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古詩詞中“名詞句”的審美意蘊

摘 要：在唐宋詩詞及元曲中，從語法上看有不少純屬名詞或名詞詞組構成的句子（本文簡稱為名詞句），而從文學上看是一些意象疊加的范例。它們意象密集，少則四個，多達九個，“象”的方面看好像是孤立的，“意”的方面卻有一種內在的深沉的聯系，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的余地和再創造的可能，它們似離實合，似斷實連，妙在情景交融。本文選取廣為傳誦的幾組名詞句，分別從以下四方面闡述其審美意蘊：一、字字珠璣、景為情設，情景相生；二、巧用比興，委婉曲折，隱喻象征；三、鏡頭特寫，有聲有色，景中含情；四、時空轉換，多重對照，意蘊深厚。

關鍵詞：名詞句 情景交融 審美意蘊

在唐宋詩詞以及元曲中，從語法上看有不少純屬名詞或名詞詞組構成的句子（本文簡稱為名詞句），而從文學審美上看是一些意象迭加的范例。中國古典詩詞的特點與漢語的語法特點密不可分。孫紹振先生在評論中國古典詩歌時說：“它所擅長的是情景交融，它所追求的是意境。它往往避免形象間的邏輯關系的過分明確，它往往省略有助于邏輯推理的連接詞以及明確語法關系的介詞。”①也正因為以上原因，中國的古典詩歌才出現了“多重暗示、多線發展”②的特點，而中國古典詩歌的魅力也恰在這似與不似之間。葉維廉在他的一篇比較文學論文中說：中國古典詩歌多重暗示的特點“是跟文言對于語法的超脫以及詞性自由有關的；而這種作為詩媒介的文言表達方式，又積淀著中國的傳統生活風范與審美意識。”②它們意象密集，少則四個，多則達致九個，“象”的方面看好像是孤立的，“意”的方面卻有一種內在的深沉的聯系，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的余地和再創造的可能，所以說它們似離實合，似斷實連，妙在情景交融。本文選取幾組名詞句，分別從以下四方面闡述其審美意蘊。

一、字字珠璣、景為情設，情景相生

馬致遠是元代散曲創作的大家，其作品擅長將超曠情懷、人生感悟與蒼涼意境融為一體。《天凈沙·秋思》被稱為“秋思之祖”。作品內容本身簡單、普通，敘述羈旅漂泊之人，時逢黃昏，感而發，發而思，思而悲，悲而泣，泣而痛。“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這上段三句十八字，九個名詞連綴成不涂濃墨的剪影，亦無一個虛造硬加的詞，可謂字字珠璣，不同的景物天衣無縫地和諧地造化在一起，銜接自然，不露痕跡，不得不令人拍案道奇。“枯滕”、“老樹”、“昏鴉”，帶有衰頹、灰暗的色彩，給人的心理效應是壓抑的。“古道”，有份滄桑；“西風”，難免落寞；“瘦馬”，形體嶙峋，其中都帶有蒼涼的意韻。“小橋流水人家”則是和諧寧靜的故鄉情懷，相對于上句則以“對立統一”的手法反襯了上句的蒼涼，為下文的“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的思鄉、孤寂或悲涼的心情做了鋪墊。《秋思》用意象迭加的方式構成流動的畫面意境，蕭瑟蒼涼，渲染出天涯游子愁腸寸斷的感觸，似蘊含著無端的悲涼和無盡的思緒。化景為情，情從景出，勾勒出旅人遠離家鄉，孤身漂泊的身影，用枯禿的筆，把柔腸寸斷的思鄉之情，痛吐出來，傾訴出來。是境，是景，水乳交融，情景映襯；是意，是情，相輔相成，相濟相生。怪不得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文章之妙，亦一言蔽之，有境界而已。精品，不可不讀；美文，不可不品。一曲《秋思》，心中隱隱作痛，悲淚欲出。”

比較閱讀白樸的《天凈沙·秋》“孤村落日殘霞，輕煙老樹寒鴉，一點飛鴻影下。青山綠水，白草紅葉黃花。”相比于馬致遠的《天凈沙》，白樸的給人以樂觀向上的力量。收尾兩句“青山綠水，白草紅葉黃花”與“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是兩種不同的意境。

晚唐詩人溫庭筠《商山早行》的“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有異曲同工之妙。《商山早行》是一首著名的旅愁懷鄉的五言律詩。詩人在唐宣宗大中末年，曾離開久居之地長安南郊，羈旅在外，這首詩就是跋涉于陜西商山中觸景生情的寫照。開頭兩句寫早行引起了對故鄉遙念。中間四句寫景，處處凸現一個“早”字。末尾二句說雖然途中觀賞著景色，但頭腦里卻在回想著夢境，表達了對長安的留戀之情和孤獨失意之感。“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二句，把幾個名詞連綴起來，構成一幅早行的清冷圖景，后人常引此形容游子早行的景象和心境。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都是山村早晨的獨特景色，活脫脫是一幅濃淡相宜的畫卷。它雖沒有動詞，卻有聲——報曉的雞聲；它雖沒有形容詞，卻有色——西天的冷月、冰冷的白霜，還有影影綽綽的茅舍、板橋，無不透視出山野凄冷的情調，浸透著“悲故鄉”的辛酸。那月色、茅店、板橋，也涂上一層悲涼的色彩；那雞聲、人跡、白霜，也增加了旅人的愁緒。那景、那情已無法分辯，達到了水乳交融的境界。

