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朦朧詩是我國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發生的現代主義思潮。作為一股藝術變革力量,它伴隨“人”的覺醒,與僵化雷同的藝術形式斷裂,催生出具有現代意味的美學原則和詩歌觀念,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留下燦爛而凝重的一頁。
關鍵詞:朦朧詩 崛起 成就 衰退
朦朧詩是我國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發生的現代主義詩潮,曾是當代詩壇最亮麗的一道風景線。它是為構建新時期文學大廈奠基的文學力量,又是最晚得到簽署,獲得承認,能夠進入文學殿堂,成為新詩潮的合法代稱。正如顧城所說經過“洗禮”后才有了一個“學名”或“大名”①。朦朧詩在新時期詩壇上影響最大,持續時間最長。與其轟轟烈烈停留在一代人記憶中,及其在中國現代思想文化史上實際起到的啟蒙作用的功績相左,朦朧詩從它誕生之日起就倍受爭議。雖然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對詩壇造成的巨大沖擊已漸漸平息,爭論的各方也偃旗息鼓。但是,當年引起喧嘩和躁動的許多問題并沒有隨著朦朧詩的衰退而徹底解決,許多結論也似是而非,更多的問題則隨著熱點的消失而不了了之。在朦朧詩風風雨雨30年后的今天,或許能對當年的問題更理性,看得更清楚些。筆者嘗試從一個新的角度和一些新挖掘的史料來重新審視、評價朦朧詩的得失。
一、朦朧詩的崛起
(一)《今天》的創辦
1976年以后,社會政治、詩歌文化環境出現重要變化,一股與“當代”前30年的詩歌主流“斷列”的詩歌思潮開始涌動,并呈現出“反叛”的姿態。這種“斷裂”既有詩歌“內容”上的,也有藝術表現方法上的,由于它們表現出某種“異質”的傾向而不被當時的“主流詩歌界”認可。與“朦朧詩”有密切聯系的是北京的自辦刊物《今天》?!督裉臁穭摽?978年12月23日,于1980年第3期后停刊,由北島、芒克等人主辦,共出版九期,期間刊載了“朦朧詩”的一些主要詩人的成名作、代表作,如舒婷的《致橡樹》、《四月的黃昏》;北島的《回答》、《結局或開始》;芒克的《天空》、《十月的獻詩》;食指的《相信未來》、《命運》;江河的《祖國啊祖國》;顧誠的《簡歷》等。除刊物外,《今天》還出版了文學資料三期,《今天》叢書四種。由于《今天》在當時產生了廣泛的影響以及它的組織者和作者在“新詩潮”中的地位,《今天》可以說是朦朧詩的搖籃。
(二)朦朧詩的命名與論爭
在1979年至1980年間,《今天》詩人的作品廣泛流傳已是不爭的事實,全國各地的刊物如《星星》、《萌芽》、《長江文學》、《四川文學》等陸續發表了后來被稱為朦朧詩人的作品。以《今天》為代表的對新詩潮的評價很快成為詩界的中心話題,并形成對立意見。詩人公劉在《新的課題》中,對顧誠等青年人看待歷史的“片面”和情緒的“悲觀”感到由衷的憂慮,主張給這些敏感的“迷途者”以“引導”,“避免他們走上危險的道路”②;詩評家謝冕則對不拘一格、大膽吸收西方現代詩歌的某些方式,……越來越多的“背離”詩歌傳統的詩人給予支持,他指出“一批新詩人在崛起”,“他們是新的探索者”③;徐敬業以“崛起的一代”理論代言人的口吻發出“我鄭重地請詩人和評論家們記住1980年”④。章明的《令人氣悶的“朦朧詩”》說:“有少數作者大概受了‘矯望必須過正’和某些外國詩的影響,有意無意地把詩寫得十分晦澀、怪癖,叫人讀了幾遍也得不到一個明確的印象,似懂非懂,半懂不懂,甚至完全不懂,百思不得其解……為了避免粗暴的嫌疑,我對上述這一類詩不用別的形容詞,只用‘朦朧’二字。這種詩體,也就姑名為‘朦朧體’吧”⑤。朦朧詩因此而得名。以謝冕為首的新批評家則把這股應運而生的現代詩潮稱為“新詩潮”。雖然只是一個權宜的命名,卻標志著新詩潮從“無名”時代轉到“有名”時代,標志著“它已度過壓抑的童年,進入到迅速成長的少年時期”①。
