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文章從作者的主體性,包括獨特的思維方式、純樸善良的人情美人性美。藝術的自覺性,包括鄉土小說的結構形式、人物形象的處理和語言操作以及濃郁的地方色彩和鄉土氣息等方面分析論述沈從文鄉土小說的魅力。
關鍵詞:主體性 藝術自覺性 創新 地方色彩
沈從文的鄉土小說用工筆繪制出一幅瑰麗多彩的藝術世界,堪稱藝術花園里的一朵奇葩。沈從文小說成功的原因有兩點:一是作者的主體性,二是藝術的自覺性。
一
首先談作者的主體性。作者的主體性包括作者獨特的思維方式、美學思想和思想內容。我們并不否定沈從文小說的現代性,即五四的民主主義和人道主義思想。沈從文的思維方式與在漢民族文化氛圍中長大的作家不同,具有新人文主義特征的自上而下的五四人道主義精神,沒有成為他文學創作的唯一價值尺度。他的思維方式是內在的超越悲劇的,表現出較為獨特的文化態度和價值選擇。沈從文的小說也寫湘西部落社會在外來政治經濟壓迫下的解體,也寫農民生活中的困苦與掙扎。但他與“鄉土寫實小說流派”盡力用悲劇反映生活在鄉土社會底層的農民的悲苦,與引起同情和療救注意的“寫實派”不同,沈從文小說作品的格調平淡含蓄,似乎充滿著“勿抵抗主義”的意味。
沈從文的美學理想中還有不可忽視的另一面,在酒神精神的影響下盡情地放縱自己的原始本能,消除人與自然的界限與隔膜,以求得人與自然的合一。誠如蘇雪林所說,沈從文的許多鄉土小說表現出一種合乎五四新文化精神所張揚的個性——獸性,蘇雪林認為沈從文“想把野蠻人的血液注射到老邁龍鐘頹廢腐敗的中華民族身體里去,使他興奮起來,年輕起來,好在20世紀的舞臺上與別個民族爭取生存權利”(蘇雪林《沈從文論》)。但這種獸性并非五四先驅者所倡導的獸性——推翻舊有的民族封建文化的“狂飆性格”。沈從文鄉土小說中的獸性是一種潛在的“夢幻情結”,是一種張揚人與自然合一的原始生命力,是對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積弱積貧的矯治,是對商品經濟主導下“城市文明”的負面因素的反動。我們不能說沈從文小說的哲學思想完全離開了時代,也不能說整個脫離了五四文化的母體,而是說他試圖從逆方向達到五四文學不能企及的哲學思想境界。沈從文的小說弘揚的就是那種敢愛敢恨、敢生敢死、敢歌敢哭的非文化規范狀態下的原始生命力,這種原始生命力是超越道德標準及其相應的價值判斷的。實際上,這也是一種個性的張揚、人性的解放。
人性美、人情美也是沈從文鄉土小說具有主體性的表現。沈從文鄉土小說中的人性美、人情美有如下特點:
(一)純樸善良的人性美
《邊城》中的詩情畫意是人們公認的。這種詩情畫意,不只是來自美麗的青山綠水,更主要來自偏遠山城的淳厚民風。更準確一點說,《邊城》是一幅描繪人性的風俗畫,一首謳歌人性的贊美詩。老船公忠厚善良,任勞任怨,盡職盡責。翠翠天真活潑,既有少女的羞怯,又有大自然賦予她的一股生氣,充滿青春活力。
掌管水碼頭的船總順順,原在軍隊做過什長,后來經營運輸發了家。但他并不自恃有錢有身份,而是明白出門人的甘苦,理解失意人的心情,對本鄉及過往路人,一律慷慨好義。他明事明理,正直和平,因而贏得人們的尊敬。順順的兩個兒子天保和儺送從父親那里學得了勇氣和義氣,從不持財傲物、仗勢欺人,從小養成刻苦勤勞的習慣。其他人物,如出場不多的楊馬兵、過渡客人、商人、水手,無一不熱誠、質樸、善良,正是這些具有美好人性的人們創造了邊遠山城和平安靜而又被“愛”的氛圍籠罩的人生一隅。
(二)作品中的人性美,集中體現在一個“愛”字
