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世紀之交的官場小說一方面因創作實踐而在文壇日漸興盛,另一方面也因對于定義內涵與外延的界定沒有得到一致的確認而顯得蕪雜凌亂。女性作家書寫的官場小說有別于同時期的男性作家,而顯得獨放異彩。本文選取具有代表性的兩位女性作家的作品,分別是鐵凝的《無雨之城》和邵麗的《我的生活質量》展開文本分析,探視其新時期在主題和敘事上發生的延展與新變,進而透析女性作家官場小說的意義與價值。
關鍵詞:官場小說 延展 新變 敘事策略
自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應時而生的官場小說熱在其特定生成空間逐漸形成星火燎原之勢。而對“官場小說”這一定義,評論界眾說紛紜,創作者們更是唯恐避之不及,深怕將其創作收納其中而各自演繹出“政治小說”、“反腐小說”、“現實主義小說”等諸多意義交錯和涵蓋面混亂的定義。這種事先就把官場小說預設在一個狹隘空間,將其間接等同于藝術含量低、題材視域窄、創作模式化等偏見本身便是一種誤區,也多少顯示了作家的不自信。批評界已經意識到“這種糾結不清的現象是現實、作家和批評家的共謀造成的”。①現代漢語詞典里解釋的“官場”,指官吏階層及其活動范圍(雖然在通常對它的使用上多含貶義,強調其中的虛偽、狡詐、逢迎、傾軋等特點)。但官場的能指和所指決不僅限于這些貶義。官場小說當然可以表現官場腐敗,但并不止于此,它還可以表現腐敗以外的官場和官場中人的生活百態。近年涌現出反映官場腐敗和官場原生態的創作不少,并且多以男性作家創作群體為主。相比較而言,女性作家更傾心于在主旋律之外選取題材,將官員下放到“人”的情感生活層面上去探究他們的生存狀態和困頓遭際。這種在腐敗與揭秘主題之外另開一扇窗的意義與價值就在于為整齊劃一的官場小說創作提供了豐富的可能性。鐵凝的《無雨之城》出現在官場小說興起之初,大有開風氣之先的兆頭,待到潮流涌動過后,邵麗的《我的生活質量》又使此類小說以一個新的姿態嶄露于公眾視域之中,為官場小說極盛而衰的走向扭轉了頹勢。以官場人員的情感生活為主要描述事件,從而再現人性深度,是這兩篇小說在同類題材中脫穎而出的深層原因。從《無雨之城》到《我的生活質量》無疑在主題的展開上更為鮮明確切,鋒芒直指人物隱秘的內心世界,同時也在文本的延續中演繹著時代的新變。
撇開了爾虞我詐的權變傾軋,轉向了情感生活一隅,沒有官場的探秘,沒有反腐的困頓,沒有看破紅塵的自詡,一切從小處著眼、深度挖掘,這是《無雨之城》和《我的生活質量》所共同采用的敘事策略。權利斗爭作為官場小說難以避開的風景已然退居為幕后的一個潛影,而將官員的情感生活體驗大張旗鼓地拉到幕前作為小說節奏依附的關鍵,在愛情與權欲的膠著與最終分離間注入了女性作家獨特的人文關懷,即對當代人情感深度的體察與精神焦慮的顧忌。無論是《無雨之城》里的陶又佳還是《我的生活質量》里的安妮,都在普運哲和王祈隆的仕途爬坡階段情感遭遇了近似無情的阻遏。在這些以反映官員全方位情感生活為主的題材領域中,官員的閹寺性進一步得到加強,具體表現為這一特殊群體以追逐政治為終極目標的事業型官道中人身上的感性意識逐漸缺失,而理性則在體制化運轉的潛規則下日益得到強化。這兩篇文章之所以不流于粗鄙,就在于它并非依托權色的交易為描寫官員官場以外的生活而畫上象征性的意符,而是從情感深處著手刻畫本體生存的狀態。普運哲的情感雖經歷了迷亂與回歸,然而曇花一現的婚外情畢竟生動地再現了官員首先作為一個“人”所難以遏制的對七情六欲的沖動。