圍繞朦朧詩展開的論爭,是“我國新詩歷史上具有空前規模的理論論爭”⑥。從1980年開始到1985年逐漸平息,歷時四、五年之久,經歷了三次高潮。期間既有新舊藝術觀的較量,又有對新詩藝術規律的探討。最有代表性、影響最大的是被后來統稱為“崛起論”的三篇評論文章。它們是:謝冕的《在新的崛起面前》(1980年5月7日《光明日報》、孫紹振的《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詩刊》1981年第3期)、徐敬亞的《崛起的詩群》(《當代文藝思潮》1983年第1期)。三個“崛起論”準確地感知到變革時期的時代情緒,認識到人的精神世界的豐富性以及表現這種豐富性的文學的多樣性和對文學探索過程中出現的多元現象應持寬容態度等,理性地把握了朦朧詩引發的文學律動,客觀上擴大了朦朧詩的影響,使之深入人心。
二、朦朧詩的成就
(一)朦朧詩的時代意義——一代人的崛起
朦朧詩是伴隨著時代的激蕩,以及自身的心靈衍變,一批帶有叛逆傾向的年輕詩人從極左意識形態話語中掙脫出來,開始建立主體自我的過程。朦朧詩的崛起,首先代表著一代人的崛起。朦朧詩群是一個年青詩人群,主要代表人物有北島、舒婷、芒克、顧誠、江河、揚煉、徐敬亞、梁曉斌、傅天琳等有共同經歷的一代人。他們“上山下鄉、插隊、失學、失業、待業,他們沒有受到革命的傳統教育,甚至沒有受到正常的教育。有些是在饑餓中長大”⑦,總的看來,他們這一代人在共同的外界環境中被席卷到一個精神的荒原,因此他們的詩中充滿了對青春歲月的痛苦反思和對自我身份的失落感,呈現的主題多是對歷史的反思、對創傷體驗的記憶、對自我的尋找等。他們的詩歌在表達對歷史的認知時,常常不約而同地使用“廢墟”、“荒原”等字眼,說明曾經的傷痛在他們心中留下的陰影。讀他們的詩,感覺有“一代人正在走過”的歷史進程感。但是,這一代也是思索的、執著進取的,他們也清醒地意識到自己這一代人的歷史使命:“為開墾心靈的處女地/走入禁區,也許——就在那里犧牲/留下歪歪斜斜的腳印/給后來者/簽署通行證。”(舒婷《獻給我的同一代人》)他們說“我們是從精神廢墟中活過來的一代,既然所有的頃塌的灰土和殘磚破瓦都沒有壓跨和壓死我們,我們就活過來了?!雹?/p>
對于這一代人來說,他們在精神上的依附感逐漸消失后,從精神奴役中掙脫出來,從文化蒙昧中覺醒,最真切地感到人之最大悲劇莫過于“自我”的變異和喪失。所以在他們的詩中,尋找“自我”、發現“自我”、重塑“自我”成為非常普遍的思想表達?!白晕摇本駜r值的提出是最值得重視和強調的,它是個體精神的復活,展示出一種難能可貴的主體自覺,“在沒有英雄的時代/我只想做個人”(北島《宣告》),這在當時的社會現實和文化語境中有異常鮮明的針對性和啟蒙性。朦朧詩人的崛起,帶來了這一代青年文化對新時期文化的塑造,展示出“我國年青一代痛苦而堅韌的步伐,為我國文學史提供了整套當代青年史詩般的心靈圖畫,留下了受屈辱、受損害,然而卻是壓不倒也更騙不了的年輕靈魂們的形象?!雹?/p>
(二)朦朧詩的詩學價值——一代詩的崛起
朦朧詩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詩學流派,它接通了“五四”以來被阻斷的藝術之源,打開了通向西方現代派藝術的大門,對詩學的貢獻是多方面的。
