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議蔣捷詞的風格特征

摘 要：蔣捷生活于宋末元初，巨大的亡國悲痛使他的詞作中充滿了悲壯憂憤色彩。因此對景物的描寫也加入了詞人的內心感受，讀來凄婉幽怨。此外蔣捷詞中還有部分格調清麗的作品，表現出詞人另外一種尋求解脫的風格。

關鍵詞：蔣捷詞 風格特征

蔣捷，字勝欲，號竹山，陽羨（今江蘇宜興）人。南宋度宗咸淳十年（1274）進士。宋亡隱居太湖竹山，人稱為竹山先生。元大德年間，有人薦舉他做官，不肯去，抱節以終，有《竹山詞》傳世。[1]蔣捷與劉辰翁等人“以詞鳴一時”，后人將他與周密、王沂孫、張炎并稱為“宋末四大家”。他屬于“歷經亡國，入元后繼續創作的遺民詞人群”[2]。

《全宋詞》[3]中輯錄蔣捷詞94首（其中不包括存目詞），對其所屬的風格流派問題，歷來有辛派和姜派之爭。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卷一中說蔣捷詞“學稼軒”；周濟在《宋四家詞選》中把蔣捷列在辛詞附錄之下；而朱彝尊在《黑蝶齋詩余序》中認為蔣捷詞“具夔之一體”[4]。筆者認為蔣捷對辛棄疾和姜夔都有所繼承和發展，轉益多師，兼收并蓄，風格多樣。可謂博采眾長，自成一家。

蔣捷生活于宋末元初，政局的動蕩使他遍嘗國恥家辱，亡國的巨大悲痛使他無法排解胸中的不平之意，因此他的很多作品中充滿了家國之恨、人生之慨，有強烈的悲壯憂憤色彩。即便是景物的描寫也加入了詞人的內心感受，仿佛是一首首幽怨凄遠的孤寂樂曲，讀來凄婉蒼涼。同時蔣捷詞中還有一些格調清麗的靈動之音，表現出另外一種尋求解脫的風格。因此，蔣捷以風格多樣的詞作，在當時文壇上獨樹一幟。以下分別從國破家亡的憂憤悲歌、幽怨凄遠的孤寂之曲以及格調清麗的靈動之音三個方面，探討蔣捷詞的多重風格特征。

一、國破家亡的憂憤悲歌

關于蔣捷的身世，楊海明《唐宋詞論稿》[5]中有這樣的記載：“蔣捷出身宜興巨族，先輩中多宋朝大官，同族中出過像蔣興祖那樣的為國捐軀的抗金志士。”蔣捷出身名門望族，從小飽讀詩書，深受儒家思想影響，因此他思想中帶有強烈的民族意識，忠君愛國是他恪守的信條，也是他一生不懈的追求。正當蔣捷高中進士、圖以報國時，南宋卻滅亡了。這對蔣捷來說無疑是命運的捉弄。南宋滅亡后，蔣捷多漂泊在江浙吳越一帶，大量的詞作也作于此時。[6]他把內心的悲哀、怨憤以及對社會的體察與思考等復雜的情感，都以詞作的形式表現出來。

蔣捷的詞作多數生動地敘寫了亡國后飄泊流浪的生活和饑寒交迫的生存狀態，如著名的《賀新郎·兵后寓吳》：

深閣簾垂繡。記家人、軟語燈邊，笑渦紅透。萬疊城頭哀怨角，吹落霜花滿袖。影廝伴、東奔西走。望斷鄉關知何處，羨寒鴉、到著黃昏后。一點點，歸楊柳。

相看只有山如舊。嘆浮云、本是無心，也成蒼狗。明日枯荷包冷飯，又過前頭小阜。趁未發、且嘗村酒。醉探枵囊毛錐在，問鄰翁、要寫牛經否。翁不應，但搖手。

該詞的上片回憶往日安定、舒適的生活，并與戰后漂泊、無依的困境作了鮮明的對比，緊扣住“兵后寓吳”的時代背景。“軟語燈邊，笑渦紅透”寫出了家人團聚的快樂、溫馨，而今卻“影廝伴、東奔西走”，透露出詞人無限的辛酸。特別是上片結尾處的“羨寒鴉、到著黃昏后。一點點，歸楊柳”，烏鴉尚且有巢可歸，自己卻煢煢孑立、形影相吊，更加引發了作者悲憤的情緒。下片先寫河山易主之悲，“嘆浮云、本是無心，也成蒼狗”，寫出了現實的劇變。接著再寫自己的流浪生活，只有“枯荷包冷飯”聊以充饑，囊中羞澀，只有毛筆一枝，“問鄰翁、要寫牛經否。翁不應，但搖手”形象地描繪出了一個落魄知識分子窮困潦倒的形象，讓人覺得可憐又可悲。蔣捷通過這首詞表現了內心世界的悲哀與痛楚，也發出了國破家亡的憂憤悲歌。

