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的魔力：《道連·格雷的畫像》意象世界探微

摘 要：《道連·格雷的畫像》中，采用了大量的意象描寫，這些意象蘊含著豐富的心理、社會與文化信息。它們象征人物形象，隱喻人物心理，暗示人物命運，并推動著情節(jié)發(fā)展，起到了點畫小說主題的作用。同時，這些意象也展現(xiàn)了王爾德唯美主義的審美情趣和價值體系。本文將通過對花、煙霧、陰影、聲音、幻覺這五大意象群的闡釋，來論證上述觀點。

關(guān)鍵詞：王爾德 《道連·格雷的畫像》 意象 唯美主義

《道連·格雷的畫像》是英國著名作家王爾德唯美主義的代表作。這部小說所包含的意象紛繁復雜，有花鳥、色彩、陰影、煙霧、聲音、幻覺等等。龐德說：“‘意象’不是一種圖像式的重現(xiàn)，而是一種在瞬間呈現(xiàn)的理智與情感的復雜經(jīng)驗，是一種各種根本不同的觀念的聯(lián)合。”①(P4-5)本文將對《道連·格雷的畫像》中的幾大意象群進行歸納梳理，探討這些意象在小說中舉足輕重的藝術(shù)作用。

一、花的意象

文本出現(xiàn)得最頻繁的意象無疑是各種各樣的花，它們成為包含多層意味的審美意象符號，傳達了不同的蘊意，耐人尋味。

小說開頭，寫到畫室里彌漫著濃濃的玫瑰花香，輕風送來馥郁的紫丁香味，還有火焰一般美的金蓮、金黃色花蕊的忍冬。書中人物的書房、居室用花來裝飾，就連主人公的衣服上也經(jīng)常別著鮮花。可以說，作為實景實物的花的意象，在書中俯拾即是。王爾德異常鐘情對花的意象描寫，這是有因可循的。唯美派熱衷于追求自然的純美和藝術(shù)的形式美，而花作為美的典型代表之一，其意象寄托了王爾德的唯美主義理想。

除了作為景與物自然存在的花以外，花還被借以暗示人物心理，烘染人物形象。比如，亨利勛爵與畫家霍爾華德在花園交談時，“白色的雛菊在草地上抖動”；亨利“俯身從草地上采了一朵粉紅色花瓣的雛菊，細細瞧了起來”②(P5)。雛菊代表著純潔、可愛，這里暗指本性單純的少年道連。而后，亨利勛爵把雛菊扯得粉碎，這個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動作，暴露了他的破壞欲和破壞力。可以看出，亨利潛意識里已蓄意要摧毀道連的善良，企圖毒害他的靈魂。之后，他又是以花來對道連進行說教，感慨說美麗的花會謝了又開，而人的青春卻一去不復返，慫恿道連要及時行樂。

小說多次把女演員西比爾·文比作花，嘴巴像玫瑰花的花瓣，脖子是潔白的百合，這些明喻渲染了少女的美貌與純情。但最成功的一筆出現(xiàn)在道連與西比爾決絕時：她就像一朵踩扁了的花，可憐而絕望。花雖然美麗，卻開不長久，這里暗示了這位少女自殺身亡的悲慘結(jié)局。西比爾死后，道連也曾感到悔恨，想在花園種上象征遺忘和沉睡的罌粟花，亨利也以生活之手始終握著罌粟花來說教，說服他忘記自己的過錯和罪孽。事實上，罌粟花也即罪惡之花，表達了亨利對罪惡美、頹廢美的青睞。亨利還認為霧里看花花更美，同樣是他虛無主義的人生觀、審美觀的真實寫照。

二、煙和霧的意象

抽煙是19世紀末的一種時尚，為許多上流社會的紳士和浪蕩子所愛。和現(xiàn)實生活中的王爾德一樣，道連、亨利勛爵也喜歡抽煙。但在小說中，抽煙不僅是一種生活習慣，還表露了人物的內(nèi)心。

