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姜夔在詞史上的地位,詞學界基本上取得了大致認同。但對以姜夔為首的詞派的稱謂,卻眾說紛紜,莫衷一世。筆者在經過對該派命名的諸多方式進行梳理、比較后,確立了以“姜派詞人”稱謂該派詞人的觀點。
關鍵詞:姜夔 詞派 稱謂 姜派詞人 考辨
傳統的“二分法”將詞的風格劃分為剛性美和柔性美兩大類型,南宋詞壇,則出現了獨立于兩種類型之外的第三種類型,這就是姜夔一派詞作所創立的類型?,F代著名詞學家夏承燾對該類型詞曾作過深入論述:
白石在婉約和豪放兩派之外,另樹“清剛”一幟,以江西詩瘦硬之筆,救周邦彥一派的軟媚,又以晚唐詩的綿邈風神救蘇辛派粗獷的流弊?!髞碇煲妥鸬茸鳌逗诘S詩余序》說:“詞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張輯、盧祖皋、史達祖、吳文英、蔣捷、王沂孫、張炎、周密、陳允平、張翥、楊基,皆具夔之一體?!笨梢娺@派聲氣不小。……所以我說,白石在蘇辛與周吳兩派之外,的確自成一個派系。⑴
這里,夏承燾并未給該類型詞人命名,但他以姜夔為該類型詞人首腦人物,并指出其“另樹‘清剛’一幟”。今人張雷宇據此在其博士學位論文《南宋清雅詞派研究》中將此派總結為“清剛派”,其實夏先生并未稱其為“清剛”派,所謂“清剛”,只是夏先生就姜夔詞作藝術風格之一端的提示。所謂“自成一個‘派系’”乃系對朱彝尊等所云作的論判。但有關該派詞人的命名卻頗多見,不僅多見,而且頗有差異:
最初以“流派”名目為其作總結的是清浙西詞派的汪森。他說:
古詩之于樂府,近體之于詞,分鑣并騁,非有先后;謂詩降為詞,以詞為詩之余,殆非通論矣。西蜀,南唐而后,作者日盛。宣和君臣,轉相矜尚。曲調愈多,流派因之亦別。短長互見,言情者或失之俚,使事者或失之伉。鄱陽姜夔出,句琢字煉,歸于醇雅。于是史達祖、高觀國羽翼之。張輯、吳文英師之于前,趙以夫、蔣捷、周密、陳允衡、王沂孫、張炎、張翥效之于后。譬之于樂,舞箾至于九變,而詞之能事畢矣。⑵
在這段論述中,汪森一方面強調“尊體”依據可考之于史,駁斥了將詞視為“詩之余”,貶低詞地位的觀點;另一方面針對清初詞壇流弊,將姜夔作為“醇雅”代表大加宣揚。同時舉出多位詞人,將他們一并歸入“醇雅”一脈,這時,“姜派”之名便呼之欲出了。
有的稱之為“白石一派”:
白石自制詞在南宋另為一派,盛行于時,學之而佳者有二人。王沂孫字圣與,號中仙,有《碧山樂府》二卷,一名《花外集》,蓋取比《花間集》而名也。其詞以韻勝,如《瑣窗寒》起句云:“趁酒梨花,催詩柳絮,一窗春怨?!蹦┚湓疲骸耙乖螺摈阍??!苯再畸愐巳?。同時張叔夏亦作《瑣窗詞》,自注云:“王碧山其詩清峭,其詞閑雅,有姜白石意趣,今絕響矣。余悼之句云:‘自中仙去后,詞箋賦筆,便無清致,又‘料應也孤吟山鬼。那知人彈折素琴,黃金鑄出相思淚’”,可想見平生服膺矣。“黃金”句無理而奇,最妙。炎自號樂笑翁,有《玉田詞》三卷,鄭思肖為作序,亦白石一派也。⑶
有的直接稱之為“姜派”:
上述南宋詞派,不外辛姜二宗。辛派尚有:韓元吉……。姜派尚有:高觀國……亦皆未及白石之騷雅而清勁。⑷
南宋姜派詞人,熱衷于詠物,或借詠物寄托身世之感,或借詠物寄托救國之思,亡國之恨。⑸
可見,“姜派”得名應始于浙西詞人,而為現代學者最終確定。其間“姜派”地位經歷了一個升浮起降的過程,其內涵與外延也有一番變易。這不僅和時代變化、學術風氣更易相關,更與人們審美意識的變化有關。
當然,“姜派”只是一個籠統名稱,近年對于南宋詞人詞派研究逐漸“升溫”,對于該派“正名”的大事也逐漸提上日程。諸學者紛紛撰文,力圖從“流派”與“風格”的單向聯系,尋找該派在歷史上的恰當位置,大致總結出這么幾個名稱:
一、清空派