蔣捷這種風格的詞還有很多，如《賀新郎·吳江》、《尾犯·寒夜》、《瑞鶴仙·鄉城望月》等，都是感慨身世遭遇、抒發懷國情緒的作品。其中最為人稱道的是《虞美人·聽雨》，這首詞以高度簡練的手法概括了詞人悲苦的一生，也是眾多南宋遺民們命運的寫照。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詞人選取了歌樓聽雨圖、客舟聽雨圖、僧廬聽雨圖三幅畫面共同組成了少年風流、壯年飄零、晚年孤冷的人生長卷。詞中也透視出社會由安定到動亂的演變過程，國破家亡、漂泊困頓，更加劇了詞人的憂憤情緒。既然命運無法選擇，只好聽之任之！其中隱藏著更加強烈痛苦的感情。

蔣捷的詞作真實地反映了國破家亡的艱難處境和自己堅貞不屈的節操，抒發了深深的亡國之痛和故國之思。國破家亡的經歷和人生無常的感慨，形成了蔣捷詞憂憤悲壯的風格特點。

二、幽怨凄遠的孤寂之曲

蔣捷一生的大部分時間是在元朝統治下度過的，元大德年間，有人薦舉他做官，他義不仕元，最終抱節而終。《四庫全書簡明目錄》上說：“其詞煉字深穩，抒詞諧暢，為倚聲家之正軌。不但抱節終身，其人品為足貴也。”[7]蔣捷的高潔人品受到了詞論家的廣泛贊譽。

作為遺民詞人，蔣捷面對殘酷的現實，所能做的只能是用曲折委婉的方式來寄托自己的理想，借用幽怨凄遠的景物描寫來表達內心孤寂的感受。蔣捷借助詠物寫景之作來寄托亡國悲恨和流離悲苦，表現在對秋景的描寫上。《全宋詞》所輯蔣捷詞的第一首《賀新郎·秋曉》就是這種風格的代表作。

渺渺啼鴉了。亙魚天、寒生峭嶼，五湖秋曉。竹幾一燈人做夢，嘶馬誰行古道。起搔首、窺星多少。月有微黃籬無影，掛牽牛、數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紅棗。

愁痕倚賴西風掃。被西風、翻催鬢鬒，與秋俱老。舊院隔霜簾不卷，金粉屏邊醉倒。計無此、中年懷抱。萬里江南吹簫恨，恨參差、白雁橫天杪。煙未斂，楚山杳。

該詞上片通過對景物的描繪渲染了秋夜孤寂的氛圍，啼叫于秋晨的鴉聲漸漸逝去，而秋涼入骨的陣陣寒意又侵襲著陡峭的島嶼，古道嘶馬的叫聲更加引起了詞人的愁緒。下片直抒胸中那“與秋俱老”的苦悶，內心的愁苦無依只能“倚賴西風掃”，無奈卻愈發被秋風撩起綿綿的愁思，最終落得雙鬢如雪。為那擺脫不掉的“中年懷抱”而惆悵不已，最終將情感落在一個“恨”字上，一腔愁苦之情可見一斑。

蔣捷特別善于描寫秋景，通過對秋的描寫，來抒發自己因痛失故國而產生的悲涼凄慘之情。[8]他的94首詞中有8首以秋為題，如《賀新郎·秋曉 》、《聲聲慢·秋聲》、《金蕉葉·秋夜不寐》、《步蟾宮·中秋》、4首《秋夜雨》。蕭瑟的秋景與詞人失落的憂愁、孤寂的心情融合在一起，構成了一幅幅凄涼的秋色圖。

這種情感不僅存在于秋際，而是無時不在、無時不有。如《行香子·舟宿蘭灣》中“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送春歸、客尚蓬飄”一句描寫了春夏之交的景象，本是艷麗的“櫻桃”和“芭蕉”，但由于加入了詞人漂泊感傷的情緒，故而全詞“以樂景寫哀”。再如描寫冬季飄雪的《梅花引·荊溪阻雪》，最后一句“都道無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借冬季的雪花和寒梅寄寓詞人濃郁的愁苦，也形成了幽怨感傷的風格特征。

三、格調清麗的靈動之音

清麗之中見情趣、靈動是蔣詞的又一風格特征，這主要體現在他的抒情小詞的創作當中。蔣捷的抒情小詞善于用明麗輕快的語言來抒寫活潑生動的景象，讓人讀后如同品了一杯清茗，余香漫溢，給人以獨特的審美感受。鄭振鐸先生在《插圖本文學史》中對蔣捷這樣評價道：“在四大家中，他的詞是最有自然之趣的。”[9]這一評價對蔣捷的抒情小詞來說是非常恰當的。如《昭君怨·賣花人》：

