡笑的悲戚,所以它與傳統樂天的“大團圓”不同。國學大師王國維曾說:吾國人之精神,世間的也,樂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戲曲小說,無往而不著此樂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終于歡,始于離者終于合,始于困者終于亨,非是而欲饜閱者之心難矣。《山道彎彎》雖然也是“始于悲者終于歡。始于離者終于合”,但這“歡與合”卻更反襯了“悲”,是一個具有悲劇意識的結尾。有論者認為:“譚談小說人物的存在狀態和存在方式所持的悲劇感,是在傳統悲劇觀的基礎上發展了的新時代的悲劇觀。這應看作是對悲劇內涵的民族化思考和‘全稱描述’。這種思考和描述,在譚談的作品中已突出地呈現出來。”《山道彎彎》表現了這種悲劇性,金竹“經過喪夫下嫁的波折,愛情的理想仍然被堵塞,他與她的愛的婚姻卻永遠籠罩在濃重(二猛傷殘)的陰影里。這里譚談對人物的結局,已經剔除了那種盲目樂觀的態度了,表現出強烈的悲劇意識”。這就是難怪影片《山道彎彎》在煤礦放映時,礦區觀眾心里感到很壓抑的原因吧。觀看了影片《山道彎彎》的部分礦區觀眾在參加影片座談會上說:“看了影片,給人的印象是:煤礦工人就是這個下場,不是死便是傷,最后只好娶嫂子。這是揭礦工的傷疤,比打我們還難受。”這是1982年時的觀眾反映。然而,二十多年過去了,煤礦礦難仍在接連不斷發生,隱藏在礦區的不安全因素還是嚴重存在,生活中真實的“金竹”失去丈夫“大猛”的故事還在繼續。它不會因為人們善意的回避而不存在。由此不得不感嘆,譚談創作《山道彎彎》不僅是唱出一曲中華傳統美德和現代人格的贊歌,更是敲響了要勇于面對煤礦現實問題的警鐘!在《山道彎彎》中,金竹與二猛是自由戀愛的,但造成他們最終結合的原因,其實還是因為風月擔心井下礦工職業不安全,和金竹與二猛面對這種危難的自愿選擇。作家之筆對煤礦生活的貼近。為礦工生命而對社會的大聲吁請,盡在這引起世人驚訝和礦工難過的叔嫂戀故事之中。《山道彎彎》悲劇精神所產生的藝術魅力,至今仍能引起人們的共鳴!
從寫家庭生活、倫理異常關系,達到刻畫人物的性格、表現重大的社會問題的目的,是譚談小說中悲劇意識具有震撼力的原因。例如,他的中篇小說《山霧散去》就是這樣一部作品。但有論者認為,該作品中的主人公老干部鄭原的形象,“就幾乎被纏縛于撫養孤女和處理與山嫂子若即若離的感情糾葛中了。也許作者有意著重于表現這個老干部的父愛和溫暖的人情?但這一切離開老干部的社會活動、社會斗爭的描寫,是不會產生什么重要意義的”。所論自有道理。但如果細細體味作品。特別是琢磨作家為什么要寫兩個將自己親生的襁褓中的嬰兒送人的故事,推敲兩個故事之間有何呼應;就可以領悟到作品以小見大、以家庭生活表現社會、政治重大問題的藝術構思。鄭原夫婦送走自己的嬰孩,是為了革命的勝利,為了人民大眾能過上幸福生活,那么,為什么事與愿違,同樣的悲劇又會發生呢?農婦山嫂為什么家貧,為什么無法撫養親生的女兒呢?作為老干部的鄭原對此有無疑問呢?作家突出了鄭原對山嫂的同情或愛情,沒有寫他對此的叩問和反思,但正因為這個沒問沒寫,和兩個送嬰情節的呼應中飽含的審美意蘊,讓我們感受到了一種排解不開、揮之不去的悲劇意識。小說雖然在鄭原將與山嫂、孩子丁丁團聚的喜悅中結束,“青山、秀水,全在金燦燦的陽光下”,但仍不能抹去山嫂的慚愧、難受、尷尬帶來的濃濃的悲劇色彩。“山霧”是否真正散去了呢?這就是小說留給人們回味和值得反復咀嚼的地方。因此可以說,該作品所具有的意義是深刻的、重大的,能啟發后人對歷史與現實,特別是對極左思潮造成的國家與民族災難的追究與警覺。
