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中西讀者理論之異同

摘 要：本文主要從中國古代的文學鑒賞理論——知音理論入手，討論西方接受美學中的讀者理論與中國古代接受理論中的讀者理論的異同，并從全新的角度審視中國古代文學批評中潛存的豐富多樣的文學接受意識，從而發現它獨到的東方式理論價值和現代藝術價值。

關鍵詞：接受美學 知音理論 讀者

20世紀中期，西方文論從文本研究明顯地轉向了讀者研究，出現了以讀者反應為中心的批評思潮。接受美學應運而生，成為這方面理論的集大成者，對20世紀文壇產生了重大影響。在接受美學產生重大影響和沖擊力的今天，有必要反觀一下我國古代的文論。縱觀中國古代文論史，會發現古人亦重視讀者審美效應的實現過程，雖然沒有提出明確的接受美學理論，但也提出和探討了許多關于文學接受的問題。本文即從中國古代的文學鑒賞理論——知音理論入手，來考察中國古代文學批評中潛存的豐富多樣的文學接受意識和它獨到的東方式理論價值。

一

知音原指對音樂藝術的理解，后泛指文藝鑒賞活動中正確的藝術理解和高明的鑒賞家。知音的故事最早見于《呂氏春秋》，主要通過鐘子期和俞伯牙以琴聲引為知己的故事來說明如何用賢能來維護統治者地位。《淮南子·修務訓》將它引入文藝批評領域：“邯鄲師有出新曲者，托之李奇，諸人皆爭學之。后知其非也，而皆棄其曲。此未始知音者也。”①這里強調接受者應通過自身素質去追尋作者本意，而不可為作者已有的聲望或作品本身所拘泥。②俞伯牙摔琴謝子期，從此“知音”成為中國式“理想讀者”的特有名詞。如《古詩十九首》之一《西北有高樓》：“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③葛洪《抱樸子》卷四十三曰：“音為知者珍，書為識者傳。”④唐代劉叉《作詩》：“作詩無知音，作不如不作。”⑤賈島《題詩后》：“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⑥劉勰是知音論的集大成者。在《文心雕龍·知音》中，他首先感慨知音千載難遇之苦：“知音其難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⑦

以上都是中國古代文人嘆惜知音稀少和期望能遇到知音的心聲。那么在現實生活與實踐中怎樣成為一個較理想的讀者呢？歷代文人提出了很多心得，例如“養氣”、“博學”、“親歷” 、“內游”、“外游”等，這些都是一些只言片語的觀點，雖不無裨益，但其本身不成體系。系統論述接受主體條件論的是《文心雕龍·知音》，《知音》篇是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上第一部系統闡述文學接受理論的專論，其中蘊藏著極為豐富而又有價值的文學接受理論。劉勰借古代流傳的俞伯牙和鐘子期的故事來比喻藝術鑒賞者和文學創作者之間“高山流水”般的知音關系。

《知音》云：“凡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閱喬岳以形培塿，酌滄波以喻畎澮，無私于輕重，不偏于憎愛，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辭如鏡矣。”它包含了三層意思：第一，文學素養的培養離不開“博觀”，即廣泛地閱讀具有代表性的著作。第二，文學素養的培養最關鍵的是藝術感知力和領悟力的獲得。第三，文學素養的培養還包括對接受者藝術才能和創作經驗上的要求。這些都是接受主體所必須具備的條件，否則“高山流水”就會因“曲高和寡”而難以產生感人的效果，甚至淪落成為“對牛彈琴”。接著劉勰又提出了“六觀”：“一觀位體，二觀置辭，三觀通變，四觀奇正，五觀事義，六觀宮商。斯術既行，則優劣見矣。”⑧張少康先生的《文心雕龍初探》解釋“六觀”曰：“位體”，作品的體裁風格是否與內容相契；“置辭”，文辭運用是否得當；“通變”，如何處理繼承和創新的關系；“奇正”，如何處理內容之純正和形式之華美的關系；“事義”，作品所寫的客觀內容與主觀宗旨是否相符；“宮商”，是否具有音韻之美。讀者只有通過對“文”的這六個方面的分析，才有可能進入作品的情志世界，較為準確地把握作品的原意。

劉勰強調鑒賞者要熟悉創作者的內心活動，悉心體會創作者感受外物的運思方法和情感脈絡。《知音》：“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他認為“情往以贈，興來如答”的交感作用是產生“觀風似面，聽辭如泣”的共鳴效果的前提。此外劉勰還發現了“知音見異”的規律，認為只有知音才能發現作家的獨創性和異采。他還認為“玩繹”是深刻理解作品的必要手段，“蓋聞蘭為國香，服媚彌芬；書亦國華，玩繹方美。知音君子，其垂意焉”。文學作品凝聚著作家的審美創作，具有審美屬性。但是如果讀者沒有把它納入接受活動、沒有與它建立起審美聯系，那么作品的美是不會自動顯現出來的。所以讀者要經過反復的閱讀、感受、體驗和玩味，這種美感才能真正顯示出來。

由以上可知，中國古人雖未通過嚴密的推理給“知音”下一個準確的定義，卻經常把它運用于文學批評的實踐；無論作為作者還是讀者，古人都非常重視知音：作者渴望尋覓到知音，領悟文本的真正涵義；讀者希望通過各種辦法獲得文本的原意，能把握作者的創作意圖。

二

如果說中國古代的讀者理論還比較含蓄的話，西方讀者理論的發展就開放多了。接受美學的創立者們先后對讀者理論進行了闡述，把讀者分成真實讀者、隱含讀者和理想讀者三種類型。

