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慧》：啟蒙者的困境與選擇

摘 要：本文提出了這樣的任務：尋找作者張煒對于啟蒙精神的認知道路，將其作品放在他自身靈魂光輝的照耀下，準確分析其作品《柏慧》，把握他在作品中展現的啟蒙主體多方面的困境。筆者的答案是：張煒具有“樸素”的寫作原則，知識分子的獨立思考與呼吁的訴求滲透在其人格中，從而促使其在《柏慧》中展開知識分子的情感與生活描寫，尖銳地提出啟蒙主體面臨的困境問題。張煒始終堅持著知識分子的獨立思考精神，其獨特的人生境界與生活態度促成了其筆下啟蒙主體的選擇方向與困境。

關鍵詞：啟蒙 困境 知識分子

一

康德為啟蒙下了定義：啟蒙就是人類脫離自我招致的不成熟。不成熟就是不經別人的引導就不能運用自己的理智。如果不成熟的原因不在于缺乏理智，而在于不經別人引導就缺乏運用自己理智的決心和勇氣，那么這種不成熟就是自我招致的。這個定義已成為我們今天在撰寫有關啟蒙的論文時具有權威性的引用對象。也就是說，作為有思想的個體，應該擺脫各種精神依附，具有自我思考與選擇并承擔自身行為之責任的勇氣。

張煒筆下所顯示的啟蒙性質與康德的定義有所區別。張煒曾經談到對當下文學研究者筆下種種概念與定義的看法：“外國話，一些概念和問題，由于語境和國情的區別，來到中國大半是糾纏不清的。也正因為其模糊性，又仿佛變成了極大的、令人生畏的學問。”①他對于自己筆下流露出的啟蒙意識，也有著清楚的體認與感悟：“我們今天說的啟蒙，不是對于現行的資本主義運行規則的解釋，不是對于物質主義的尾隨。真正的啟蒙是站在它的對面，是繼續下去的一場質疑，是一種精神傳統。”②這便是知識分子的啟蒙立場。

從上述張煒對啟蒙的理解，我們已約略窺見張煒自身啟蒙立場的某種傾向的端倪：注重人文知識分子的獨立地位與獨立品格，一如既往地在文學作品中堅持精英的價值取向，一方面站在民間立場上，繼續80年代的啟蒙精神，剝離理想主義精神的政治含義；另一方面執著地反抗商業社會的功利主義，呼吁知識分子堅守自己的精神家園。這種啟蒙立場及其為這樣的立場所驅動的創作努力的方向有其獨特的現實意義，但也給啟蒙者帶來了多重的困境。透過《柏慧》這樣一個文本，我們可以清楚地聽到這種有良知的知識分子發出的聲音。

二

《柏慧》中的啟蒙者遭遇了怎樣的困境？

首先，就啟蒙對象而言，張煒敏銳地發現，啟蒙主體與啟蒙對象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張煒在敘述中傾向于把人物分為兩“類”，他盡管把自己歸入普通民眾一類，“因為我屬于他們，屬于她的父母那一類人，真的。我離他們近，我走入了他們中間。”③即便如此，“我”依然感受到下層民眾對知識分子的敬畏與難以言說的疏遠。正是這種羞愧感，阻止了小姑娘鼓額及她的父母坦然地走進葡萄園，導致了鼓額遭到惡徒的蹂躪。張煒對民眾與知識分子的關系有清醒的認識：“知識如果不是來自民眾，不是來自民眾的歷史，也就不成其為知識了。真正的知識分子只能成為民眾的代表。”④在政治和權力面前，民間社會生活的面貌和下層人民的世界總是以弱勢的形態出現，繼而在一定限度內被接納。知識分子永遠無法割裂與民間的關系，那么，以什么樣的價值立場與原則走進民間，就成了個關鍵性的問題。啟蒙者只有以平等的而非霸權的姿態去審視民間，方能發現其中蘊含的豐富精神資源。張煒在《柏慧》中著力抒寫的小姑娘鼓額父母莫名的“羞愧”，也是對當代社會現實的寫照。