亨利透過細細的藍色煙圈，看到的是一個個奇異的螺旋形圈圈。這些煙圈有其核心意蘊，它們虛無縹緲，看得到而抓不著，瞬間便會消失，折射出亨利空虛的靈魂和玩世不恭的人生態(tài)度。道連和西比爾分手回家之時，看到“對面的一個煙囪升起了一縷輕煙，卷曲成紫色的絲帶，飄向珠色的天空”②(P75)。這個場景含不盡之意于言外，隱喻了西比爾的死，她如同一縷凄美的輕煙孤獨地消逝，魂歸離恨天。可以說，王爾德的這一筆是非常精彩的，它寓情于象，不著痕跡地表達了對這個無辜少女的同情，具有獨特的美學韻味。

霧和煙有著相似的特性，但給人更沉重的壓抑，許多詩人、作家喜用霧這一意象來表達迷茫的感受。倫敦是有名的霧城，霧構(gòu)成了小說的重要背景，屢次出現(xiàn)。“一個‘意象’可以被轉(zhuǎn)換成一個隱喻一次，但如果它作為呈現(xiàn)與再現(xiàn)不斷重復，那就變成了一個象征，甚至是一個象征系統(tǒng)的一部分。”①(P8)小說第12、16章就多次寫到霧。道連38歲前夕，在天冷霧濃的晚上和霍爾華德相遇，并殺害了后者。他鴉片癮發(fā)作的時候，也是在大霧中乘著馬車外出吸食鴉片，連馬車的窗子上都蒙上了霧氣。一路上霧越來越濃，到達目的地時，院子里停留著一團團白霧。霧的意象隱喻著：道連已日益迷失、墮落、沉淪，看不到自己的明天。

三、陰影的意象

毫無疑問，畫像是小說的中心意象。這幅畫像，經(jīng)歷了由美變丑、再由丑重新變美的過程。它對于道連別具意義，通過觀看畫像，“他會跟蹤自己的思想，直至其隱秘處。畫像會成為他最神奇的鏡子。正如畫像已經(jīng)展示了他的身體一樣，它也會向他展示他的靈魂。”②(P89)實際上，畫像就是道連的陰影意象，而他本人年輕漂亮的外貌只不過是其人格面具。

分析心理學派創(chuàng)始人榮格認為，人格面具是指個體用以與外界聯(lián)系和交往的“面具”，即第一人格，“它選擇的依據(jù)是規(guī)則、傳統(tǒng)、理想和集體或文化的價值”③(P32)。而“陰影”通常與之相反。“個體的陰影是那些與個體有關(guān)的被壓抑的、未知的、邪惡的經(jīng)驗等”③(P33)，是陰暗莫測、具有負性的第二人格。道連外表俊美韶秀，富有極大的欺騙性，但這僅僅是他的人格面具。實際上，他是一個道德敗壞、無惡不作的享樂者、色情狂、教唆犯、殺人犯，這一切可從他的畫像中發(fā)現(xiàn)端倪。他自己也認為，畫像是一個在畫布上為他本人受過的怪異影子。畫像由具體物象上升到象征層面，它的意義和價值遠遠超越了其原始意義和本來價值。

除了畫像之外，小說還多次寫到暗影。道連受亨利腐化時，邪惡的力量就像“暗影邁著銀色的腳步，從花園里悄無聲息地潛進室內(nèi)”②(P86)。道連日漸墮落，那些無聲的黑色影子則鉆進了房間的角落，棲息于此。總之，暗影與道連始終相伴相隨，王爾德甚至把街燈比作鬼影，把趴著的人比作影子。他并非偶然寫到這些陰影，除了渲染陰森的氣氛以外，陰影還隱含著更深的意義，他們象征著道連清純外表下黑暗的一面，是其卑鄙邪惡的本質(zhì)。