首先,20世紀70年代末,在社會轉折和思想解放的背景下,中國當代文學由意識形態寫作開始轉向藝術性寫作,文學從為政治服務的公然規定下解放出來而恢復其審美功能。在這一文學向自身回歸的歷史軌跡中,朦朧詩充當了藝術變革的急先鋒。而作為它的理論后盾的新潮詩歌論爭,則在詩歌史上為理論批評建樹了不可磨滅的業績。最有價值的是對朦朧詩美學原則的揭示。孫紹振根據朦朧詩人的宣言和創作作出論斷:“與其說是新人的崛起,不如說是一種新的美學原則的崛起,”“崛起的青年對我們傳統的美學觀念常常表現出一種不馴服的姿態,他們不屑于作時代精神的號筒,也不屑于表現自我感情以外的豐功偉績。他們甚至回避去寫那些我們習慣了的人物經歷、英勇的斗爭和忘我的勞動的場景”,他們開始“用時代賦予他的哲學的思考力去考慮一些為傳統美學原則所否決了的問題?!边@就是返歸詩的本性,注重審美追求。朦朧詩的美學原則在掙脫異化文學而朝向審美文學歸位上是跨了一大步的,這是它的歷史功績。
其次,朦朧詩以藝術變革的新銳姿態,讓當代詩歌告別了僵化雷同的工具式標準藝術,復歸了被放逐的詩情與詩的本體。許多朦朧詩人摒棄了單一的表現模式,運用各種詩歌技巧,促進精神世界的多層次開掘。以象征意象的模糊性、朦朧性,表現內心世界的復雜性、潛隱性。將直覺、幻覺、錯覺、通感、意識流等心理機制注入詩歌,改變視角和透視關系、打破時空秩序,創造了一種“細節形象鮮明,整體情緒朦朧”的獨特藝術風格。朦朧詩人大量地運用現代派詩歌技巧,使現代主義詩美之靈性直接匯入當代詩潮。至此,中國大陸與隔絕了30年的西方現代詩潮再度溝通交匯,使新詩現代化探索經歷了曲折底洄后再次回到正道。
第三,關于朦朧詩的現代主義,已有不少論述,但注意力大多集中在它對西方現代主義的橫向借鑒與移植以及其對五四以來優秀新詩傳統的繼承關系上。筆者認為,朦朧詩的現代主義既有對中國新詩20世紀三四十年代詩歌現代主義傾向的再現,又有與西方現代主義詩歌某種藝術傾向暗合,更多的是接受了中國古典詩歌的影響。我國古代詩人常常在詩歌創作中,利用比興、象征、隱喻或曲寫等模糊手法,或者通過模糊語言、模糊思維等方法,創造出一種朦朧的藝術形象和意境。所以朦朧詩的現代主義是古典詩歌、中國現代新詩傳統與西方現代派詩歌融匯在一起的現代主義,是現代主義與現實主義綜合的現代主義,也是對中國新詩現代傳統的螺旋式上升。表現為它一方面繼承古老文化傳統的精華,吸收了古典詩歌傳統中以簡潔、含蓄、婉約為美的審美方法,古典詩歌講究的壓韻、精煉、對偶、白描、意境等,在朦朧詩中比比皆是,甚至還有古詩的移植。揚煉在《午夜的慶典》中還采用了四川民歌中“喪歌”的形式。正如《告讀者》所說,它們的根是深深扎在過去古老的沃土里。另一方面它保留著對精神信仰的執著,“即使明天早上/槍口和血淋淋的太陽/讓我交出自由、青春和筆/我也決不交出這個夜晚/我決不交出你”。(北島《雨夜》)在理性中跳躍著感性,在低沉與頹廢中隱藏著對現實人生的提升與希望,在對歷史質疑時也包含著對民族未來和自由精神的寄望??梢哉f,朦朧詩的現代主義有著濃厚的本土色彩。
第四,朦朧詩是一個復雜的具有多種藝術傾向的詩歌潮流,開拓了現代化藝術探索的多元景觀。人文主義的理性關照,浪漫主義的悲傷情調與理想主義的色彩,最后又轉向人性關懷與內心思索時對象征主義審美的認同,各種藝術傾向多元并存、互相滲透。并且在同一個詩人身上,也會出現這種多元并存的現象。比如北島早期的詩作帶有明顯的浪漫主義抒情色彩,后期的詩作理性思辯占了主導,充滿現代主義的懷疑。