而王祈隆則在40多年人生沉浮間遭遇了一系列艷遇,其理智一直處于超穩定狀態,尤其在與安妮的情感糾葛中,真正達到了“萬花叢中走,片葉不沾身”的至高境界。為官一方的光環掩飾不了作家對人性僵化更為徹底的質疑。后者較之前者在官員身份上所作所為似乎更為技高一籌,普運哲身上的“小”體現于在處理座駕出現事故時輕車熟路地將修理費巧妙地轉嫁到縣級財政攤派上,甚至先前對于妻子不修邊幅的嫌惡和帶有表演性質的收留遺孤白銀都成為其塑造廉政愛民形象的政治穩固資本,小說最后以葛佩云的表面勝利與陶又佳的慘遭遺棄而告終,這一結果似乎成為早已注定的結局。正如普運哲在權衡利弊時寫的一句充滿詩意的預示一樣,“要是占領一個女人比占領一座城市還難,為什么我還要占領你?”而王祈隆身上的“大”不僅體現在為一對無私無欲的老人翻新房子上,他還可以為了全市發展的經濟項目親赴北京,即使面對美女戴小桃、李青蘋的誘惑他始終保持自律,這種從大局出發的做法無處不綻放著人性的光輝。他遵循著仕途上既定的游戲規則,也堅守了道德與良知的底線。他韜光養晦、忍辱負重就是為了實現自己與奶奶的夢想,一個關于一座城與歷史家族文化記憶的夢想。邵麗筆下的這一特殊群體盡最大可能成就自己的人生,卻不企盼生命的輝煌燦爛,他們缺乏崇高的人生目標和理想,成功只不過是為了出人頭地,為了家族夢想,為了還報長者,為了后代能夠過上富裕的日子。實質上這種“小”與“大”的意義是模糊不清的。作為官員后者貌似比前者更稱職,但作為一個普通人前者比后者又增添了些許人情味。
告別了革命話語時代進入改革開放新時期,文壇也由傷痕反思進入了活躍的先鋒時代,鐵凝《無雨之城》中的普運哲亦難免打上時代的烙印。文革時他敏感的資產階級出身自然無法逃遁歷史的戲謔,經歷了在城入鄉、娶妻生女、扎根農村,又在歷史解禁下由于搞活經濟而得以被提拔返城,當仕途生活顯出一片坦蕩之時,情感危機自然在現實層面上生發開來,面臨抉擇,曇花一現的婚外情必遭扼殺。小說的一個細節早在情節開展之初就已經埋下伏筆。在接受陶又佳采訪時普運哲曾坦言他最想念的是姑姑,為了他耽誤了青春和婚姻并含辛茹苦將他帶大的長者。在文革時期,普運哲毅然與她劃清界限自愿進鄉改造。“進”在這里是一種有方向性的動作行為,與現今的進城狂潮相對,只是特定時代的一個有意味的表征。其明哲保身的為人處事原則早在年少時代就已經明確地顯現了出來。姑姑后來回國時所穿的紅色Italian高跟鞋由普家流入白家與小說情節變奏勾連起來,其輾轉的經過是貫穿整個小說的關鍵。與其說他對姑姑的想念是一種懺悔,不如說是他對自己內心瘡疤的一種救贖。邵麗的《我的生活質量》中的王祈隆卻有著截然相反的由鄉入城的人生經歷,自火車將王祈隆從大王莊帶出,卷入到一個陌生城市的漩渦那刻起,主人公便開啟了傳奇的一生。名牌大學的畢業生由于一個偶然機會而晉升仕途并且平步青云,生活在官場秩序中生活質量卻在秩序之外。其妻許彩霞在男主人公的心里實質上一直是某種缺場性質,而當其由于車禍真正處于缺場狀態時,他可以名正言順與所愛安妮結合而無礙仕途進取時,王祈隆最終還是放棄了這一生唯一的最愛。這是“普運哲們”想而未能得的絕佳機會,而命運之神卻為“王祈隆們”打開了可供選擇的絕佳機遇?!稛o雨之城》寫作時處于20世紀90年代,正是鄉鎮經濟蓬勃發展時期,城與鄉的二元對立得到了某種程度的緩和,而進入21世紀城鄉模式所帶來的矛盾日益突顯。城市與鄉村在當代文明中代表相互對立的兩極,城與鄉各有其特殊的利益、興趣、社會組織和人性。②城市遷徙者難以跨越的不僅是懸殊的地理差距,更難以跨越的是文化的身份差異。近年來文壇涌現出了底層寫作的熱潮,越來越多的作家傾心于在作品里切中社會時弊,為底層謀取話語權成為其敘事的動因。