男女之愛、親子之愛、朋友之愛、人類之愛充斥在作品的每一個角落。作者在《邊城·題記》中說:“對于農人與兵士,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這點感情在我的一切作品中,隨處都可以看出?!?/p>
沈從文五六年的軍旅生活,對農人、士兵的喜怒哀樂、是非愛憎深有體味,他贊美他們心靈深處的博愛精神,如《?!分械呐4蟛?,《會明》里的火夫會明當了30多年火夫參加過蔡鍔領導的護國戰爭,仍升不上去,他“天真如小狗,忠厚馴良如母?!?,被人認為呆、愚、笨。在小說《連長》中作者認為,皇帝、士兵身份天壤之別,但牽涉到愛情,在與女人為緣的應有心靈上的磨難,兵士的苦悶與皇帝并無兩樣。比如妓女,提起妓女,人們總習慣與淫蕩、邪惡、骯臟等詞聯系在一起。但沈從文作品中出現的妓女大多來自下層勞動人民,為生活所迫才干此營生,她們只出賣肉體,不出賣靈魂,她們原來具有的樸素人性并未喪失。他在為妓女辯護時,曾揭露封建禮教要求婦女貞節的目的是只能證明女人仍在依靠男人生活,女人都是男人的奴隸。而娼妓和良家婦女雖然名分兩樣,但同樣是依靠男子生活,只不過良家婦女是依靠一個人生活,妓女依靠多個人生活而已,良家婦女與妓女地位的不同也就是五十步與一百步的問題,沒有本質的不同。為什么封建禮教卻偏要妓女獨感侮辱?提起土匪,人們總是與搶劫、殘殺、奸淫等內容分不開。實際上,沈從文小說作品中土匪的成分極為復雜,各色人等均有。被逼走投無路的農民,鋌而走險、落草為寇者屢見不鮮。他們也是平凡的人,也都懂得愛,追求愛。中篇小說《在別個國度里》那個山大王要強娶宋家大妹妹作壓寨夫人,甚至不惜為此向官兵妥協,如愿后對妻子百般愛護?!稄奈淖詡鳌ひ粋€大王》里那個土匪出身的弁目與一個被囚女土匪的熱烈愛情,也屬此類。沈從文覺得與官相比,土匪更像“人”,更具有人性。沈從文這種對待妓女、土匪的態度與一般現代作家相比是比較另類的。
(三)沈從文筆下的人性美是一曲熱愛生命的贊歌
生命對人來說,包括物質(肉體)與精神。人性也就蘊含于人的肉體和精神之中,作者認為,健壯的體格和朝氣蓬勃的精神是生命力旺盛的標志。民風強悍的湘西人民具有原始粗獷的生命力。《鳳子》中那個苗寨總爺對城里來的工程師介紹湘西女子時這樣說:“愛你時有娼妓的放蕩,不愛你時具有命婦的莊嚴?!?/p>
像《采蕨》、《雨》和《雨后》的主人公均是沐浴于湘西大自然陽光雨露下的少男少女。他們單純、天真、精力彌滿,又都正值青春期。他們之間靈與肉的追求乃自然現象。這幾篇小說主要表現男女主人公相悅相戀,從見面調笑、相互誘惑直至最后欲望得到滿足的過程。但作品又不是性學教科書,沈從文發揮自己的想象,運用象征手法,通過文學語言細膩生動地描繪人物的感情和神態,把美麗的自然風光和人物之間的情感交流有機地糅合在一起,達到一種情景交融的詩的境界。
二
沈從文在小說創作中表現出的藝術的自覺性體現在鄉土小說結構形式、人物形象的處理和語言操作上。
在小說結構方面,沈從文鄉土小說作為抒情小說的特征之一,就是淡化傳統小說以情節為中心的結構模式。沈從文創作的小說、散文在許多情況下往往不易嚴加區別。這就是在結構布局方面出現的小說散文化、散文小說化的特點。
小說結構布局的散文化,固然與沈從文在形式上追求自由,創新的主張分不開,同時也與他的寫作風格密切相關。沈從文有意要用一種抒情詩筆調描寫農村。既然偏重抒情,勢必在結構嚴謹方面照顧不上,甚至有意忽略。他的那些被人譽為抒情散文詩的小說,其共同特點是,雖有故事有人物,情節卻異常簡單;人物雖有個性,但卻十分單純;作品雖不乏細節描寫,更多的是淡淡的感情抒發。即使像《長河》這樣的長篇小說,也好似一篇篇抒情散文連綴而成,中間則有一根主線貫穿始終:鄉村特權者與桔子園主人滕長順一家的矛盾沖突。