其次，啟蒙主體的困境來源于知識分子群體內部。通過類別劃分，張煒把梅子等人劃歸為“異族人”。與其說是對民間立場的重新申明，不如說是用一種簡單的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對梅子等人的思想觀念及道德品質作了簡單的定性與評價。這是啟蒙者守護與建構理想道德的強烈愿望的體現。于是，“我”不僅與梅子、柏慧等可以成為傾訴對象的人對立，與那些道德敗壞的知識界統治者如柏老、瓷眼、肝兒等以及沒有堅定的道德立場者如柳萌更是根本的勢不兩立。更不用說女園藝師、胖子、鷹眼為代表的品質惡劣的群體了。在這種情況下，啟蒙主體便陷入一種孤立無援的境地。他在歷史和現實的交互敘述中堅持著自己對于社會、時代與文化的批判，在他身后，只有悲慘倒地的口吃老教授以及沉默的導師，或者給予他微弱的精神支持，或者發出微弱的聲音。在思想啟蒙上遭受重挫的知識分子，又當何去何從？他們對時代的抵抗與拒絕卻以逃離為代價，甚至得不到自己親人的支持。他們尋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卻難以找到自己的社會位置，連基本的生存條件都受到了威脅。

再一點，啟蒙主體與自身的家族之間也有著尖銳的對立。“我”的外祖父憑借家族的身份、地位及財產，本該衣食無憂，但他先天地要擔負起社會職責，參與社會建設，“為小城的解放忙碌一生，流盡了最后一滴血”，卻終于被這個社會背叛與遺忘。“我”的父親把身心都獻給了革命，解放后卻由于政治的原因而身陷囹圄。“我”關于祖輩與父輩的記憶，仿佛一個無法磨滅的噩夢，更是情感上長久的折磨：“父親所象征、隱喻和代表的一切太沉重了。沉重得無法也無力提起，更不能炫耀。父親把一個生命投到了這個世界上，就留下了全部尷尬與羞愧，然后再悄悄地退到幕后。”面對父輩們淪為苦役者的經歷，啟蒙者吞咽著痛苦與絕望的淚水，品嘗著壓抑與煎熬。本身的遺忘與背叛固然是可怕的，但是拒絕遺忘、背叛之后，啟蒙者自身卻背負了激越而尖銳的矛盾沖突。相比起《過客》中的過客，他顯然還未從苦難中激發出堅韌的生命底蘊。對啟蒙者們來說，最為重要的，也許不是拯救而是自救，不是啟他人之蒙昧，而是啟自我啟蒙。這樣，啟蒙者們才能不斷獲得抵抗欲望，守護理性道德的力量。

三

面對上述困境，啟蒙主體作出了自己的選擇：構建了屬于自己的心靈家園——葡萄園。葡萄園凝結了作者對童年時期平原上美好家園的追憶與懷想，更是啟蒙者建造于大地之上的精神家園，“是我母親般的原野”。葡萄園里有純樸善良的四哥、響鈴與純潔的小姑娘鼓額，還有通人性的斑虎。它們和廣袤大地親密地融為一體。但啟蒙者也意識到這種葡萄園理想的現實性問題。它只要存在于現實世界，就要直面人生的悲劇。開發、征地……各種勢力紛紛逼近葡萄園，“它幾乎從一切方面來圍困和粉碎我們——逼迫我們放棄這片園子。”那時，我們又到何處去尋找這樣一個神圣而純潔的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園呢。作為讀者，我們不難體會到啟蒙者的無奈與惶惑，同時意識到一個尋找到精神家園的人所應該具備的喜悅以及踏實感的嚴重缺失。張煒所維護的大地是個正在消失并且無法挽回的理想，這種理想無疑缺乏一個強大有力的背景作為支持。為何顯示出巨大歷史能動性的啟蒙主義，在面對九十年代市場經濟急劇擴張的社會現實之時，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呢。汪暉認為，究其原因，在啟蒙思想的自我認同中被遮蓋了，“是作為現代化的意識形態的‘新啟蒙’與作為現代化的意識形態的馬克思主義所共享的價值目標和歷史理解方式：對進步的信念，對現代化的承諾，民族主義的歷史使命以及平等自由的大同遠景，特別是將自身的奮斗和存在的意義與向未來遠景過渡的這一當代時刻相聯系的態度等等”⑤。長期地以精英道德為價值尺度，衡量世俗社會以及當下知識分子，啟蒙者們的葡萄園將難以成為一塊長久的棲息地。

注釋：

①②④張 煒 王光東．張煒王光東對話錄[M]．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03．

③張 煒．柏慧[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4．

⑤汪 暉．當代中國的思想狀況與現代性問題[J]．天涯，1997，（5）．

參考文獻：

[1][美]詹姆斯·斯密特．啟蒙運動與現代性——18世紀與20世紀的對話[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3]孔范今 施戰軍．張煒研究資料[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

[4]徐德明．《柏慧》：當代知識分子的處境與選擇[J]．當代文壇，1996，（2）.

（胡寧欣，南京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