想象式地隱曲表達著城鄉這一具有相反精神向度的特定場域在現代化進程裹挾下發生的遷徙以及由此而來的人性困頓。在這一語境下邵麗新近推出的《我的生活質量》正如評述中所說“是一部表現城鄉變遷人性變化的大作”。帶有大王莊印記的腳上的“拐”,伴著王祈隆走出大王莊而卷入了城市的滾滾急流,他的城市奮斗史在肯定自我的同時仍然擺脫不了內心屈辱印記。正如主人公自我坦言的那樣“我從一個城市游到另一個城市。我從一個小城市游到一個個更大的城市??墒?,我越來越迷茫,我的城市在哪里?我奶奶的城市在哪里?在城市的屋檐下,我總是在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走在大學的校園里,我從來沒有脫掉過糊得嚴嚴實實的襪子??墒悄切┡⒆觽?,卻一樣透徹地看到了我的‘拐’?!痹谂c安妮結合水到渠成之時而毅然選擇放棄,王祈隆寧可輸掉作為男人的強健,卻固執地堅守著生養他的那片土地上骨頭里的最后一絲尊嚴,而面對同樣出身的許彩霞總能輕易找到征服的快感。當榮升為一市之長的王祈隆發現自己費盡大半生心血為之奮斗的一切卻是“安妮們”與生俱來的時候,當獨具身份意味的“拐”遭遇安妮那雙先天優越光鮮的腳的時候,隔在中間的是難以穿越的城鄉隔膜。這就是王祈隆明知安妮可能是上天賜予他的最后一道圣餐,自己只是一個不稱職的圣徒沒有資格享用這一切,就像一個排隊等候的朝覲者被排斥在圣光的照耀之外,但他仍然去追求的深層原因。具有鄉村經驗的人即使獲得了城市的通行證并取得一定的社會地位仍不免遭遇城市文化的屏蔽。王祈隆畢竟不會像魯迅在《這樣的戰士》里所描述的“舉起投槍”即使最終的結局是 “在無物之陣中老衰,壽終”也在所不惜的“這樣的戰士”。當代人情感脆弱,早在受傷之前就學會了保護和封閉自己。雅斯貝爾斯曾說過:“過渡階段是一個悲劇階段。”面對難以逃遁的城鄉意識形態男主人公寧可選擇一生孤獨也不愿遍體鱗傷,這種以退為進的做法本身便意味著一種無奈,無處??康纳w又如何談得上生活的質量。城與鄉的尖銳抵牾和隔膜是中國的往事,也是中國的現在,肯定還會是中國一段時間的未來。③只有經歷了世紀之交變遷的邵麗才可能寫出這樣一部現實主義的作品。
鐵凝的明智之處不僅在于文本中適時地為當代文學增添了陶又佳這一鮮活的時代新女性形象,也體現在雙線交叉進行的情節安排以及戲謔化的結尾處理上。小說一邊以普運哲、陶又佳和葛佩云的感情糾葛為主線,一邊則以白已賀和白銀的父女生活為副線。兩者因婚外情的罪證“膠片”而凝聚成一個有機的整體,在人物的設置上作者巧妙地刻畫了陶又佳、邱燁這兩位女性形象,可以說陶又佳的人生延續方式便是又一個關于邱燁的故事,而同樣熱衷于前途而不顧一切的普運哲和年輕時白已賀都是小說偕同的產物。官場中人的愛情生活必然經不起政治機制的無形壓制而流于淺薄。而小說的結尾是在一個無水無電的貧困西縣小山村以別開生面的歡迎外地捐贈的儀式而告終,“十五個孩子不分男女地個個濃妝艷抹,排成兩行,打著自制的霸王鞭,歡迎鎮上的來人。霸王鞭很是在院里敲打了一陣。送書人離去后,老師便迫不及待地打開書本,按學生的程度高低把書分發給他們?!本驮谝粋€叫“結扎”的男生分的一本名叫《小白兔為什么不吃米》的低幼讀物中發現了一張火柴盒大小的半透明“紙片”,孩子們爭著拿著這個奇特的小東西照太陽,最終在孩子的爭吵中“紙片”被“結扎”跑進屋里扔進灶膛。只見“那東西冒出一股白煙,發出一股怪味,把全家人嗆得咳嗽”。鐵凝在兒童頗似狂歡的詼諧調侃中傳達了作家的創作立場和態度。而在另一個地域身為一市父母典范的完滿組合卻有著各自盤算:普運哲為撈政治資本提高聲譽而資助遺孤白銀,葛佩云則希望在道德感化下讓白銀交出威脅普家地位的“底片”。