沈從文把筆觸伸展到湘西各個角落、各種人物,視野較廣是他作品的優點。由于作者對社會認識的角度和深度不同,他是從人性、人情的角度來表現人物的,很少觸及經濟、政治的本質矛盾,因而他筆下人物形象不可能達到現實主義那種高度典型化的程度。實際上,沈從文并未把塑造人物形象當作小說的主要任務。他的小說往往變成某種觀念的闡發,某個哲理的詮釋。至于藝術風格上追求一種抒情的牧歌情調,篇章結構上的散文化,也都不同程度影響了作者對人物性格的塑造。
在語言方面,沈從文強調“文字是作家的武器”,“一個作家不注意文字,不懂得文字的魔力,有好思想也表達不出這種好思想”,但他又同時提醒青年作者不要太注重文字,因為“作品太重文字自然會變成四六文章”。
我們讀沈從文的作品,很容易產生“文白雜糅”的感覺,但并沒有生硬造作之病。它是在白話的基礎上,間或雜以文言,使文章陡峭而緊湊、古樸而典雅。
這個特點的形成,首先在于作者善于運用單音節詞,特別是單音節虛詞。其次是“的”字的省略?,F代漢語中,表示修飾、限制關系的結構助詞“的”,在不少情況下,不用“的”同樣表示偏正關系。而且會使整個句子顯得更緊湊。不過,由于作者太吝嗇“的”字的使用,也有違反一般語法規則的情況發生。例如在《湘西散記·一個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中有一句“到他心中惦念那個女人身邊睡覺去了”。此處的“的”不能省略,因為主謂詞組作名詞的定語時必須用“的”是一條語法規則。
再次是文白相間的四言句。在描繪自然景色時經常出現。如《湘西》中寫沅陵景色:“山后較遠處群峰羅列,如屏如障,煙云變幻,顏色積翠堆藍……就中最令人感動處,是小船半渡,游目四矚,儼然四圍是山,山外重山,一切如畫。水深流速,弄船女子,腰腿勁健,膽大心平,危立船頭,視若無事?!?/p>
這些四言排句不僅僅創造出一個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從語言文字的運用來看,句子排列齊整,具有強烈的節奏感和音樂感。很有詞和小令的意蘊,讀來古樸清新,卻仍是通俗易懂的白話。
沈從文在語言方面被認為是不講究文法的作者。這里所說的不講文法并不是說連現代漢語的基本規則也不顧及了,沈從文在語言運用上不愿落入前人或時人文章作法的俗套窠臼。他聲稱:“我愿意在章法外接受失敗,不想在章法內得到成功。”(《石子船·后記》)在語言上自覺地不懈探索,沈從文20多年的文學生涯中,行文的風格特點跨度較大:初期是放筆橫掃,不加節制;30年代的作品則顆粒飽滿,充滿靈性,酸甜合度;后期則嫌過事雕琢,流于晦澀。
沈從文在遣詞造句方面,同樣富于創新精神并能出奇制勝。比如動詞的活用,“牧師叫賣上帝”(《建設》);“釀上了一小渦微笑”(《主婦》);“黃昏已漸漸腐蝕了山巒與樹木輪廓”(《湘行散記·箱子巖》)。這些詞語的活用增加了語言的韌性和張力,使讀者得到美的享受。
由于作者不太講究文法,注重創新,作品中間或夾雜一些讀來很不順口的長句、拗句。一般情況下,這類句子有點像律詩中拗體一樣,是作者有意為之,如同劉熙載在《藝概·文概》中談到的字詞音節的諧拗時所說:“當拗而拗,拗亦諧也。”這類長拗句子初看有點不習慣,但多看兩遍,句子的含意便可品味出來。
沈從文鄉土小說的魅力還包括濃郁的地方色彩和鄉土氣息。沈從文創作中比重較大,也最富藝術魅力、獲得讀者廣泛好評的是他以湘西農村城鎮為題材的那部分小說散文。描繪湘西的山水和人事,從而使他的作品具有強烈的地方色彩,散發著濃郁的泥土氣息。
鄉土文學受讀者歡迎,是由于人們不僅能從作品中了解到山川風物、人物習俗,而且更能由此誘發起自己郁結心中的鄉愁,產生不同程度的共鳴。