康士坦茨學派的理論代表姚斯首先提出了“理想讀者”的概念，后由沃爾夫崗·伊瑟爾在《閱讀行為》中對這一概念作了詳盡的剖析。用姚斯的話來說，“理想讀者不僅具備我們今天可及的一切有關文學史的知識，還能夠有意識地記錄任何審美印象，并反過來印證文本的效果和結構”。由此，理想讀者這一概念是以工具的作用被提出的，而并非從現實中歸納得出。伊塞爾《隱含的讀者》說：“文學文本具有兩極，即藝術極和審美極。藝術極是作者的文本，審美極是讀者來完成的一種實現。作品一旦與讀者發生關系，成為審美對象，即第二文本。”在分析第二文本時，他提出了讀者類型論，即：“真實的讀者主要用于反應史的研究，即研究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文學作品被某一特殊的閱讀大眾接受的方式”，隱含的讀者是“設制了一個召喚反應的結構網，促使讀者在把握文本。”⑨

西方接受美學對讀者也存在一定要求，費什在他的文論中這樣闡述：“這一切最終又回到了先前的那個問題：誰是讀者？顯然，在我的分析方法中，這個讀者是具有這樣一種思維能力的人，是一個理想的或理想化的讀者。同沃德霍所說的‘成熟的讀者’或彌爾頓所稱‘有資格的讀者’（fitreader）有某種相似之處。或者按照我的術語，這種讀者是有知識的讀者。他們須符合以下要求：（1）能夠熟練地講寫成作品的那種語言；（2）充分地掌握‘一個成熟的……聽者在其理解過程中所必需的語義知識’，包括詞組搭配的可能性、成語、專業以及其它方言行話之類的知識（亦即作為適用語言的人和作為語言的理解者所具有的經驗）；（3）文學能力。這就是說，作為一個讀者……具有豐富的經驗。”⑩這里要求的是具有怎樣素質的讀者才是一個合格的讀者，這個要求即是為了達到文本被成功閱讀的目的。

三

與西方接受美學一樣，中國古代的知音理論同樣從讀者角度入手考察文學作品，但它們之間也存在不少差異，下面筆者從以下幾個方面對它們的異同進行分析比較。

首先，從讀者與作者的關系來看，知音理論要求讀者在閱讀文本時設身處地站在作者的立場作換位思考，從而得到與作者相同或相近的情思。它要求讀者在接受過程中取代作者的思考地位，從而達到“呈于象，感于目，會于心”的藝術欣賞境界。西方接受美學則是由作品去喚醒讀者內心的某種反應，而讀者也只是帶著某種“期待視界”來觀照文本，這時文本只是一種客觀的存在，作者在這個客觀存在上寄寓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文本中的任何存在是否契合讀者的期待。

其次，從讀者與作品的關系來看，中西方接受理論同樣認為讀者不必拘泥于文本所提供的信息，都承認讀者接受的創造性與豐富性。從對讀者的要求來看，《文心雕龍·知音》要求讀者除了具有基本的文學知識和閱讀能力之外，還要有更多專業的知識和技巧。劉勰提出“六觀”說，認為讀者只有通過對“文”的六個方面的分析，才能較為準確地把握作品的原意，從而成為作者的“知音”。西方接受美學同樣對讀者有一定的限制和要求，但它所要求的僅是能夠熟悉表達文本所運用的語言，具備一定的文學常識和閱讀能力來解讀文學文本。

最后，西方接受美學對文學文本也作了某種程度上的剖析，即要求文本具有一定的“空白”，讀者才有更寬闊的空間去進行創造性閱讀。這與中國古典文論中的“意境論”頗有相似之處。西方接受美學要求文本具有一定的“空白”來滿足讀者對文學作品的創造性鑒賞，而中國古代文論也要求作者留給讀者一個虛實相生的意境供讀者馳騁想象，去獲得“韻外之致”、“味外之旨”。

由上可見，中國古典詩論、文論自始至終都躍動著一股強烈的讀者接受意識，強調讀者接受的主動性、自由性和有效性。同時，亦可看出古人對作品的接受是一種泛接受。在接受活動中，作者、作品和讀者往往是三位一體的。中國古代無論是詩論還是文論，大多都不會脫離作者和作品而單獨考察讀者，而西方接受美學卻孤立強調讀者的接受體悟，割裂了與作者、作品的關系。這是二者之間最大的區別。

當然，這些不同是多方面的因素造成的，筆者在這里不再做更深層次的剖析。從對二者所進行的比較分析可以看出，我國古代的讀者接受思想或許不及西方接受美學那樣獨到、深刻，但卻更為全面和辯證。從這點來看，中國的讀者接受理論不僅可與西方的接受美學相媲美，而且還在某些方面彌補了接受美學的不足。因此，研究者只有站在現代理論的高度，以具有現代意識的理論觀念、理論眼光去關注中國古代文學理論，深度挖掘古代文論中豐富的理論資源，而不是片面地去追附西風，才能發現中國古代文論的真正價值，才能成功建構以古代文論為基礎的現代文論體系，進而在國際文論界發出自己的“聲音”。

注釋：

①[西漢]劉 安撰．高誘注．淮南子·修務訓[A]．諸子集成(卷七)[C]．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6：242．

②王先霈 王又平．文學批評術語辭典[Z]．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37．

③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上編第一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396．

④楊明照．抱樸子外篇校釋（下）[M]．北京：中華書局，1997：434.

⑤⑥黃鈞等校注．全唐詩（卷三百九十五第四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8：744，516．

⑦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第二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299．另：文中以下所引的《知音》篇內容皆選自這個版本．

⑧張少康．文心雕龍新探[M]．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91：249．

⑨張首映．西方二十世紀文論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271．

⑩[美]斯坦利·費什．讀者中的文學：感受文體學[A]．讀者反應批評：理論與實踐[C]．文楚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165．

（王 蓉，河南科技大學文法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