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新文學發展史中,王安憶是一位有著鮮明藝術特色的作家。在她的諸多作品中,《我愛比爾》是較為特殊的一部。該小說創作于1995年,講述了學畫畫的大學生阿三邂逅了美國駐華外交官比爾,從此陷入了不可自拔的異國戀中。在比爾離去之后,阿三又與法國畫商馬丁戀愛,同樣無果。但她的“異國戀”幻想卻越來越嚴重,她留連于大酒店中委身于眾多外國男性,最后以“暗娼”罪被送入收容所。該書的特殊之處在于,除成功刻畫了一位渴望西方認同卻迷失自我的中國女性形象以外,還塑造了一系列異國形象,異國人、異國文化、以及自我與異國文化的迎合沖突構成了小說的一大亮點。然而以往對該作品的研究多集中于女性主義、悲劇意識等角度,對小說中的異國形象卻鮮有分析。本文嘗試從比較文學形象學角度,對《我愛比爾》的異國形象予以新的詮釋。
這里使用的“形象”一詞,不是文學理論中對作品典型人物形象的分析,而是比較文學的一個分支學科。它研究的是一國文學中對“異國”形象的塑造。其研究范圍并不僅限于人物,還可包括器物、景物甚至是觀念、言辭??傊?,它是存在于作品中關于國家或民族的主觀感情、思想意識、客觀物象的總和。由于存在巨大的文化差異,作家作品對“異國形象”的塑造必然包含著想象、夸飾甚至是幻象。因此,“衡量‘形象’的標準不再是傳統的‘寫實定律’,而是民族想象的有效性和合乎邏輯性”?!段覑郾葼枴分械摹爱悋蜗蟆保≡诙鄬哟紊嫌∽C了這一點。
一、西方男性幻象
《我愛比爾》中出現了多個西方男性形象,但通過阿三的視角,卻演變為一種非理性的崇拜,分別以美國人形象比爾和法國人形象馬丁為代表,具體表現為美化種族,過分夸大異國男性的種族優勢。
美國人比爾的種族優勢首先表現在形體上。他本是一個普通的美國文化官員,但隨著交往的深入,阿三對比爾的身體由喜愛發展為崇拜,“比爾的輪廓卻益發鮮明,像一尊希臘神。阿三動情地吻著比爾,在他巨人般的身軀上,她的吻顯得特別細碎和軟弱,使她懷疑她能否得到比爾的愛”。阿三的幻想中,比爾已不再是一個平等對話的人,他被幻化成高人一等的“優秀人種”。對美國人來說,阿三消瘦的身體并無吸引力,她只能設法營造種種東方氛圍。如在做愛的床墊四周掛滿畫著中國水墨畫的白絲巾等。“美國人最經不起歷史的誘惑,半世紀前的那點情調就足夠迷到他們了?!币虼耍葼枌Π⑷男钥是螅鋵嵤浅鲇趯Ξ悋檎{的好奇,他對中國文化的喜愛也是片面、歪曲的。然而,“比爾幻象”更明顯表現為一種政治優勢。正如初次相識,比爾是以一個外交官員的身份出現在阿三的畫展上,寓示著兩人交往從一開始就罩上了政治陰影。在阿三以退學為代價,表白“我愛比爾”時,比爾露出了外交底線:“作為我們國家的一名外交官員,我們不允許和共產主義國家的女孩子戀愛”。比爾以“我們國家”來代替“我”,清楚劃定了兩人的政治界線。他給阿三設定的位置,是一個可供觀賞乃至珍藏在記憶中的,但決不是平等。新鮮刺激的差異美學,最終要臣服于高低有序的地緣政治。在最后的招待晚宴上,比爾以外交官員的身份向阿三告別,他給阿三留下的最后畫面是與幾位美國女孩相談甚歡,這說明不管比爾曾怎樣迷戀東方,他終將回歸自己的群體,而這個群體從本質上不能接納另一種意識形態的因子。比爾來自美國,代表第一世界,他強硬的政治立場,代表著政治意義上的“西方”。比爾拒絕了阿三的愛,象征西方在意識形態上拒絕東方的融入,號稱“民主、自由”的政治幻象土崩瓦解了。
