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與現代文學的大眾化

摘 要：朱自清是五四時期的重要詩人，又是現代著名的散文家，其早期的文學創作和理論主張無疑都是堅持文學本體論的。隨著時代的發展變化，朱自清對文學功利性的認識，對社會現實的把握，對知識分子責任的理解都有了很大的改變，主動或被動地調整或放棄了自己的主張。朱自清從旁觀到接受再到贊賞文學大眾化的變化過程表現了時代對于個人的強大的支配力量，從一個側面展示了現代文學大眾化圖景。

關鍵詞：朱自清 文學大眾化 雅俗共賞

同五四時期的許多知識分子一樣，朱自清有兩個與文學相關的身份，一個是詩人、散文家；一個是文學研究者。朱自清是以詩人的身份步入文壇的，但他的詩歌創作只持續了短短六七年，數量不超過60首。那些獲得高度評價的散文精品都誕生在他33歲之前。而各種文藝雜論的創作，卻從1921年持續到他生命的最后階段。當然這也不是他專攻的方向，作為一個大學教授，他的研究范圍非常廣泛：古典文學、語文教育學、語言學、文藝學、美學、外國歷史文學、民俗學等。文藝雜論是朱自清參與現代文學建設的重要方式。

大眾化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一個重要話題，可以這樣說，大眾化這一問題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中國現代文學的基本面目。在不同的歷史階段，文學的具體任務有所不同，但總是圍繞大眾問題而展開；盡管名稱不同，“大眾化”卻是現代文學的一個基本趨勢。現代文學史上的大眾化由三種不同身份的人從三個不同的層面展開，那就是：革命家和主流意識形態機構內部的文人所進行的理論層面的大眾化的倡導、創作者所進行的實踐層面的大眾化創作以及文學研究者對大眾化的認同與鼓吹。朱自清是新文學的研究者，除了《中國新文學研究》這部重要的講義之外，朱自清還創作了一批與當時文壇風向相關的文藝雜論，本文試圖以他的文藝雜論為研究對象，考察小資產階級出身的朱自清如何從思想情感上一步一步走向大眾化，從而從一個側面展示現代文學大眾化圖景。

文學大眾化作為一個口號是“左聯”時期被提出來，但利用文學來干預現實卻是自古以來的一貫做法，歷史上的每一次文學轉向幾乎都與現實政治有關，“左聯”的這個口號是利用傳統文學思想來應對現實的需要，因此對文學大眾化的認識取決于對文學功利性和社會現實的雙重認識。“文以載道”古已有之，但所載之道或者是帝王之道或者是知識分子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理想。直到晚清時期才有黃遵憲、梁啟超等人利用文學所載之道發動下層民眾來救亡圖存。五四時期，周作人倡導“平民文學”，要表現普通人的真實的生活，這是對晚清思想成果的繼承與發展。以此為開端，中國現代文學就是這樣在“文學”與“民眾”的問題上沿著晚清時期開辟的道路艱難地前進著。

一、朱自清對大眾化問題的認識起點：按照民眾的需要添置一種

1922年文學研究會在《文學旬刊》上發起民眾文學的討論。“民眾文學”與周作人的“平民文學”，以及后來的“大眾文學”是有差異的概念，但這幾個概念有一脈相承的內涵，民眾文學是承上啟下的重要階段。參與這次討論的有俞平伯、葉圣陶、茅盾等人，朱自清曾以《民眾文學談》、《關于民眾文學的討論》兩篇文章熱情地參與了這次討論，從這兩篇文章我們可以了解朱自清對大眾化問題的認識起點。首先他認為文學除了它為人生的功利目的之外，還有它本身的價值，“文學一面為人生，一面也有自己的價值”，先驅者的文學和民眾的文學各自承擔不同的使命，“文學底長足的進步是必要托付給那少數有特殊鑒賞力的非常之才的了。他們是文學底先驅者。”作者以食量的大小為喻，認為沒有理由“蔑視少數的文學，遏制少數底鑒賞力的文學”。因此，“不必將文學全部民眾化了，只需在原有文學外，按照民眾底需要再行添置一種便好。”在后一篇文章中作者的觀點有了一些修正，但基本觀點沒變，認為應該努力建設民眾文學，但文學民眾化是不可能的。不難看出，作者雖然在積極地為建設民眾文學出謀劃策，并且強調創作民眾文學“態度要嚴肅、平等；不可有居高臨下底心思”。其實作者與民眾有很大的心理距離，作者是以啟蒙者的姿態在談論怎樣利用文學的手段使民眾覺醒的問題。朱自清對文學民眾化的這種看法，與作者沒落的士大夫家庭出身及他所接受的私塾教育有關，后來他在《那里走》一文中對自己進行了無情的解剖：“我的情調，嗜好，思想，論理與行為的方式，都是小資產階級的，我徹頭徹尾，淪肌浹髓是小資產階級的”，“雖也有所謂平民思想，但只是偶然的憐憫，適成其為慈善主義而已。”