擔子挑春雖小。白白紅紅都好。賣過巷東家、巷西家。

簾外一聲聲叫。簾里鴉鬟入報。問道買梅花，買桃花？

這首小令采用口語的形式，繪聲繪色地刻畫出江南春晨賣花人和買花人的神情。[10]兩個出場的人物在前臺表演，始終未出現的卻是在后臺指揮的“簾里”人。而我們卻分明感到了她的存在，那個不曾出面的“簾里人”才是主角。作者就是通過清麗的語言展現了十分活躍的一幕，處處洋溢著歡快、明朗的氣息，帶有靈動之美。再如《解佩令·春》：

春晴也好。春陰也好。著些兒、春雨越好。春雨如絲，繡出花枝紅裊。怎禁他、孟婆合皂。

梅花風小。杏花風小。海棠風、驀地寒峭。歲歲春光，被二十四風吹老。楝花風、爾且慢到。

詞的開頭“春晴也好。春陰也好。著些兒、春雨越好”是說春天無論是晴是陰都是美好的，哪怕是下了淅淅瀝瀝的小雨，也無所謂，反而更增添了春天的情趣。末句“楝花風、爾且慢到”表達了詞人想留住大好春光的美好愿望。這首詞的語言清新自然，通俗曉暢，毫無雕琢之感，鮮明地反映出詞人對春的留戀和對自然的喜愛。

蔣捷的抒情小詞雖然數量較少，但韻味十足，讓我們看到了多愁善感詞人的另一面。他的內心一直處于矛盾與悲苦中，大部分詞作都帶上了悲憤和幽怨的感情色彩。然而有時在美麗的自然或活潑人物的觸動下，詞人的精神獲得了暫時的解脫，于是筆下流瀉出清新、靈動的抒情詞來。這不僅寬慰了詞人的愁苦情緒，還豐富了詞人作品的風格特征。

對于蔣詞歷來眾說紛紜，褒貶不一。如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二云：“竹山雖不論可也。”毛晉《竹山詞跋》云：“竹山詞語語纖巧，真世說靡也。字字妍倩，真六朝喻也。”劉熙載《藝概》云：“蔣竹山詞，未及流動自然，然洗練縝密，語多創獲。其志視梅溪較貞，視夢窗較清。劉文房為五言長城，竹山其亦長短句之長城歟？”[11]這些說法從藝術或思想的角度對竹山詞作出了評價， 褒貶兼有。以“長短句之長城”來贊譽蔣詞，筆者認為有點夸耀。但認為蔣詞毫無價值的評判，顯然有失公允。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對蔣捷的評價很中肯，書中說“蔣捷在宋末詞壇上獨立于時代風氣之外，卓然成家，對清初陽羨派詞人頗有影響。”[12]

蔣捷的詞風受到多個流派的影響，如以辛棄疾為代表的豪放詞派和以姜夔為代表的典雅詞派。辛派豪邁奔放，慷慨激烈；姜派風格雅致，傷感凄婉。蔣捷吸收了前人的創作經驗，對辛派和姜派均有所繼承和舍棄，從而形成了自己多元的風格。蔣捷的詞中有大量的憂憤悲壯、慷慨悲涼的篇章，有辛詞的痕跡，但由于“人生經歷和思想性格的差異，創作環境及創作原則的不同，蔣捷的詞中缺少了辛棄疾詞中豪邁的英雄氣概”。[13]這也正是蔣詞與辛詞的一個區別。但蔣捷的詞中卻多了自然之趣，他的抒情小詞格調清麗而又趣味盎然，顯然是受了姜夔詞風的影響，但他又能夠勇于突破姜詞內容和格律的限制，進行大膽的嘗試，擺脫了內容貧弱、形式較為瑣屑的傾向，形成了自己的獨特風格。

注釋：

[1]唐圭璋．唐宋詞鑒賞辭典[Z]．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6：1312．

[2][12]袁行霈 莫礪鋒 黃天驥．中國文學史（第三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186，199．

[3]唐圭璋．全宋詞[M]．北京：中華書局，1999，文中蔣捷的詞作均出自此書．

[4][13]李 娜．蔣捷詞風初探[J]．中州學刊，2002，（6）．

[5]楊海明．唐宋詞論稿·關于蔣捷的家世和事跡[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312．

[6]張 靜．無奈與無依的漂泊——蔣捷詞的情感主旋律[J]．臺州學院學報，2005，（2）．

[7][清]永 瑢等．四庫全書簡明目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899．

[8]史華娜．凄涼一片秋聲——蔣捷詞意象分析[J]．渭南師范學院學報，2004，（1）．

[9]鄭振鐸．插圖本文學史（下冊）[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602．

[10]潘大春．論蔣捷詞的藝術風格[J]．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3）．

[11]丁 放 余恕誠．唐宋詞概說[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389．

（卞 波，江蘇徐州生物工程高等職業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