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碑志文研究

摘 要：元稹作為中唐詩文的大家，其散文創(chuàng)作特色鮮明、成就突出，卻長期受到學(xué)者們的忽視。本文試對其散文創(chuàng)作中的一支——碑志文進行考察，細致梳理元稹碑志文的具體內(nèi)容，分析并總結(jié)元稹碑志文的藝術(shù)特色及成就，以期促成學(xué)界對逐漸淡出人們視野的元稹散文的關(guān)注，為全面研究元稹散文、重新評價元稹散文歷史地位奠定基礎(chǔ)。

關(guān)鍵詞：元稹 碑志文 藝術(shù)特色

元稹是中唐時期一位頗具實力和影響力的詩文大家，在詩歌、傳奇、散文等方面均取得了巨大的成就。當然，或許由于元稹詩歌、傳奇的巨大藝術(shù)感染力，歷來讀者、論者對元稹詩歌、傳奇小說的喜愛程度和研究力度，毫無疑問地遠遠超過了他的散文。這一現(xiàn)象，一方面說明元稹在詩歌、小說方面所取得成就突出，自然而然引起讀者、論者鑒賞品評的極大興趣；但另一方面，我們也不得不承認，在創(chuàng)作方面元稹下了極大功夫、做出顯著貢獻，并在客觀意義上成為與韓、柳“古文運動”遙相呼應(yīng)的一支重要力量的元稹散文，卻明顯地遭受到極不公正的待遇。毋庸諱言，這種對待元稹散文的偏頗態(tài)度，既不利于全面、準確地揭示、概括元稹的文學(xué)成就，亦無益于今天我們公正、合理地把握、評價元稹在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正是基于這種考慮，筆者認為，我們有必要對多年來為學(xué)界所忽視、淡忘的元稹散文——制誥、奏狀、表、策、判、墓志、碑銘、哀祭、書、序、記、賦等文體加以關(guān)注，從而推進對元稹的深入研究。

通觀元稹散文，制誥類、奏狀類文章與政治結(jié)合較緊密且在寫作上受到種種限制，在這類作品中，元稹散文的藝術(shù)特性就不易得到體現(xiàn)；而碑志類、書序類文體的文章，由于作者創(chuàng)作時所受束縛較少，因而就比較容易使元稹散文的藝術(shù)特色得到較為全面的展現(xiàn)。故本文擬對元稹散文創(chuàng)作的一支——碑志文進行細致考察，為全面挖掘元稹散文的藝術(shù)成就和特色奠定基礎(chǔ)。

一

碑志文一般包括碑銘文（或簡稱“碑銘”）和墓志銘。

古代碑銘文，通常按用途和內(nèi)容可分為三種：紀功碑文、宮室廟宇碑文和墓碑文。紀功碑文用來記述某人或某次重大歷史事件的功業(yè)；宮室廟宇碑文主要用來記載這些建筑興建的緣由及經(jīng)過；墓碑文則記述死者生前事跡兼抒悼念、稱頌之情。碑銘作為紀事文體，一般包括兩部分：前用散文記事，這部分稱序文；后有韻語頌贊，習(xí)慣上稱這部分為銘文。

墓志銘是古代喪葬常用的一種文體。與碑銘立于地上不同，墓志銘埋在墳?zāi)估铮址Q為埋銘、墓記，據(jù)說始于漢代，其產(chǎn)生是為方便尋識死者的墓穴。寫法上往往也有序有銘。序即志，是指用散文寫的死者生平事跡。按照體例，它應(yīng)包括死者的世系、名字、爵位、壽年、卒葬月、子孫大略和葬地等事項。志后有銘，銘用韻文，其內(nèi)容不外乎對死者的贊美頌揚。

這種有序有銘的常格，后世產(chǎn)生許多變體，有志無銘、有銘無志、銘用散體的情形時有出現(xiàn)，反映了墓志銘這種文體在寫作上沒有受到較多的約束，也使我們從這一文體作品中能較全面地把握其作者在創(chuàng)作上的特色與成就。

二

有關(guān)元稹的作品現(xiàn)存碑志文十六篇，其中墓志銘十二篇，碑銘四篇。

墓志銘作為應(yīng)用性文體，一般要交代清楚死者的家族世系、仕途升遷、生平功績等，多寓贊頌之意，再加上許多墓志作者對墓主缺乏深入了解，因而，很容易被寫成千篇一律的“諛墓”之作。元稹墓志銘十二篇，有應(yīng)朋友親屬所托之作，有的為親人而寫，為文雖有時不免溢美，但多能就墓主某一方面特點展開敘述，避免了眾多墓主形象的雷同。