“清空”之名源于“姜派”中堅張炎的一段有關姜夔、吳文英兩家詞風差異的比較性論判:
詞要清空,不要質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實則凝澀晦昧。姜白石詞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吳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斷。此清空質實之說。⑹
關于“清空”的含義與指向,今人余傳棚曾有過一段深入辨析:
“清空”之義,或以為乃以清麗之筆寫空靈之思,或以為乃清妙空靈意境。前者如清沈祥龍《論詞隨筆》:“詞宜清空,然須才華富、藻采縟,而能清空一氣者為貴?!焙笳呷鐒⒂罎对~論》卷下《作法·總術》于引沈說后按云:“清空云者,詞意渾脫超妙,看似平淡,而義蘊無盡,不可指實。其源蓋出于楚人之騷,其法蓋由于詩人之興。作者以善覺、善感之才,遇可感、可覺之境,于是觸物類情而發于不自覺者也。惟其如此,故往往因小可以見大,即近可以明遠。其超妙、其渾脫,皆未易以知識得,尤未易以言語道,是在性靈之領會而已。嚴滄浪所謂‘水中之月,鏡中之象’是也?!倍f相較,以劉說為是……“清空”與“意趣”亦頗相關聯?!耙狻碑斨冈~之立意,“趣”當指詞之情趣,合而言之,亦應屬詞之內容范疇。……姜詞既稱“清空”,“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則所謂“清空”,當指其表現“意趣”不著痕跡,惟其不著痕跡,“意趣”似有若無,全詞方顯得空靈清妙;惟其不著痕跡,“意趣”似無實有,其詞才堪稱“皆清空中有意趣,無筆力者未易到?!雹?/p>
由上述材料可知,所謂“清空”的含義,是指一種清脫超妙的境界。而人們以之命名姜夔一派,乃主要著眼于其詞作之境界:
白石詞在南宋,為清空一派開山祖,碧山、玉田皆其法嗣。其詞騷雅絕倫,無一點浮煙浪墨繞其筆端,故當時有詞仙之目。野云孤飛,去留無跡,有定評矣。⑻
二、格律派
據王兆鵬編《宋詞大辭典》釋“格律派”條:
指北宋周邦彥為首的大晟詞派和南宋姜夔為首的雅詞派?!端膸烊珪偰俊で逭嬖~提要》云:“邦彥妙解聲律,為詞家之冠,所制諸調,非獨音之平仄宜道,即仄字中上、去、入三音,亦不容相混,所謂分寸節度,深契微茫,故(方)千里和詞,字字奉為標準?!薄纤谓绲热艘采瞄L音律,在詞的創作上承襲北宋大晟詞派遺風,參究周邦彥等人的技法,他們審定或改正舊調,創制新調,對詞的格律的保存和發展有較大貢獻。⑼
該注釋指出此派均有重格律特征。而我們評價討論研究的客體——姜派詞人,則只是這個大詞派的分支了。至于“格律派”一說形成緣由,趙仁珪談得較為清楚:
這種觀點由來已久,但因此就把他們稱之為“格律派”卻是現代的事。這一派勢力最大,影響最廣,大有蓋棺定論之勢。其代表人物當推劉大杰和胡云翼二先生。劉大杰在《中國文學發展史》中專列《格律派詞人》一節來論述這一派詞人,并對何謂格律派下了明確定義:“辭句務求雅正工麗,音律務求和協精密,結集詞社,分題限韻,做出許多偏重形式的精巧華美而內容貧弱的作品。由周邦彥建立起來的格律派的詞風,到這時候又復活起來了?!雹?/p>
趙仁珪指出劉大杰、胡云翼下“格律派”定義的目的是有意貶低該派在文學史中的地位。雖說劉、胡二先生對該派所持態度有失偏頗,但他們將周邦彥與姜夔劃作一派的做法,與王兆鵬所編《宋詞大辭典》有關條目所云相同。
三、雅詞派
這種說法的基本核心是“雅”,抑或稱之為“雅正”、“醇雅”、“風雅”、“騷雅”等。其中,“醇雅派”提法較早。
宋詞的三派:曰婉麗、曰豪宕、曰醇雅,今又益一派曰饾饤。⑾
余傳棚則主張命名為“雅正派”:
雅正詞派系自覺形成,始創于北宋末周邦彥,揚于南宋中姜夔,有流派成員張炎所撰《詞源》及流派成員吳文英之友沈義父所撰《樂府指迷》揭示其創作綱領……文學流派若系自覺形成,有成文綱領昭示創作宗旨,命名當首從其創作宗旨,無論該宗旨是否允當,而不必別援依據另作主張。載有雅正一派創作綱領的張炎《詞源》,沈義父《樂府指迷》皆以“雅正”為創作宗旨,則雅正詞派之以“雅正”命名,乃理所固當。
還有學者將該派稱為“騷雅派”,這種觀點以趙仁珪為代表:
從對以上三大類內容的分析,我們可以明白看出這派詞人確實善于以詩人的筆法入詞,而這個“詩”決不屬客觀描寫性的“風”類,而屬主觀描寫性的“騷”類。因而我們得出的最后結論是:這派詞人的總特點是騷加雅,因而對這派詞人應稱為“騷雅派”。⑿
第四種意見是將該派稱之為“風雅派或古典派”:
薛礪若《宋詞通論》第六編第一章論述該派,標題即為“風雅派(或古典派)的三大導師——姜夔——史達祖——吳文英”⒀,并且在編首《引言》中說道:
代表著這個時期的,則為姜夔、史達祖、吳文英三個人,而尤以姜夔的地位更為重要。他以清超的詩人筆鋒,寫出一種“體制高雅”的歌曲。他有極高的音樂天才,他能自制許多曲譜,他能改正許多舊調,他繼承了周邦彥一條路線,他從南渡后詞風過于凌雜叫囂的時期中,走上了一個風雅派正統派詞人的平穩道路。他遂成為南宋詞的唯一開山大師,(辛棄疾只能算是一種結束,于后期的影響,遠無白石之偉異。)也可以說是元、明、清以來的唯一的詞林巨擎。因為中國詞學自南宋中末期一直到清代的終了,可以說完全是“姜夔的時期”。在此六百余年中,代表最大多數的作家與詞風的,無不奉姜夔為唯一典范,以周邦彥為最終的指歸。⒁
在《引言》中,薛先生將“風雅派”與“正統派”二名并稱,實際上已隱然含有合“風雅”與“雅正”于一的意味。因為“雅正”既可以看作是該派的理論信條,顧名思義,似亦含有“正統”的意義在內。唯其如此,所以到了清代前期,浙西派領袖朱彝尊才有“醇雅”之提倡,即以“雅正”為核心,在其上包一層自我標榜的外衣,以抬高和確立本派的正統地位。
對該派命名的情況,稱得上眾說紛紜。那么,我們究竟應該怎樣為該詞派做一個較切實的界定呢?筆者認為,似仍以 “姜派”比較合適,因為所謂“姜派”,乃詞風宗尚姜夔之一派,既切合歷史實際,又為歷來多數論家所首肯。而其他種種稱謂均有其不甚嚴謹周密處。
稱他們為“清空一派”的,顯然受到了張炎論詞的影響。但“清空”只是姜夔及張炎詞風的某一方面,其總體詞風尚不能用“清空”兩字概括,更勿論一派詞風。如果把該派命之為“清空派”,那恐怕就只有姜夔、張炎二人能堅守陣地了。稱他們為“格律派”,也欠妥當,因為所謂“格律”,乃強調其派作詞重視形式一端,事實上被歸入該派的詞家作詞亦兼重意蘊,名之為“格律派”,顯然是名實不符。即如該派宗師姜夔,雖如周邦彥一樣妙解音律,但作詞卻甚重情感的自由表達,不為形式所束縛。他為數不多的八十多首詞,有十七首附有曲譜。每首均定有宮調,并以宋代工尺字譜斜行注節,列于字旁,顯示了姜夔卓異的音樂才能。但姜夔的自度曲有先撰詞,后譜曲的情況。如他在《長亭怨慢》詞序中寫道:“予頗喜自制曲,初率意為長短句,然后協以律。故前后闕多不同。”可見,姜夔對自由抒發情思極為重視。此外,如果把該派詞人稱為“醇雅派”、“風雅派”、“騷雅派”,雖切實抓住了該派的突出特征“雅”,但仍沒有盡善盡美,問題的關鍵在于命名組合難以完美揭示該派的總體特征。如前所述,所謂“醇雅”,只不過是朱彝尊的刻意標榜,并沒有什么實質性含義,且朱彝尊理論與其創作實踐往往有背離之處:如他在《靜惕堂詞序》中云:“彝尊憶壯日從先生(按:指曹溶)南游嶺表,西北至云中,酒闌燈灺,往往以小令慢詞更迭唱和,有井水處輒為銀箏檀板所歌。念倚聲雖小道,當其為之,必崇爾雅,斥淫哇,極其能事,則亦足以宣昭大義、鼓吹元音。”而所作諸“體物”詞,頗不乏對女性身體的吟詠,甚至筆涉淫穢。而“風雅派”的提法似乎缺少命名依據。如高瑞琴在其博士學位論文《南宋風雅詞派研究》論南宋所謂“風雅詞”就只論其“雅”而不論其“風”,對于“風”的意蘊沒有足夠論述。而且,就“風雅”二字而言,孤立地看,我們很容易將它看成是《詩經》中的兩大類型詩歌,很難將其聯系到該派詞的藝術特質上去,說“雅”還算沾邊。因為畢竟其中有寄托之法,但“風”詩多是民歌作品,和該詞派藝術趣尚相差太遠。所以“風雅派”的命名有欠考慮。