四、聲音的意象

《道連·格雷的畫像》還精心營構(gòu)了一系列的聲音意象。與物理意義上的聲音媒介性質(zhì)不同，“文字是一種抽象的意符，它只是象征性地指示某種實在或?qū)嵱袃?nèi)容，無法進行符號與心靈的直接交流，比聲音傳播更多了一層編譯轉(zhuǎn)換”④(P381-382)。正因為如此，文字造成的效果也不同，它使“詞匯表層的沉淀和新的復合蘊意得以生成”④(P383)。

在王爾德的自序中，特別提到了音樂，他認為從形式的角度看，音樂家的藝術(shù)是一切藝術(shù)的典型。與早期的唯美派相比，他的形式論“突出的是文學與繪畫和音樂的融合，因為他最贊美的裝飾藝術(shù)就是對摹仿畫派的否定而向音樂靠近。”⑤(P291)其筆下人物道連對音樂也有特殊的喜愛，不但觀看歌劇、演奏樂器，而且舉辦音樂會。道連聽厭肖邦、貝多芬后，轉(zhuǎn)而在刺耳的野蠻音樂中尋找慰藉，聽到可怕的聲音反而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愉悅。這些聲音意象反映出道連對病態(tài)美、罪惡美的深深迷戀。此外，在小說開頭寫道：“倫敦模糊的喧鬧聲，就像遠處一架風琴奏出的低音。”②(P2)初看起來，這只是不經(jīng)意的一筆，實際上卻蘊含著真實的社會文化信息。19世紀末的英國被虛偽庸俗的習氣包圍，正好像風琴奏出的低音，讓人感到沉悶壓抑。身為資產(chǎn)階級一員的王爾德，一方面痛恨現(xiàn)實社會，一方面又難逃苦悶彷徨的“世紀末”情緒，故而在小說中加以反映。

拋棄西比爾后，道連在街道上徘徊，聽到女人嘶啞的呼喊，醉漢的罵罵咧咧，他還聽到從陰暗的院子里傳來的尖叫和詛咒。這些聲音間接評價了道連拋棄戀人這一行為，也暗示了他最后死亡的結(jié)局。富有諷刺意味的是，他最后制造的聲響，就是死亡時的“一聲慘叫和忽喇喇的倒地聲”②(P184)。

五、幻覺的意象

幻覺也是作品的一大重要意象。道連聽了亨利的青春短暫的警告后，腦際浮現(xiàn)出了年老體衰的幻覺，覺得十分痛苦。正是這一可怕的幻覺，促使他萌生了用靈魂交換青春的愿望，和亨利越來越靠攏。雖然他也朦朧地覺得自己卷進了一場莫名的悲劇，但是他還是敵不過誘惑，最終踏上了悲劇的不歸路。

在殺害霍爾華德后，道連不停地胡思亂想，覺得自己已被陣陣狂風刮到了黑色懸崖的邊緣，“想象，如同受痛苦折磨的活物，被恐怖弄得奇形怪狀，像一個骯臟的木偶那樣在架子上跳舞，透過活動的面具咧開嘴笑著。”時間似乎已經(jīng)停止，“那個盲目而呼吸緩慢的東西已不再爬行。時間一旦死去，種種可怕的想法便生龍活虎地在眼前奔跑起來，從墳墓里拖出可怖的未來給道連看。”②(P138)這個幻覺包含了時間、狂風、懸崖、木偶跳舞等多種靜態(tài)和動態(tài)的意象，這些意象組合在一起，產(chǎn)生了奇特的藝術(shù)效果，把道連對罪行的恐怖、對未來的恐懼渲染得極其真切，讓讀者如見其人、如臨其境。由于害怕遭到報復，他還屢次在幻覺中看到西比爾的弟弟詹姆斯，感到自己處在被跟蹤、被追殺的危險之中。