然而這一切在鐵凝筆下都化為一股刺鼻的白煙。威脅已然不再,而表演者卻仍然在各自的舞臺上進行著自作聰明的表演。在這座重度缺水的無雨之城,人們卻猶如置身氤氳的濕氣中般窒息地生存著,得意與失意、盲目與狂傲、固守與戲謔間注入了作家輕松的撥弄和深切的同情。邵麗則引用海子《跳躍者》里的“我走過很多條路,我的襪子里裝滿了錯誤”這一帶有預示性的詩句開啟小說的扉頁,正文主要由三個部分組成:楔子(交代王家奶的生平遭際,實則是交代王祈隆關于家族的歷史和文化的記憶)、小說主體(王祈隆一生的經歷)、我的自白(王祈隆退居神壇后以個人追憶似水年華的方式坦言與之邂逅的女性所經歷的心路歷程)。前兩個部分作家選取全知全能的非限制性敘事視角凌駕于所有人物之上,直至末尾切換為第一人稱的限制敘事,從而最大限度地保存了人物的鮮活度。從官場社會人生、從梅因所說的“身份和契約”中退出來的王祈隆,40幾年的人世滄桑在明滅的光陰中抹淡了耀眼的部分,剩下的只是遠遠淡淡的陳年舊夢。邵麗看到了人性背后的矛盾與尷尬,并從這一角度去質疑一個人的生活質量,這一手法可見作家表現的深意和功力。有學者指出當下“作家的歷史意識出現了裂痕,不再有著完整的內在邏輯,對于充滿了生機和混亂的現實,在價值判斷上呈現出了茫然和困惑”④的現象。由此小說中的現實呈現出了碎片化:即人物生活方式的麻木、道德的淪喪、人生價值的模糊等。這些現象確實影響了小說開掘的藝術深度,削弱了作品直面歷史進程的現實力量。良莠不齊的官場小說也在步入高峰之時越發顯得舉步維艱,也因此遭到評論界的一致詬病。邵麗雖然沒有超越“碎片化現實”的歷史意識,這種創作主體復雜的內在情感矛盾在文中也時隱時現,然而作家卻精心刻鏤出一個官員首先作為一個普通人的人生歷程,為后世記錄了時代遷徙中當代人的精神圖譜。作家要跳出時代的框架無異于人要離開地心引力般的徒勞掙扎。邵麗在同類小說中的過人之處就在于她將人類的終極關懷投射到金字塔尖上,投射到那些代表國家意志的權力階層,還原他們的情感生活狀態,這種疼痛中的撫摸透析了他們在由鄉入城的變遷中所不能逾越的心理隱痛??梢哉f作家對獨立人格的審視、質疑、乃至呼喚都寄予了某種期待。
官場小說潮流中的女性作家以異于男性作家的書寫姿態耕耘著自己的一方天地,似乎男作家先天善于述寫家國意志,而女作家則獨喜于表現情感癥候。男作家通常采用權變來鋪敘情節,感情生活則退為幕后,且多以權色交易為主。而在女作家問世的作品里政治則弱化為一個淡淡的背影,以情愛為基調構成的沖突推動著情節的跌宕發展。這兩種不同的敘事策略打開的文學世界必然存在著貌合神離的張力表現。女作家以細膩的筆法長驅直入官員的心靈世界,進而更好地反觀官員自身的情感生活質量,剝離鬼魅的官場生活而在情感層面再現官員作為一個“人”的精神歷程。在官場小說四處充斥著縱橫捭闔、明爭暗斗、運籌帷幄的政治展覽和官場揭秘之際,兩位女作家為我們今后官場小說的創作提供了一種可資借鑒的寫作經驗。
注釋:
①邵國義.反腐敗文學的難題:反腐小說和官場小說的糾結[J].寧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6,(2).
②R·E·帕克.城市社會學[M].北京:華夏出版社,1987.
③何 平.范小青的“我城”與“我鄉”[J].當代作家評論,2008,(1).
④王光東.“鄉土世界”文學表達的新因素[J].文學評論,2007,(4).
(李閏月,揚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