湘西比之一般農村更具特色,這里本來就是漢族、苗族、土家族等民族聚居地區,且交通閉塞、經濟文化落后,仍然保存著不少較原始的風俗習慣。作者把這些特點形諸于文字,必然使作品帶有強烈的地方色彩以至某種傳奇性、神秘性。
湘西人民性格的一個突出特點是民風強悍,這在沈從文作品中有過多方面的反映。如《虎雛》中的主人公小豹子的勇猛性格,《傳奇不奇》里雖兇狠卻毫無意義的械斗,《雨后》、《阿黑小史》中山村青年男女粗獷大膽的愛情表露?!断嫖鳌P凰》中所描述的游俠尚武精神,都是湘西各族人民在幾千年的歷史長河中在特殊的地理環境、社會環境中形成的特殊的民族性格。當然,湘西淳樸的民風,也在作品中得到淋漓盡致地表現。如《邊城》中老船夫的古道熱腸,《丈夫》中主人公的忠厚馴良,《牛》中的大牛伯勤勞善良。還有那些多次出現的尚未泯滅人性,執著追求幸福愛情的妓女,還有那些多情、勇敢、麻木、快樂的粗野水手。
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特定的傳統習俗,湘西自然也不例外。比如端午節龍舟競渡的風俗:“又長又狹,兩頭高高翹起,船身繪成朱紅顏色長線的賽舟,頭腰各纏紅布的青年槳手在平靜無波的長潭中來去如飛?!辟愔圻^后,人們則下水爭搶鴨子。船和船的競賽,人和鴨子的競賽,直到天晚方才完事。(《邊城》)
與賽龍舟可以比美的娛樂活動是唱戲。無論是《我的小學教育》里的木傀儡戲,還是《湘西》里的酬神戲,或是《長河》里的社戲,都表現得有聲有色,洋溢著湘西特有的人神和悅的歡樂氣氛。
沈從文在繼承周作人、廢名的美學觀念的時候,有自己特立獨行的文化觀念和價值選擇。他用自己的鄉土小說創作實踐營造了中國現代鄉土小說中“田園詩風”的小說體系,形成了與魯迅傳統的鄉土寫實風格相對峙的小說格局。這兩種風格成為一種經典的創作風范,制約著后來許多不同流派和風格的小說創作。
美國學者金介甫認為,沈從文和京派文人在現代文學中的悲劇性命運,也許正是他們的價值所在。他們在創作中崇奉的信念是作品要發出自己的聲音。沈從文鄉土小說最高的精神指向是塑造一個充滿愛、美和自由的理想社會,這在當時中國社會風云變幻、階級矛盾激烈尖銳的形勢下顯然是不可能實現的。古老的農業文明讓位于現代的工業文明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現代文明社會自有其內在的游戲規則,人性的變異在某種程度上是難以完全避免的。但是,現實社會中沒有的生活,在理想中卻可以存在,在小說藝術中也可以出現。沈從文在作品中所向往的理想人生社會與實際的人類社會生活不盡相同,在現實生活中這也許是沈從文的孤獨和悲劇之所在。然而,在小說藝術上,他的這種努力和追求卻為我們留下了一份彌足珍貴的寶貴財富。
沈從文追求一種“五四”新文學的現代思想與中國傳統文化另一種資源——老子建立的與歐洲浪漫主義暗合的自然哲學精神,這對以工具理性為特征的中國的現代性的選擇,應當是一種豐富和補充。從這個意義上講,沈從文的鄉土小說世界既不是反現實性的,也不是反現代性的。而是在現代意識關照下充滿神奇色彩的藝術世界。
沈從文明白,文學創作既沒有必要高于現實,也沒有必要低于現實,而是要不同于現實。也許這就是他的鄉土小說的獨特魅力之所在。
參考文獻:
[1]丁 帆.中國鄉土小說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2]邵華強編.沈從文研究資料(上、下冊)[M].廣州:花城出版社,1991.
(王勤濱,湖南科技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