文學大眾化的根本目的是利用文學的力量來喚醒群眾，煽動他們的革命激情，為特定的時代主題服務，因此對文學功利性的認識直接影響到對文學大眾化的看法。在1924年，朱自清發表了一篇題為《文藝之力》的文章，其中很清楚地闡述了他對文學功利的認識，作者認為，文藝能讓讀者暫時脫離現實世界而進入藝術世界，獲得暫時的自由，“解放與自由實是文藝的特殊的力量”，也就是文藝獨有的力量，聯合力是文藝力量的又一方面。文學的第三種力量是實現自我，所謂實現自我是指文藝對讀者思想行為的改變。“實現自我并不是文學之直接的，即時的效用，文藝之直接的效用，只是解放自我，只是以作品的自我調換了讀者的自我；這都是閱讀當時頃刻間的事。至于新刺激的給予，新變化的引起，那是片刻間的擴大，自由，安息之結果，是稍后的事了。”“原來自我的解放只是暫時的，而自我的實現又不過是這暫時解放的結果；間接的力量自然不能十分強盛了。故從自我實現的立場說，文藝的力量的確沒有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樣大。”在這篇文章中，朱自清從文藝心理學的角度闡述了文藝對人的思想行為的影響。這種影響是緩慢的，細微的。與“一般人”的急功近利不同，作者作了謹慎而又客觀的結論。作者的觀點融入了自己的閱讀體驗，但更多的是對Galsworthy（高斯威賽）、Puffer的理論的闡釋。

二、朱自清文學思想與政治道路的雙重徘徊：那里走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以周作人的“平民文學”作為大眾化的先聲，在以后的30年間以各種不同的面目出現，20世紀20年代有“革命文學”的論爭，“左聯”時期明確提出大眾化的概念，并引發了關于“大眾語”的討論，抗戰時期“文章下鄉，文章入伍”，解放區有關于民族形式的討論。朱自清雖然在20年代初積極參與民眾文學的討論，但在后來的“革命文學”和“左聯”時期，他是處于一種相對保守的姿態的。這根源于他對現實革命的認識。五四之后，文學大眾化漸漸遠離對人性與人道主義問題的關注而與階級革命的問題更加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對于無產階級的革命斗爭，朱自清的態度比較復雜，他對資產階級與小資產階級必然滅亡的命運有清醒的認識，但革命又有讓作者有一種本能的害怕。作者經過上海時遇上上海電車工人罷工，這次經歷讓他有了心理上的陰影，以后逐漸擴大，“正如成蔭的大樹，根株蟠結，不易除去”①。廣州等地的暴力事件讓作者更加懼怕革命的恐怖與殘忍。由于作者的性格和素養又決定了他不能由小資產階級的隊伍投身到無產階級隊伍中去，像當時的許多人一樣做一個投機革命者。最后，作者在學術、文學、藝術這三種有效的麻醉劑中選擇學術來掩蓋局勢動蕩時期的惶惶然。他選定了研究國學作為以后的人生方向。雖然作者說“我還得要寫些，寫些我自己的階級，我自己的過，現，未三時代”①，但與五四時期積極參與的態度顯然不一樣了。1927年下半年到1929年底有關于革命文學的論爭，成仿吾將魯迅在內的一大批五四作家納入趣味主義的圈子進行討伐。而朱自清不管是文藝雜論還是創作實踐我們可以看出他是主張文學的趣味的。革命文學家認為“十年來的中國作家，始終是在醉生夢死之中，真能看清時代，認清文藝的使命的，實在數不出有幾人。……作者是在思想方面失敗了，是在時代的面前落伍了。”②他的朋友“火”也認為所謂社會文學，“雖意在為無產階級說話，但自己的階級意識仍脫不去；只算‘發政施仁’的一種變相，只算一種廉價的同情而已。”“毫無意義可言”①。革命文學家對自己的隊伍要求非常嚴格：“你真有意做文學家嗎？朋友，那你就不應僅知道怎樣才算一個文學家，應該去實行你所知道的。你應該像托爾斯泰一樣到民間去，應該學佛一樣，身入地獄，應該到一切人到了的地方去，應該吃一切人吃了的苦，應該受一切人受了的辱！文學不是清高的事業，不是‘雅人韻事’，‘雅人’是平民的仇敵，‘雅人’是真文學家的仇敵，真‘俗人’才是真文學家！”③在這樣的革命文學家的逼視下，朱自清對自己的吃苦能力很懷疑，“我是生長在都市里的，沒有扶過犁，拿過鋤頭，沒有曝過毒日，淋過暴雨。我也沒有鋸過木頭，打過鐵；至于運轉機器我也毫無訓練與忍耐。我不能預想這些工作的趣味；即使他們有一種我現在還不知道的趣味，我的體力也太不成，終于是無緣的。”①