二、巧用比興，委婉曲折，隱喻象征

“雨中黃葉樹，燈下白發人”是唐代詩人司空曙的五律《喜外弟盧綸見宿》的頷聯。全詩意在寫自己貧居，遇外弟留宿而自道近況。詩的前半首靜夜荒村、陋室貧居、雨中枯樹、燈下老人，構成一幅生動的畫面，表達了自我的辛酸和悲哀。后半首寫表弟盧綸來訪，在悲涼中見到親友，自然喜出望外。這一悲一喜，互相映襯，深刻地表現了主題。這首詩的頷聯是千古傳誦的名句，我們不難發現，這里面沒有動詞、連詞，詩人把雨、樹、燈、人、黃葉、白發等意象巧妙地組合起來，產生了意象疊映的藝術效果。“雨中黃葉樹”與“燈下白發人”兩個意象，一個室內，一個室外，互相映襯對照，又互為隱喻象征。在表達上既含蓄又含混。含蓄，是指把似乎無限的意味隱含或蘊蓄在有限的話語中，使讀者從有限中體味無限。葉燮說：“詩之至處，妙在含蓄無垠。”“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中蘊含有“人不如燕”的感受，同樣，“雨中黃葉樹，燈下白發人”隱含有“人同枯樹”的感覺，正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另外，詩人好像故意含混，所謂含混，是指看似單義而確定的話語卻蘊蓄著多重而不確定的意義，令人回味無窮。是“雨中黃葉樹”像“燈下白發人”呢？還是“燈下白發人”像“雨中黃葉樹”？在讀者的凝視中，這兩者已融二為一，從而體驗到人和樹所共有的凄涼、孤獨、遲暮、衰颯的情感意境。詩人通過設景造情，情韻無限，余味無窮。

唐代詩人馬戴的《灞上秋居》中有相似的句子“落葉他鄉樹，寒燈獨夜人”。此詩反映了作者客居異鄉的孤寂，抒發了自己懷才不遇的感慨，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唐末社會動亂的現實。這紛紛飄落的樹葉，是他鄉之樹，而不是故鄉的樹，寒燈獨照著孤寂的異鄉之人。落葉、樹、寒燈、夜、人，這些意象組合起來，與前者相比，同樣凄涼，同樣孤獨，但在表達上就沒有前者含蓄蘊藉。

唐代的大詩人李白在《送友人》中寫道：“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其中所寫“浮云”、“落日”兩種景物， 妙在虛實之間，既是眼前景，是興象，為送別渲染氣氛，加強惜別的意緒，又是古詩中有著特定情感內容的喻象，“意謂游子一去如浮云飄泊無止，故人惜別又似落日依依，緣情布景而不留鑿痕”③。這樣一聯詩中，沒有連詞，也沒有動詞，但渾然一體，既有別者，又有送者；既有比，又有興；既有景，又有情；比興結合，委婉曲折，情景交融。

三、鏡頭特寫，有聲有色，景中含情

“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是晚唐詩人杜牧《題宣州開元寺水閣閣下宛溪夾溪居人》中的頸聯。

水閣之上放眼觀望，深秋時節，千家萬戶、屋前屋后掛上了一層層密密的雨簾；黃昏雨住，風清氣爽，落日樓頭，霞光夕照，景色宜人，何人憑樓吹管弄笛，風中飄來一縷悠悠音韻。兩種景象：一陰一晴；一朦朧，一明麗。此聯意象為深秋、千家、（雨）簾、落日、樓臺、笛（聲）、風（聲），其中“秋雨”與高空視野所看到的“千家”為第一層次意象空間，這個空間先提供了一個大的背景，猶如拍攝遠景般給人深遠蒼茫之感。正是在這個背景上，作者將下聯的意象拉到“落日、樓臺”的近景，在原來大背景中把鏡頭拉回眼前。在此過程中，“一聲長笛”充當了鏡頭調節的作用，正是“一聲長笛”的揚起，才令讀者把注意力聚焦在“落日”、“樓臺”上，而“一聲長笛”的揚起也打破了原有的平靜與深沉，在上聯深遠而略帶消沉的背景上，躍起了一股靈氣。“寫山雨，氣象博大壯闊；寫晚晴，悠閑細微，風格隨風物而變。前者如潑墨山川煙雨圖，后者如煙雨圖中，工筆細描的樓臺仕女，渾然與精細相互映襯。詩中有村野落照之色，有管笛悠揚之聲，有聲有色，感同身受。”④當然這不僅僅是一聯寫景麗句，聯系前兩聯“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淡云閑今古同。鳥來鳥去山色里，人歌人哭水聲中。”就更能理解作者的寫作意圖。作者首先傷悼六朝繁華已成陳跡，只有草色連空古今相同。山中鳥來鳥去，溪邊人們，生生死死，“人歌人哭”，而這一麗景與之對照，便帶有一種盛衰興亡不可抗拒的哲理意味。“此詩筆意超脫，一方面在廣闊遠大的時空背景上展開詩境，一方面又以麗景寫哀思，很能體現杜牧律詩含思悲凄、流情感慨的特色。”⑤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是晏殊七律《寓意》的頷聯，詩題又作《寄遠》或《無題》。這是一首含蓄蘊藉的愛情詩。此聯眼前的春宵花月，又是回憶中與情人相見的情景。溶溶，水流貌，形容月光如水瀉地；淡淡，形容春風和煦輕柔。梨花、柳絮、院落、池塘、溶溶月、淡淡風，有聲有色，有形有態，讓人聯想到院子里、池塘邊，梨花和柳絮都沐浴在如水的月光之中；陣陣微風吹來，梨花搖曳，柳條輕拂，飛絮縈回飄舞。當年他們曾在這里相依相偎，如今卻孑然一身寂寞徘徊。詩人將過去的幽情與眼下的感傷相互引發，又一并融入景中，營造出一個澄澹空明、清幽淡雅、情致纏綿的美妙意境。