正如在現實的政治中,歐洲總是與美國聯系在一起。小說也安排了類似的情節,在比爾離去之后,法國畫商馬丁登場了。與比爾的官方身份不同,馬丁是私人畫廊的小老板,沒見過什么世面。但馬丁的種族優勢表現為一種文化優勢,他來華主要是為了收購阿三的畫,雖然為人靦腆,卻對阿三自以為是的畫作進行了批評,認為畫畫不應擯棄自己的傳統,應該畫“本來”,這個“本來”就是他們的上帝。阿三不能理解,卻羨慕馬丁有著歐洲人敏銳的藝術觸覺。然而這種文化優勢被阿三無限擴大,她認為自己雖不能畫畫了(因為自卑),但“這個法國男孩能使她重新做人”。他們迅速發展為情人關系,馬丁的文化優勢轉化為了一種地位優勢,小說中有一個典型的場景:臨行前,阿三懇求馬丁帶她走,“他的眼睛變得冷靜了,卻依然十分的誠實……說:阿三,我愛你……可是,阿三,我從來沒想過和一個中國女人在一起生活……因為這對于我不可能”。在面對中國女性的愛情(生活)需求時,馬丁清醒地拒絕了她,因為他深知“上帝”對自我的重要性,所謂的“不能與中國女人生活”。其實是源于他血液中根深蒂固的“歐式文化自傲”。即使馬丁為上海的繁華所驚訝,但骨子里卻不能將這種文化置于與法國平等的地位。馬丁來自法國,代表第二世界,他來自歐洲,象征著文化上的“西方”。馬丁拒絕了阿三的愛,意味著西方世界對阿三在文化上的拒絕,“文化幻象”也隨之瓦解。
可見,比爾與阿三的隔膜在于意識形態上的根本不同,馬丁與阿三的隔膜則在于文化精神的根本不同,他們無情離去,昭示著阿三對西方的“政治幻象”和“文化幻象”在現實中將無法實現。
二、異國生活幻象
書中除了具體的異國形象以外,還有散存于各章節的“器物西方”,這個“西方”不是具體哪一個西方國家,而是通過描述迥異于中國生活方式的詞匯所構建起來的“異國形象”。本應是正常的生活場景,透過阿三的視角,卻幻化為一種“異于中國也優于中國”的西方生活幻象。
沒有什么情調的廚房,因為是西方人使用的,而變得令入向往?!皬N房潔白的瓷磚墻上排列整齊的平底鍋,洗衣房里的柳條籃盛著等著熨燙的衣服……這時候,阿三非常清晰地看見了自己的期望。她的期望其實很簡單,就是一個家,一個像比利時人這樣的家?!边@是比利時人在上海的公寓。保守的北歐人其實并不能喚起阿三的浪漫愛情,但卻勾起她對家庭的渴望。然而阿三渴望的卻不是一個中國家庭,她渴望的只是西方。
異國生活的特殊性被無限夸大,繼而幻化為對機遇的幻想。阿三等一群畫家本是勤奮作畫準備辦畫展的,結果因為其中一位結識了法國畫廊老板而去了法國,畫家們的心都散了。“大馬路上走來走去的外國老少,不知哪一個可作衣食父母?!钡菦]人賞識阿三那不倫不類的畫,她也得不到異國男性的愛。強烈的異國幻想促使她迷戀上了外國旅游團下榻的大酒店,最初對外國人的崇拜,逐漸清晰為對西方生活(物質與精神)的向往,最后具體到了對出國機遇的渴望?!八矚g這個地方,雖然只隔著一層玻璃窗,卻是兩個世界。”只要是外國人聚集的地方,都被阿三幻想為潛藏機遇。但是,這種非理性的“異國幻象”很快就被現實打破了,阿三意識到“凡熱衷于在大堂搭識女孩的外國人,大都是不那么正經的。這些為了生意和供職在中國長期逗留的外國人,其中有一些,意趣也相當低下。這是有些出乎阿三的意外,她以為,這些卑俗的念頭是不該裝在這樣希臘神輪廓的頭腦里”。阿三美化的“希臘神們”實際上卻是品行不端的普通人,她引以為豪的異國情調,卻被英國人視為娼妓行為,高叫起“police(警察)”。阿三的異國幻象徹底破滅了,她被當作下流的“暗娼”送到了勞教所。
在小說中,異國文化被主人公視作是絕對優于本“民族”文化的,通過阿三視角塑造的一系列異國形象(人和生活),幻化為無限夸大的“異國幻象”,與之相對應的,是自我文化的無限貶低,最后導致文化迷失。
三、自我“東方化”