王爾德說：“真實生活是無序的，但想象卻有某種嚴密的邏輯。”②(P166)就這句話而言，他無疑看到了幻覺與想象能夠凸現(xiàn)人的真實心理，含有一定的生活真實性。加拿大文論家弗萊說：“所有具有意義的語辭結(jié)構(gòu)都是對那個被稱為思維的難以捉摸的心理和生理過程的語言模仿。”⑥(P35)正因如此，王爾德才不遺余力，以多個意象群刻畫了主人公的種種幻覺。

小結(jié)

綜觀《道連·格雷的畫像》，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有大量華麗的辭藻，它們被借以來表達視覺、聽覺及心理等各方面的意象，使人深感異彩紛呈、目眩神移。其實，意象本身“具有體現(xiàn)藝術(shù)家的藝術(shù)觀念或藝術(shù)理想的內(nèi)在東西”，“藝術(shù)的純創(chuàng)造過程，就是藝術(shù)家的精神呈現(xiàn)過程……就是意象的外化過程，即‘化意為象’的過程”⑦(P83)。

英國唯美主義的早期代表佩特認為：“藝術(shù)美是脫離社會現(xiàn)實的、孤立的和獨特的，所以是純美；純美主要體現(xiàn)在形式上，即賦予辭藻某種微妙的感受……”⑤(P285)王爾德深受佩特的影響，并將這一觀點發(fā)揚到極致。他熱衷于追求形式美，宣稱形式就是一切，是至高無上的藝術(shù)目標：“在文學中，我們要求的是珍奇、魅力、美和想象力。”⑧(P113)因此，他的作品喜用華麗的名詞和形容詞，帶有過度修飾的印痕。小說中那些令人目不暇接的意象，證明“這部小說包含著對沙龍貴族生活中的事物的欣賞，對道德墮落的美化”⑨(P299)，反映了王爾德唯美主義的生活理想和文藝主張。

總的來說，小說建構(gòu)了一個廣博復雜的意象空間，其中的意象富于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為理解作品的寫作藝術(shù)和作者的寫作意圖提供了一個寬廣的平臺。它們“就像系列放置在不同角度的鏡子，當主題過來的時候，鏡子就從各種角度反映了主題的各個不同側(cè)面。但它們不是一般的鏡子，而具有驚人的魔力：它們不僅僅反映了主題，而且也賦予主題以生命和外形，它們足以使精神形象可見。”⑩(P96)

其實，在中學語文詩歌的課堂教學中，解讀意象就是一個常用的方法。本文只不過將學生的視野由課內(nèi)擴展到課外，并抓住不同文學樣式之間的共通之處，將意象分析適用的文學樣式從詩歌過渡到小說。如果語文教學能充分利用課內(nèi)閱讀與課外閱讀的互通性，合理構(gòu)建二者之間的橋梁，真正做到“得法于課內(nèi)，得益于課外”，學生的閱讀興趣和閱讀能力必定會得到有效的培養(yǎng)。

注釋：

①[美]韋勒克 沃 倫．意象，隱喻，象征，神話[A]．汪耀進．意象批評[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9．

②[愛爾蘭]王爾德．道連·格雷的畫像[M]．黃源深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

③[美]戴維·羅森．榮格之道：整合之路[M]．申荷永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

④湯書昆．表意學原理[M]．合肥：中國科學技術(shù)大學出版社，1992．

⑤馬新國．西方文論史（修訂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

⑥[加]諾思羅普·弗萊．批評的剖析[M]．陳 慧、袁憲軍等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8．

⑦雷體沛．意象的審美意蘊[J]．江漢論壇，2001，（10）.

⑧[英]王爾德．謊言的衰朽（對話錄）[A]．趙 澧、徐京安．唯美主義[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8．

⑨蘇聯(lián)科學院高爾基世界文學研究所編．英國文學史[M]．秦水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

⑩[英]辛·劉易斯．意象的定式[A]．汪耀進．意象批評[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9．

（羅玉紅，安徽省安慶市第二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