“樓船夜雪瓜舟渡，鐵馬秋風大散關”是著名的愛國詩人陸游《書憤》中的頷聯。詩中抒發了報國無門、壯志難酬的感慨。前一句“樓船”是江上的戰艦，“瓜舟渡”在江蘇揚州，是指虞允文擊敗完顏亮之事，夜、雪是渲染宋金兩軍苦戰的景象；“鐵馬”是裝備鐵甲的戰馬，“大散關”在陜西寶雞，后一句是指吳璘大敗入侵金兵之事，秋風渲染出一片緊張嚴肅的戰爭氣氛。樓船、夜、雪、瓜舟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全聯不用一個動詞和虛詞，純用名詞意象組成畫面，像兩個大的特寫鏡頭，形象生動，情景逼真，氣象動人，場面壯闊，氣勢豪邁。正是由于詩人省略了動詞和虛詞，把精心提煉出的八個意象直接并列，形象生動地概括兩次大的戰爭場面，也包含了個人戰斗經歷的回憶，就像電影中的“蒙太奇”手法。作者展現這兩個鏡頭的目的是什么呢？一方面固然在表明自己當時受到鼓舞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有欲抑先揚的作用，寓含著對朝廷只圖茍安而放棄大好時機的憤慨，景中含情。

四、時空轉換，多重對照，意蘊深厚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是黃庭堅寫給好友的寄贈詩《寄黃幾復》的頷聯。黃幾復，是詩人少時的好友，時知四會縣（今廣東）。全詩抒寫對友人的懷念、贊美、同情、惋惜之情。這一聯上句追憶與友人昔日歡聚之樂。當年在和煦的春風中，兩人一同欣賞桃李，把酒談心，少年得意，何等快活；下句抒寫別后的相思之苦，此后二人飄泊江湖，身不由己，每逢夜雨，獨對孤燈，互相思念，深宵不寐。兩句詩不用一個動詞，也無一字抒情，詩人把一連串尋常而典型的景物意象真接呈示出來，而且互相疊映，彼此對照襯托，“桃李春風”對“江湖夜雨”，前者秾麗歡快，生氣盎然，后者暗淡蕭瑟、凄涼悲哀，構成樂與苦、歡與悲、合與離、得意與失意的強烈的對照；“一杯酒”與“十年燈”，則是歡聚的短暫和分別長久的鮮明對比。這今昔迥異的兩個鏡頭又疊映對照，給讀者提供了廣闊的想象空間，它所傳達出的情事之具體生動與豐富深厚，勝過千言萬語。

白居易《長恨歌》中也有一句“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春風”對“秋雨”，“桃李”對“梧桐”，“花開日”對“葉落時”，全聯由名詞和名詞詞組構成，多重對比，時空轉換，跨度較大。表達的意思即無論天時怎樣推移，唐玄宗都不能磨滅對楊貴妃的思念之情。同為刻骨銘心的相思之情，這里沒有《上邪》詩中的直白，也沒有現在流行歌曲中愛你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的吶喊，刻骨銘心的相思之情被委婉地表達出來。

注釋：

①孫紹振：《新詩的民族傳統和外國影響問題》，《新文學論叢》，1981年第1期，第32頁。

②葉維廉：《尋求跨中西文化的共同文學規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2頁。

③章培恒 駱玉明：《中國文學史·中卷》，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1版，第93頁。

④李延祜：《深秋簾幕千家雨 落日樓臺一笛風（妙句之妙）》，人民日報海外版，2001年11月15日第七版。

⑤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二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409頁。

參考文獻：

[1]曹道衡等．古典文學要籍簡介[M]．江蘇：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

[2]袁行霈．中國文學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李素平，廣東揭陽職業技術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