薩義德在其代表作《東方學》里認為,東方主義屬于西方建構產物,旨在為東西建立一個明顯的分野,從而突出西方文化的優越性,東方幾乎是被歐洲人憑空創造出來的地點,自古以來就代表異國情調,美麗的風景、非凡的經歷。東方作為西方的“他者”,處于被欣賞的位置。但“東方主義”指的是以西方為主體,按照自我的想象來塑造東方。而在《我愛比爾》中,我們卻發現“東方主義”被東方人當成一種吸引西方人注意的工具。主要表現在阿三為博得西方青睞,主動地“自我東方化”,以迎合西方人的審美口味。
例如阿三的外貌本來就長得很東方化,但還不夠,她穿著夸張的服裝,如京劇式的白紡綢連衣褲等,以凸現異國風情。為了保持吸引力,阿三想盡辦法來營造做愛的氣氛。如租住上海老房子,“買來許多零頭綢緞,做了大大小小十幾個靠枕,都是復裥重褶的老樣式,床上,沙發上,扶手椅上都是。她給自己買了一件男式的緞子晨衣,裹在身上,比爾把手伸進展衣,說:我怎么找不到你了。他們在柔滑的緞子里做愛,時間倒流一百年似的”。古老的物品擺設,神秘的東方女性,都是西方人津津樂道的“異國情調”,其實質就是東方主義。阿三不僅在外表上“自我東方化”,為了留住比爾,她在內心上也不得不偽裝成東方淑女來迎合西方人?!鞍⑷龁柋葼柧烤瓜矚g她什么。比爾認真地想了一會兒,然后說:謙遜……謙遜是一種高尚的美德。阿三在心里說:那可不是我喜歡的美德,嘴上卻道:謝謝,比爾?!北葼査f的“謙遜”自然并非我們所說的謙虛,而是無條件地服從與奉獻精神,比如阿三向比爾無償奉獻自己的身體和感情,即使被退學也不訴苦等等。這一切努力都讓比爾快活而又不需承擔責任,但是阿三作為20世紀末中國的新女性,顯然并不是隱忍的性格,她其實是渴望回報的。然為了讓比爾滿意,她不得不強忍心痛將自己偽裝成具有東方美德的女子。
“異國形象可說出關于自身文化有時很難設想、解釋、承認的東西,可將本民族的一些現實轉化到隱喻層面上去。”對異國形象的研究構建出了關于他者的話語,一切對他者的言說都是對自我的言說。研究他者,也就看到了自我。《我愛比爾》中那高高在上的“異國幻象”,折射出來的正是阿三的民族自卑感,而這又促使她為了吸引異國人的青睞,自我“東方化”。但阿三的“犧牲”沒有換來幸福,反而淪為西方男性領略異國情調的道具,這是中國女性最深刻的悲哀。
《我愛比爾》寫了一個女性的悲劇,同時也是一個時代的悲劇。從書中選擇的人物來看,《我愛比爾》正好是一個完整的、有著巨大包容性的人類世界。比爾。美國駐華領事館文化官員;馬丁,法國畫商;還有許多直接用國籍來指稱的異國人,如加拿大商人、日本職員、比利時人、英國小伙子等。這些人物形象基本對應了現實意義中的西方世界,由此也構建了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西方形象”。而阿三,則代表渴望提升自我的第三世界公民。以阿三為典型的中國人意識到了本土文化中缺乏的東西(富裕、自由等),超支評價異國文化(西方)。在這種意識下,西方文化是絕對優于“本民族”文化的,其優越性被無限擴大、正面增值,終于演變成一種非理性的“西方幻象”。文學反映了“一個社會用形象化的方式,即借用形象、描述等方式,表述了他們用以自我反視、定義和想象的方法”。王安憶正是通過《我愛比爾》展現了一個中國女性眼中的“異國幻象”,深刻揭示了上個世紀末中國人對西方文明“盲目趨從”的畸形心理,凝聚了王安憶個人對于在愈演愈烈的“全球化”境況下,第三世界的國民如何建構自我身份問題的嚴峻思考。因此,深入分析“西方幻象”的成因、文化意義,以及由此折射出的民族自我定位,對于中國在新世紀的世界舞臺上如何調整自我方向,真正做到與世界文化“和而不同”,具有極其重要的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