作為宋詞壇之一派,該派之命名既以“姜派”為比較適合,那么具體到該派詞人,作為創作群體之構成分子,稱謂自以“姜派詞人”為比較適宜。該派以派中的首領人物姜夔命名,可以彰顯其在流派中的宗主地位,符合現代文藝批評話語中對“流派”這一概念界定的有關規范。該派詞人以派名限定稱謂,可以彰顯其群體歸屬,創作趨尚。探定了該派之名,辨明了其詞人稱謂,接下去,自是要弄清其主要人員構成,否則,將難以從具體作家作品入手,探其風貌,討其特征,究其影響。由于篇幅和論文研究范圍所限,姜派詞人的人員構成將在他文作進一步深入探討,此處不再贅述。
注釋:
⑴夏承燾:《月輪山詞論集·姜夔的詞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9月第1版,第59—60頁。
⑵[清]朱彝尊 汪 森:《詞綜》,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12月第1版,第1頁。
⑶[清]李調元:《雨村詞話》,《詞話叢編》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10月第2版,第1414頁。
⑷王 易:《詞曲史》,東方出版社,1996年3月第1版,第194頁。
⑸王兆鵬:《唐宋詞史論》,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1月版,第24頁。
⑹[宋]張 炎:《詞源》卷下《清空》,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10月第2版,第259頁。
⑺余傳棚:《唐宋詞流派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2004年6月版第1版,第158頁。
⑻蔡嵩云:《柯亭詞論》,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5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11月版,第4913頁。
⑼王兆鵬 劉尊明主編:《宋詞大辭典》,鳳凰出版社,2003年9月1版,第846頁。
⑽⑿趙仁珪:《論騷雅派詞——對南宋末期詩詞流派的正名之一》,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0年第3期,第13頁,第13—21頁。
⑾[清]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1月版,第3443頁。
⒀⒁薛礪若:《宋詞通論》,上海書店,1985年6月第1版,第269頁,第265—267頁。
參考文獻:
[1]唐圭璋.詞話叢編[C].北京:中華書局,2005.
[2]梁榮基.詞學理論綜考[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
[3][清]朱彝尊.曝書亭集[M].上海:世界書局,1937.
(高 冉,河南安陽師范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