元稹為朋輩同僚所作墓志銘有《故中書令贈太尉沂國公墓志銘》等五篇。元稹在給這些身份不一、人生遭際各異的人物作墓志銘時，在注重對墓主或政治業(yè)績或文學(xué)才能等的贊美同時，也揭露了中唐社會動亂、生民疲敝、吏治黑暗等方面的問題。寫于長慶二年的《故中書令贈太尉沂國公墓志銘》是為沂國公田弘正所作。文中對田弘正充魏博節(jié)度使時的政績給予極高評價，而田弘正的政治才能正表現(xiàn)在其對魏地存在的大大小小諸多社會問題的解決處理上，故而，在頌揚田的同時，元稹文中“……不累月，魏法大壞?！双I地圖，編口籍，修職貢，上吏員，凡魏之廢置，不關(guān)于有司者悉罷，軍司馬已下，皆請命于廷，然后斬暴亂，敘勞舊，除僭異，弛禁閉，家家始以燈火相會聚，親戚吉兇通吊問，出入封無所詰。魏之人，老者聞見平時多出涕，少者不知所以然，百辟四方皆奉賀?！哪陰泿熆藮|平……長慶元年七月，幽州亂，公即日命將悉帥麾下集于境……”等的敘述，反映了安史之亂后，中唐動亂不斷、綱紀廢弛、民生凋敝現(xiàn)象的日趨普遍?！队刑瀑浱由俦４薰怪俱憽纷饔陂L慶三年，也著眼于墓主為官一方、能治一方的杰出才能及正直廉潔品行的敘述，從文中“凡軍之怨，怨不均也，先是岐之軍食於府者同一斛，食於省者盈一焉，公乃歲以六十四萬斛就其盈，由是言之，怨乎哉？吏之怨，怨不厚也，先是鄭少師得請於上，吏之俸有加焉，然而後鄭者輒以所加之俸管於庫，其府吏以下未嘗獲一錢，公乃悉出所馀，命糾掾以下均取之，因著令曰，自是加俸貯於克府，賞信易取也，人人皆便之?！笨煽闯霎敃r地方存在的克扣糧餉、克扣下級官吏等方面問題。

元稹為親人所作墓志銘有《唐故京兆府盩厔縣尉元君墓志銘》等六篇。從其給親人所作墓志銘中，我們可以了解元稹的家世、生平，加深對元稹的認識。《唐故京兆府盩厔縣尉元君墓志銘》寫于元和十五年，是元稹為從兄所作，文章一開始就寫道：“唐盩厔縣尉諱某，字某，姓元氏，于有魏昭成皇帝為十四世孫。”而元和十四年他為次兄元秬所作的《唐故河陰留后河南元君墓志銘》也說：“有魏昭成皇帝十一代而生我隋朝兵部尚書府君，諱某，后五代而生我比部郎中舒王府長史府君，諱某。君即府君之第二子也，諱某，字玄度?！保ㄟ@里“昭成”為“神元”之訛），由這些敘述可知元稹作為北魏皇族后裔，雖自隋以來家族已敗落，特別到了元稹這一代更是尊長早逝、家境貧困，然而對祖先功業(yè)的由衷驕傲和欽佩也不斷激勵元稹以治國、平天下為己任，并為此積極進取。而為親族中女性所作的墓志銘，則更多地寄寓了對這些女性美好品行的贊美。