這些革命文學家們高高在上，惟我獨尊，他們的言論充滿濃烈的火藥味，對五四知識分子幾乎是全盤否定，這對于朱自清來說無疑是很大的打擊，雖然他并不是風口浪尖上的人物。當時的氣氛讓朱自清覺得就像舊小說中寫勇將俠客圍困對手時的那一聲斷喝“往那里走！”叫人絕望而悲哀，革命本身的血腥恐怖與革命文學家的專斷傲慢讓他退守到他的最后底線——堅持自己的稟性——“隨你怎么批評，我就是這樣的人。”①對于20年代后半期文壇上熱熱鬧鬧的爭論，朱自清基本上是一種旁觀的態度，1929年3月份寫了一篇《關于“革命文學”的文獻》，他申明本人既未加入論爭也不對論爭雙方的是非曲直加以評判，在“左聯”熱熱鬧鬧地討論大眾文學的時候，也很少聽到朱自清的聲音。

三、大眾化的理想圖景：沒有雅俗之分，只有共賞的局面

抗戰爆發后，社會大環境發生了巨大的改變，抗日救亡成為全民族關注的焦點問題，作者的生活也隨之發生了巨大的改變。1937年學校南遷，朱自清挈婦將雛輾轉于大西南，在寒冷的冬季，連一件御寒的衣服都沒有，嚴酷的社會現實迫使他結束了寧靜的書齋生活，與瘡痍滿目的社會有了零距離的接觸，這時候階級出身問題已變得無足輕重了，他的思想認識有幾個重大的變化，一是認識到社會變革的迫切需要，“如果這不滿人意的現狀老不改變，大家恐怕忍不住要聯合起來動手打破它的。”④而20年代末他對社會變革，對本階級的即將滅亡是依依不舍但又萬分無奈。二是認識到人民群眾的力量，“現在這時代可改變了。不論叫‘群眾’，‘公眾’，‘民眾’，‘大眾’，這個‘眾’的確已經表現一種力量；這種力量從前固然也潛在著，但是非常微弱，現在卻強大起來，漸漸足以和統治階級對抗了，而且還要一天比一天強大。”④三是認識到知識分子在當時社會中的地位及承擔的責任，由五四時期開啟民智的啟蒙者變為需要學習改造以便向人民靠攏的知識分子。“更重要的是他們看清楚了自己，自己是在人民之中，不能再自命不凡了。”⑤四是對文學的功利性有了新的認識，“文藝有社會的使命，得是載道的東西。”⑥“這個道是社會的使命。要表現它，傳達它，得有一番生活的經驗，這就難。”⑥“新文學開始時反對文以載道，但反對的是載封建的道。到現在快三十年了，看看大部分作品其實還是在載道，只是載的是新的道罷了。三十年間雖有許多變遷，文學大部分時間是工具，努力達成它的使命和責任，和社會的別的方面是聯系著的。”⑦抗戰之后中國社會的嚴酷現實終于讓朱自清重新認識了文學與時代的關系問題。