中篇小說《光陰》與上所述的作品有所不同,是一部既有悲劇意味又夾有喜劇色彩的小說。所謂具有悲劇意味,是指它達到了“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的藝術效果;而小說中將主人公行為上的錯誤,性格上的庸俗描繪出來,又具有了喜劇的氣氛。《光陰》這篇小說給人的審美感受是光陰如軟刀,官場似染缸、它將陳大啟這個從農校畢業、原本樸實、正直,且富術感覺和個性的年輕鄉干部,揉磨、改變成“優柔寡段缺少主心骨,一個糯米團”,一個為了個人升遷而迎合領導的“粑粑”書記。作家以凝重而又諷刺的藝術手法,展現了陳大啟從反抗“改變”,到被迫“改變”,再到自覺地“改變”自己的心路歷程。當主人公從被肯定的正面人物,發展成為被否定的思想上有誤差、性格上有缺點的反面人物時,作品自然就彌散出悲劇意味和喜劇色彩。
“改變自己,不要虧待自己”,說白了就是為了自己的升遷,盡量迎合、討好上級領導,為此,不惜犧牲群眾的利益,違背黨的原則。這種“改變”是精神上的扭曲,造成的惡果是干群關系的對立。陳大啟“改變”自己后,違心地放棄了對心愛的姑娘竹娥的追求,并剝奪了本該屬于竹娥的權利(竹娥在播音員考試中獲第一名),而讓根本沒有參加播音員考試、連普通話都講不好的桂花(縣委艾書記的外甥女)當上播音員,并不惜對竹娥說謊:“縣里另外分配人來了”。這次“空忙”一陣的播音員考試對竹娥打擊很大,以至于后來陳大啟動員她去縣里參加農民歌手選拔賽,她都持不信任態度,她說:“我怕又像上回一樣……我沒有那個命”。竹娥后來與一農民結婚后,因超生病死在醫院,這個悲慘結局雖然主要是她自己造成的,但陳大啟的“改變”,也是主要原因之一。因為,如果他在播音員考試中堅持原則,任人唯賢的話,竹娥就會成為播音員;即便不能,她也會去參加農民歌手選拔賽,而不會對干部的話持不信任態度。那樣,她的命運就會改變,她與大啟朦朧的愛戀關系,可能便會得到發展。但大啟是一個“愛江山勝于愛美人”的人,何況當上播音員的縣委艾書記的外甥女桂花,明里暗里在追求他這位有文憑有才學的鄉長呢!后來陳大啟半推半就與桂花確定了戀愛關系,不久,他憑借裙帶關系升遷為鄉黨委書記。至此,他完成了從主持公正、對抗改變,到“聽從生活這個無形的高明教授的教導”的“改變”全過程,也可以說,他從一個內心有正義感和反抗精神、具有悲劇意味的人物,轉變成無主心骨和人格的具有喜劇色彩的人物,他的外號“陳粑粑”、“粑粑”書記,就是這種轉變的標志。
干部、群眾當面叫陳大啟這個鄉黨委書記為“粑粑”書記,確實令人啼笑皆非。可笑之處在于,它“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粑粑”可以說就是這種“無價值”的標志和象征。“貶低、不一致、機械作用和解脫之感,都是笑的源泉,而這些源泉決不是詳盡無遺失的了。不過,在這些源泉當中,最巨大的源泉無疑是不一致。”陳大啟的不一致來自該“形象與本體之間的差別和矛盾”,這“粑粑”與“書記”是兩個具有巨大反差和矛盾的“物”與“人”,兩者糅合,從而使悲劇中融匯了喜劇的因素,它不僅引人發笑,令人難受,而且催人深思。“在悲劇或悲劇色彩的詩歌或散文小說中,常常描寫一個重要人物一生中的重要事件,這些事件彼此有因果關系,而最后發展到災難性的頂點,悲劇作品對所有這一切都嚴肅和莊嚴地加以處理。”