元稹還有一篇為杜甫所作的《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在這篇寫于元和八年的文章中元稹表現(xiàn)了對杜甫文學(xué)成就的極度推崇，并闡發(fā)自己的文學(xué)見解。他說：“始堯舜時，君臣以賡歌相和。是后，詩人繼作，歷夏、殷、周千馀年，仲尼緝拾選練，取其于預(yù)教化之尤者三百篇，其馀無聞焉。騷人作而怨憤之態(tài)繁，然猶去風、雅日近，尚相比擬。秦、漢以還，采詩之官既廢，天下俗謠、民謳、歌頌、諷賦、曲度、嬉戲之詞，亦隨時間作。逮至漢武賦《柏梁》詩而七言之體具。蘇子卿、李少卿之徒，尤工為五言。雖句讀文律各異，雅鄭之音亦雜，而詞意簡遠，指事言情，自非有為而為，則文不妄作。建安之後，天下文士遭罹兵戰(zhàn)，曹氏父子鞍馬間為文，往往橫槊賦詩，故其遒文壯節(jié)抑揚冤哀悲離之作，尤極於古。晉世風概稍存。宋、齊之間，教失根本，士以簡慢、歙習(xí)、舒徐相尚，文章以風容、色澤、放曠、精清為高，蓋吟寫性靈、流連光景之文也。意義格力無取焉。陵遲至於梁、陳，淫艷、刻飾、佻巧、小碎之詞劇，又宋、齊之所不取也?！边@里，他先肯定了《詩經(jīng)》、《楚辭》干預(yù)教化的作用；接著又指出秦漢以來樂府、五言詩的能“指事言情”、“文不妄作”，建安文學(xué)的風骨猶存；最后認為晉世以下風骨幾乎蕩然無存。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元稹因事因情而為詩為文并且崇尚樸實詩風、文風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主張。

元稹碑銘有四篇，大都寫得典雅平正。其中《沂國公魏博德政碑》頌揚田弘正任魏博節(jié)度使時的功績，寫于穆宗長慶元年田弘正生前，其內(nèi)容可與《故中書令贈太尉沂國公墓志銘》相互參照?！短乒试街荽淌焚涀笊ⅡT常侍薛公神道碑》則主要稱頌薛戎的正直、清廉以及淡泊名利。

三

元稹碑志文雖然存數(shù)不多，個別作品或有對墓主、碑主的過譽之辭，但就總體而言，也有自己的特色。

其一，敘事時多能抓住墓主特點進行刻畫，人物形象相對較為鮮明。碑志文是主要以記事為主的文體，元稹碑志文有對碑主或墓主家世、生平、官秩、業(yè)績的記載，但是其筆下的每個人物性格、人生軌跡、耐人發(fā)掘的優(yōu)點都各不相同，這就勢必要求作者在下筆時注意或以事、或以情、或以言來寫人，并能靈活地在敘述中輔以議論、抒情等多種表現(xiàn)手法，才能突出人物特點，避免筆下人物形象的千人一面。就這方面而言，顯然，元稹下了一番功夫。

如寫于長慶三年的《唐故萬州刺史劉君墓志銘》，其墓主劉頗雖與元稹并非至交，只是誼屬同僚，但元稹為他所作墓志銘卻準確地抓住了其幾方面重要特點：剛直不屈的性格、敢于決斷的勇氣、治理地方的能力等。其剛直不屈性格是通過其致仕前的遭遇表現(xiàn)的。元稹主要選取劉頗拒婚唐州刺史，并于遭到瘋狂報復(fù)后慨然不屈的舉動來刻畫他的剛直。文章是這樣寫的：“復(fù)田於唐，唐刺史愿得君為婿，君不愿為刺史婿，刺史怒，暴租其田。君乃大集里中諸老曰：‘刺史謂田足以累我耶？’由是火其居，出契書投火中，盡畀諸老田，棄去汝上，讀書賦詩，厚自期待。”拒婚之下遭到刺史打擊報復(fù)，劉頗索性把田地送人，焚毀所居，另走他鄉(xiāng)。其中一句“刺史謂田足以累我耶？”就把劉頗對刺史威逼的蔑視及其豪俠不屈的性格繪聲繪色地表現(xiàn)出來了。實際上，劉頗的這種性格形成元稹在前面介紹其身世時也是有交代的。他說：“長史生子騫，子騫官至銀青光祿大夫唐州刺史，與周增等謀潰李希烈，覺皆殺之。君實唐州之長子，希烈不忍其幼，養(yǎng)之麾下，凡攻戰(zhàn)必攜去。年十四、五，始讀書。希烈死，得脫，舉進士?！?劉頗早年遭父喪，為仇人所養(yǎng)，在軍中長大，因而其性格中武人剛強的一面就很突出，雖然他是進士出身。也因此，其詩文尚風骨，“文詠詞調(diào)，有古時人氣候，不肯學(xué)蹙蹙近一題者……”這里對人物性格進行刻畫時注重詳略得當，最能正面表現(xiàn)其性格的事例寫得詳細生動些，同時注意一筆帶過其性格形成原因及其他側(cè)面的反映。