第五,朦朧詩以現代感極強的語言,給萎縮的詩歌語言注入了新鮮血液和彈性生命,使詩生命獲得再度站立的可能。詩的生命力大部分是從語言外殼開始的,朦朧詩人在革新詩的語言上煞費苦心。一部分詩人返樸歸真,掙脫修飾,還語言天然純凈本色,“你睡著了你不知道/媽媽坐在你的身邊守侯你的夢話/媽媽小時侯也講夢話/但媽媽講夢話時身邊沒有媽媽……”(傅天琳《夢話》),沒有象征,沒有比喻,以精心設計后復雜到簡單的語匯重新組合,卻理趣盎然耐人尋味。另一部分詩人則注重發揮語言的潛能,除常用通感語言外,還常在大與小、虛與實、具體與抽象、感性與理性等矛盾對立的事物間進行搭配,擴大語言的張力,“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顧誠《一代人》)不和諧的語法搭配,違反邏輯的奇特修飾,以其鮮活的反傳統姿態,沖決了語言的慣性平板模式,使詩情思飽滿詩意盎然,增強了含蓄朦朧的審美功能。
總之,朦朧詩作為一種詩歌思潮,以其清新蓬勃的詩風,奏響了中國詩歌現代探索中最動人的樂章,成就了十幾年的輝煌。最初尷尬地頒發給它的“別樣許可證”,隨著歷史的遞進,加在它名下的最初的貶義,反而不斷地被還原、疊加語意學上的“朦朧”。歷史以逆向的作用力成全了朦朧詩,原來的“紅字”已不再是恥辱的象征,更像是“高尚者”最終領到的“墓志銘”。
三、朦朧詩的衰退
朦朧詩浮出水面的時期,也是人的個體精神復活的時期,詩人以理性的思考、否定意識和自由精神為命題照亮反抗之旅。但是,朦朧詩的這一命題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對“五四”精神的回歸,而不是深化。從思想文化的角度上來說,它帶有啟蒙時代的浪漫主義那種熱情四射的鼓動作用,但就詩歌的總體思想傾向而言,它沒有超越歷史語境的限制,提煉出超越個人情感的人類普遍感受,真正建構起一種完全超越傳統的新思想、新思維。艾略特曾說:“歷史的意義包含有一種領悟,不但要理解過去的過去性,而且還要理解過去的現存性?!彪鼥V詩人們未能自覺地意識到這種哲學變延,并由此從這種歷史關系中展開新的探索,因而朦朧詩在思想層面上缺乏形而上的思辯性,這影響了它對思想深度和廣度的訴求。從藝術角度上來說,朦朧詩人們在詩藝的探索上缺乏重大突破,卻越來越趨向“朦朧”。特別是后期,走向了發掘人的潛意識和捕捉瞬間感受,以及與主旨無關的跳躍性意象,并且沉湎于自設的詩歌王國,成了敲打語言的工匠。朦朧詩后期呈現出來的“疏離”效果,不可避免地給讀者帶來了“晦澀”感,造成閱讀和欣賞的巨大縫隙。
隨著政治走向的民主和開明,社會生活“世俗化”的過程加速,公眾高漲的情緒、意識已有所滑落,人們漸漸開始冷靜地面對客體,對詩的想象也發生了變化,“啟蒙話語”在新的話語體系中逐漸失勢和衰落,詩人也從話語中心位置邊緣化。加之朦朧詩過早的經典化也造成了對自身的傷害。此時,朦朧詩也不可避免地衰退了。
回顧朦朧詩遠去的一路風塵,可以發現,盡管朦朧詩的史程不長,高潮期也很短,但它富有活力的實踐,為新時期文學開啟了第一線曙光,正如有學者言“它永遠不會成為昨日黃花,它已在現代詩史上留下了光輝的定格”。⑨
注釋:
①顧 誠:《朦朧詩問答》,《文學報》,1983年3月24日。
②公 劉:《星星》詩刊復刊號,1979年10月。
③謝 冕:《新的崛起面前》,《光明日報》,1980年5月7日。
④徐敬業:《崛起的詩群》,《當代文藝思潮》,1983年1月。
⑤章 明:《令人氣悶的“朦朧”》,《詩刊》,1980年8月。
⑥張同吾:《詩的現狀與未來》,《文藝爭鳴》,1987年第1期。
⑦艾 青:《從朦朧詩談起》,《文匯報》,1981年5月11日。
⑧黃 翔:《致中國詩壇泰斗——艾青》,民刊《崛起的一代》,1980年第2期。
⑨羅振亞 李寶泰:《朦朧詩的爭鳴與價值重估》,《北方論叢》,1996年第2期。
(周霽葭,四川文化產業職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