認識到文學所肩負的時代使命，也就解決了為什么要大眾化的問題，隨之而來的是怎么大眾化的問題，包括題材的選擇、體裁、語言等方面，關于這些具體問題，朱自清也做過一定的研究。他先后有三篇關于白話的文章，《抗戰與詩》對抗戰以來的詩進行了肯定，在《論朗誦詩》中作者說“筆者過去也懷疑朗誦詩，覺得看來不是詩，至少不像詩，”“后來漸漸覺得，似乎適于朗誦的詩和專供朗誦的詩，大多數是在朗誦里才能見出完整來的。”“這是一種聽的詩，是新詩中的新詩。”“朗誦詩直接與現實生活接觸，它是宣傳的工具，戰斗的武器，而宣傳與戰斗正是行動或者工作。”這些論述清楚記錄著作者轉變的痕跡。

抗戰勝利之后，國內的形勢非常令人失望，國民黨當局腐敗，物價飛漲，暗殺活動猖獗，黑暗的社會現實讓朱自清完成了政治上的重大轉變，他由一個民主個人主義者變為一名人民民主主義者。也是在這一階段，他也形成了自己相對成熟的文藝思想。認為抗戰后有人提倡通俗文學，并“將通俗文學與一般文學分開，落了‘雅俗’的老套子”⑧。作者認同通俗文學的目標應該一元化，揚棄知識階級的身份，提高大眾的鑒賞水準，這樣打成一片，平民化，大眾化。“‘通俗化’還分別雅俗，還是雅俗共賞的路，大眾化卻更進一步達到那沒有雅俗之分，只有‘共賞’的局面。”⑨“不分雅俗，只有‘共賞’”的主張與作者早年“但不必將文學全部民眾化了，只須在原有文學之外，按照民眾的需要再行添置一種就好”的觀點相對照，朱自清文學思想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這個問題上，他超越了那些領著的人，比他們走得更遠。朱自清以《論氣節》、《論書生的酸氣》完成了他由“小眾”——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化”入“大眾”的過程。

對于現代文學史上的文學大眾化來說，朱自清的意義不在于他提出了怎樣的前沿理論，也不在于他有怎樣的創作實績，而是以他本人文學觀點的變化來標識文學大眾化在知識分子本身大眾化這個領域的成績。自認為“只能跟著而不能領著”①的朱自清有過惶惶觀望的時期，他的確“不能超乎時代”①；但他也沒有落后于時代，當他認清了歷史前進的方向之后，他憑著自己的堅忍和熱血加入了領跑者的行列。朱自清先生的個性與時代潮流共同作用使他的政治立場和人生道路發生了變化，大眾化就是變化之后的必然結果。

注釋：

①朱自清：《那里走·朱自清全集第4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年8月第二版。

②錢杏邨：《英蘭的一生》，太陽月刊創刊號，1928年1月第1期。

③秋 士：《告研究文學的青年》，中國青年，1923年第5期。

④朱自清：《論不滿現狀·朱自清全集第4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年8月第二版。

⑤朱自清：《論書生的酸氣·朱自清全集第4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年8月第二版。

⑥朱自清：《什么是文學的“生路”？·朱自清全集第3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年8月第二版。

⑦朱自清：《文學的嚴肅性·朱自清全集第4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年8月第二版。

⑧朱自清：《論通俗化·朱自清全集第3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年8月第二版。

⑨朱自清：《論雅俗共賞·朱自清全集第3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年8月第二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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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曉芬，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淮陰工學院人文與社會科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