《光陰》不僅以“嚴肅和莊嚴”的態度敘寫了陳大啟從一個好干部改變成“粑粑”書記的前因后果,對身為鄉黨委書記的陳大啟為民辦事不公、不力進行了嚴肅批評;又以諷刺、幽默等藝術手法,將主人公行為上的錯誤、性格上的軟弱、人格上的扭曲而造成干群關系的扭曲,描繪和揭示出來,從而肯定美好的事物。所以,《光陰》既具有“可以引起恐懼和憐憫”的悲劇藝術效果,又能帶來“含淚的笑”,是一部融喜劇因素于悲劇之中、具有藝術價值和現實意義的作品。從這一點來說,《光陰》是繼《山道彎彎》之后,譚談小說創作中的又一篇最成熟的、也是最好的作品之一。
譚談小說中的悲劇精神,是他的思想水平、藝術修養不斷提升的必然,也是他像礦工在地底掘進那樣努力深入生活的必然。在譚談的早期小說中,他的作品側重對好人好事的歌頌,例如《聽到故事之前》寫師政委深入連隊,《采石場上》寫下鄉知青不怕苦和累學打炮眼,等等。而到了改革開放的上世紀的八十年代初,他創作了與他早期作品完全不同的具有悲劇精神的、撼人心魄的中篇小說《山道彎彎》,而到了90年代,他創作了令人警醒的以悲劇為主、但其中滲透喜劇因素的中篇小說《光陰》。在論述戲劇體裁產生的社會學一政治學背景時,狄德羅曾說:一個民族并非同樣擅長所有種類的戲劇體裁。我覺得悲劇更符合共和政體的精神;喜劇,尤其是輕松的喜劇,比較更接近君主政體的性質。由此可見,譚談小說中出現的悲劇精神和并不輕松的喜居咆彩,更是時代和社會發展的必然。
譚談的中短篇小說在表現技巧上,也有其現代特色,比如注重心理描寫,象征手法的運用等等。如果說譚談早期的短篇小說如《聽到故事之前》、《采石場上》等還側重在寫故事,“大體是還停留在對生活事件的記敘上”,那么到了創作《山路彎彎》的時候,他已經將筆深入到人物的心靈深處了,關于這點,第四章筆者已有論述。而《小路遙遙》、《你留下一支什么歌》、《山霧散去》和《空鏡》、《素描》等中短篇小說,對人物心靈的描述,也很精彩。《小路遙遙》刻畫了主人公畢小龍從一個新兵成長為戰士作家、礦工作家的心路歷程;《你留下一支什么歌》采用對比的手法展現了不同的戀愛心理;《山霧散去》中通過人物的言行來顯現人物的心理,如辣嫂在公私不同場合中的語言,表現這位正直而又機智的女工的善良心地,寫來如見其人,如聞其聲。《空鏡》與《素描》從一反一正兩個方面,刻畫了妮丹和巧珍這兩個性格各異的現代棄婦形象。《空鏡》寫名畫家辛風和妻子妮丹的感情破裂,并早已與另一女子有染,但妮丹貪圖自己是名畫家辛風的妻子的虛榮,對外謊稱丈夫與自己還情深意濃,親密無比,即便出差在旅途,還常約她到車站會面。她并假戲真做,到車站去一趟后,將自己從商場買回的糖果等,分給別人吃,說成是丈夫在車站與她約會時送給她的,作家通過對一些細節的描寫,惟妙惟肖地刻畫了妮丹性格的軟弱和可笑而又可悲的虛榮心理。《素描》也是寫一個丈夫有婚外情的故事,名畫家陽丁背叛了妻子,與自己的女研究生私通并被人當場捉奸。但妻子巧珍卻善待辜負了自己的丈夫和第三者,不僅去解救了他們,不久還將自己寫了三個月的離婚報告遞交給陽丁,愿意成全那對所謂有共同語言的情人。之后她還對陽丁說:“我從內心希望你不要放棄自己的追求,要向更高的頂峰攀登。我幫不上你了,有人能幫你,我就退出來,解脫你們,成全你們。”聽其言,見其心,巧珍是一個冷靜、豁達、獨立的少有的女性,她與《空鏡》中以依附丈夫為榮的妮丹完全不同。妮丹維系虛假的恩愛的面子,實則是更可悲的被拋棄。巧珍選擇主動退出,并祝愿對方不要放棄自己的事業追求,因此,從表面上看她被丈夫拋棄,但透過表層,深入人物的內心,我們看到的巧珍是一個心胸開闊、善解人意而又具有凜然正氣的女性,所以實質上被拋棄的卻是丈夫。譚談以飽蘸感情而又含蓄、生動之筆,描畫出藝術圈里名人私生活中的陰影和光斑、活現出一個個獨特的心靈,表達了自己富有時代特色的新道德觀和婚姻觀。