也正是劉頗的這種性格決定了劉頗臨事時的敢于決斷。文章這樣寫道：“是時賊始盛，陳、許、懷、汝之眾，怯怯未振舉，都統(tǒng)韓宏在大梁，君乃請於烏曰：‘青陵故城地高，要得之，可以據(jù)賊矣。公能使我於韓，可以得?！癁跏怪?。韓一見奇之，竟夕與語，遂命陳、許、懷、汝大梁之眾據(jù)青陵，克日遂據(jù)之。自是官軍乃大振。”作為烏重胤軍中的節(jié)度判官，他能夠在賊焰方熾我方士氣低落的關(guān)鍵時刻審時度勢，立即作出聯(lián)合韓弘占據(jù)青陵的判斷，并自請為說客說服韓弘聯(lián)兵。而韓弘也居然“一見奇之”，與烏會合攻下青陵，打擊了賊方，振奮了士氣。對劉頗遇事果決的特征作者主要通過劉頗的語言表現(xiàn)，而韓弘一見之下便與之竟夕長談則從側(cè)面襯托劉頗的卓越才識。

劉頗治理地方的才能體現(xiàn)在其作銀州長史時的政績上。銀州因數(shù)十年沒有朝廷正式任命的行政長官，屢遭他州劫掠，因此“夷人苦，益復(fù)叛遠”，然而經(jīng)過劉頗一番整頓，銀州不僅治下安定、諸羌親服，而且這種情形一直延續(xù)到劉逝世之后。而受命之初他“指贏輸之白四足者謂予曰：‘君為我識之，此馬茍無死，不復(fù)易矣?！钡淖孕艖B(tài)度，最終取得了“果以贏輸之白四足者歸京師，自外無馀畜”的成效，也正從細節(jié)方面證明了劉頗的政治才能。

這樣一位正直剛強、果決勇敢而又極富治理才能的人卻一生未展其才，因而，作者在文末用整整一段議論表達對劉空負才識未被重用遭遇的嘆息。至此，元稹抓住劉頗的三方面特點，通過對人物的行為、語言的描摹以及細節(jié)的選擇，綜合運用敘述、議論手法，使劉頗這一形象被較為鮮明地塑造出來。

其二，元稹碑志文文風樸實，不注重雕飾。眾所周知，元稹與白居易一起提倡新樂府運動，其詩歌表現(xiàn)出明顯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傾向，這種尚實的傾向同樣也體現(xiàn)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實際上，早在他應(yīng)制科所作的《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策》中，他就抨擊當時“舍斥己之至論，進無用之虛文”現(xiàn)象，提倡“指切著明”的文章創(chuàng)作標準。可見，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元稹一直主張為文尚實，追求樸實文風，不注重語言的雕琢、藻飾。而他四十六歲時為白居易詩文集所作的《白氏長慶集序》更是通過評價白居易各體文學(xué)創(chuàng)作成就，表明他自己的寫作主張，他說：“樂天之長可以為多矣?！洈⑹轮普a長于實；……”。贊美白居易碑志類散文以寫實見長，正反映作者自己對碑志文創(chuàng)作的看法。故而，元稹碑志文對墓主、碑主的生平事跡的敘述多能做到不虛為文，并且行文不追求駢儷辭采，多用散句、單句，總體上感覺文風樸實。如為其側(cè)室安仙嬪所作的《葬安氏志》，幾乎全篇散體為文（包括銘），文章寥寥三百余字，完成對安氏一生的簡略概括，沒有華麗的辭章，只有因為一直以來對安氏忽視而引發(fā)的淡淡的愧疚之情。

通過細讀元稹諸篇碑志文，我們能夠清晰地看到元稹碑志文“尚質(zhì)”、“尚實”的創(chuàng)作傾向，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元稹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總體追求，即要求文章內(nèi)容質(zhì)實，追求文風樸實，這就與南北朝以來在散文領(lǐng)域占統(tǒng)治地位的駢體文所倡導(dǎo)的綺靡婉媚文風各異其趣。而這一創(chuàng)作追求也正順應(yīng)了初唐（或更早）開始萌芽的散文文體文風變革的歷史潮流，與中唐古文運動遙相呼應(yīng)，共同促進了中國古典散文的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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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麗娟，安徽財經(jīng)大學(xué)文學(xué)與藝術(shù)傳媒學(xué)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