譚談的中短篇小說在表現技巧上的現代特色,還體現在象征手法的運用上。譚談在作品中反復使用諸如“山”、“路”、“路彎彎”等富有寓意的形象,創造了有他個人特色的象征。例如《山路彎彎》中的“山路”,《小路遙遙》中的“小路”,都賦予了人生艱辛、曲折等豐富深厚的寓意。《山霧散去》中的“山霧”,象征政治上的極左。《山影》中的“山影”象征以組織的手段制造的包辦婚姻的悲劇。他的八個中篇小說,有四篇以“山”為題:《山路彎彎》、《山霧散去》、《山女》、《山影》等,“山”已成為譚談創作中的一個很特殊的飽含復雜感情和豐富內涵的象征形象,它既給予主人公生存的條件,又是造成主人公命運的原因。對“山”的反復運用,表達了作家譚談內心深處對人生、對命運的哲理探尋,由“山”之重,反襯了人物性格之剛、對悲劇命運反抗之艱。
在中篇小說《山影》中,礦里領導出于關心為救火受傷的勞模鄉哥,作出決定,有哪位姑娘愿意嫁給他,礦里馬上就給她辦招工,安排好工作。漂亮的山妹就這樣被礦上招工,附帶條件就是要她做一個傷殘的勞模的妻子。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哪一個年輕的山鄉妹子,不想到國家辦的工廠、礦里去工作呢!山妹當然也不例外呵!她不是那種一心想離開農村,跳進城里去攀高枝、去嫁有錢人享清福的人。但是,現代文明的生活,確實使她動心,使她向往。長到這么大,她連縣城都還沒有去過。早就聽說,從屋對面的斑竹峰西去三十多里的地方,有一個現代化的大煤礦。還是在公社中學讀初中的時候,就想去看看,一直沒有成。而今……若是真的能進礦山去工作,那幾多的好呢?只是有那么一個刻薄得難以讓人接受的條件。那個男人,自己連面都沒有見過,自己會喜歡上他嗎?”作家以細膩的筆觸展現了山妹矛盾的心理。山妹是一個渴望與追求自由的、美的愛情的山村少女,其實她并不情愿與鄉哥結婚。但對于上世紀七十年代山村的一個少女來說,與鄉哥結婚也許就是改變她命運的途徑。當她到了礦上后,提出先熟悉工作后再結婚。就在這段時間里,在礦醫院學習當護士的山妹得到了許多青工的關愛,靈靈也了解到山妹矛盾的心情,并看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她說:“父母包辦婚姻,是封建主義,組織包辦婚姻,算什么主義呀?!”以一個少女的青春和婚姻,換給她一個自己向往的工作,作家以直面現實的膽識與勇氣,揭開了生活與人世中的荒誕與陰影。而作家在小說開篇題記中寫道:“天上有太陽,地上就有陰影”,聯系領導對勞模的關心和出于關心造成的組織包辦婚姻,題記的象征意義便不言而喻。“小說沒有寫一個真正的壞人,但是‘好心人’卻在神圣的名義下,并且是以組織的手段制造了一個真正的悲劇。”而“山影”就是這種悲劇的象征,這出自作家對社會現象深切感悟創造出來的藝術形象,恰如其分,內蘊豐富。由此可見創作與社會生活的密切關系,即便是象征這樣的藝術手法,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