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晉干寶《搜神記》卷十六第十八條記載了南陽宋定伯賣鬼的故事,這則故事后來被收入初中語文教材,題為“宋定伯捉鬼”,題目實際上是沿襲自上世紀60年代初何其芳等人所編的《不怕鬼的故事》一書。何其芳1959年受托編寫此書,書成后于序中曾說:“如果覺悟提高,迷信破除,思想解放,那么不但鬼神不可怕……一切實際存在的天災人禍,對于馬克思列寧主義者來說,都是不可怕的,都是可以戰(zhàn)勝的。”不料想,這一編寫思路決定了半個世紀以來中學語文界對宋定伯形象的定位:他是勇敢而機智的化身,是小朋友們學習的榜樣。
對于現(xiàn)在的學生來講,這個“破除迷信”的既定闡釋會遇到一個簡單的邏輯問題:宋定伯的高大形象是建立在有鬼可捉的基礎上的,不怕鬼的前提必須是先承認有鬼。這就意味著我們無意之中又落入了干寶作《搜神記》時所設的圈套——他自稱該書的主旨在于“發(fā)明神道之不誣”(《搜神記’序》)。也就是說,一千六百年來的滄桑變化竟然沒有讓我們對這個故事的闡釋有多少改變,這簡直就是一個接受美學上的奇跡!
無論是“發(fā)明神道”的承認有鬼還是“破除迷信”的不怕鬼,其共同特點都是在文學閱讀中執(zhí)行一種傳統(tǒng)的社會學批評,前者依賴于作者意圖,是“知人”;后者依賴于政治環(huán)境,是“論世”。其實今天我們完全可以換一個角度重新闡釋這個古老的故事。
根據(jù)索緒爾的語言學理論,語言符號是由“能指”和“所指”組成的,“能指”即語言的聲音形象,“所指”即語言所反映的事物的概念。通常人們都簡單地認為“所指”的概念就是事物本身,但索緒爾卻告訴我們不要被符號所迷惑。人們把欺詐、害人、陰毒、難以提防等多重意義集中到了“鬼”這個符號上,而“少年”這個詞會讓我們聯(lián)想起單純、真誠、開朗、無畏等諸多品質,因此當我們讀到“南陽宋定伯年少時,夜行逢鬼”這行字時,我們的內(nèi)心已經(jīng)先有了一種價值趨向。但恰恰是在這里我們被欺騙了,我們不妨對文本進行細讀。
人鬼首次交流始于宋定伯的疑心,這個少年的發(fā)問表明了他對眼前景象有所懷疑。“問之,鬼言:‘我是鬼。’”鬼說了真話,也印證了宋定伯的懷疑。“鬼問:‘汝復誰?’定伯誑之,言:‘我亦鬼。’”人說了假話。請注意,“誑之”二字是關鍵詞,規(guī)定了宋定伯此后所有言行的可信度為零。
隨后都是鬼主動搭訕:“欲至何所?”在得知宋定伯要去宛市后,鬼說自己也要去,并且提議“步行太遲,可共遞相擔”。相互背負實屬親朋間才有的近距離接觸,鬼顯然是在示好。而且“鬼便先擔定伯數(shù)里”,從這里可以看出的是主動溝通、信任。
接著,事態(tài)轉化為鬼也產(chǎn)生了懷疑:“卿太重,將非鬼也?”但定伯“我新鬼,故身重耳”的謊話卻被鬼輕信了。這與此前人問鬼時的情形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宋因所見影像而生疑心,鬼因切身感受而發(fā)疑問,當時鬼說了真話,此時人卻再一次說了假話。而且鬼再一次相信了眼前的這個人,與其說這是輕信,還不如說鬼內(nèi)心愿意相信這真的是個新鬼。設想一下,如果此時宋定伯說了真話,故事會發(fā)生怎樣的變化呢?這將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定伯因復擔鬼,鬼略無重。如是再三。”反復的貼身相處使鬼徹底解除了戒備,在充分麻痹對手后,就要了解對手,知己知彼。此前一直被動應付的宋定伯主動開口了:“我新鬼,不知有何所畏忌。”鬼很真誠地說出了自己最隱秘的致命弱點:“唯不喜人唾。”看來鬼在內(nèi)心里已經(jīng)把宋定伯當成最要好的朋友了。有閱讀經(jīng)驗的讀者此時已能知道鬼的大概結局了。
但峰回路轉,鬼還有了解真相的機會。“道遇水,定伯令鬼先渡,聽之,了然無聲音。定伯自渡,漕漼作聲。”宋定伯頗有心機地讓鬼先渡水,“令”字表明兩者關系的變化,宋定伯不知不覺中已取得發(fā)號施令的優(yōu)勢地位,鬼竟毫無察覺,非常樂于服從命令。而在聽到水聲后鬼又一次產(chǎn)生了懷疑:“何以有聲?”聯(lián)系此前種種跡象,鬼本可以得出正確判斷,即便無意害人,也可及時脫身,終不會被人所害。可憐這個孤獨鬼,太過沉溺于和他人所進行的語言交流而獲得的那點滿足感中,以致不能自拔,使得定伯“新死,不習渡水故耳”的謊言又一次成功了。鬼終于失去了最后的脫身機會。
宋定伯周密的捉鬼計劃到此進入行動階段:“行欲至宛市,定伯便擔鬼著肩上,急執(zhí)之。鬼大呼,聲咋咋然,索下,不復聽之。”這時顯現(xiàn)出小鬼的無助。“徑至宛市中,下著地,化為一羊,便賣之。”原來是一只與人無害的溫順的羊羔。“恐其變化”。用鬼教的方法“唾之”,得到一千五百錢,“乃去”。最后二字雖少,但極為形象地刻畫出宋定伯此時的神情:冷靜、有一點不動聲色的得意,用今天學生們的話說就是“很酷”。因為一切都是按計劃實現(xiàn)的,所以并無意外的大喜過望,揣錢便一走了之。
我提醒讀者注意“便賣之”一語。從“誑之”到“賣之”,這是一個由欺騙開始,到獲取信任,再到背叛、出賣的完整過程。鬼最終被他所認定的值得信賴的朋友給出賣了,人居然能搞“鬼”,這意味著人比鬼還要“鬼”。這個故事里隱喻著深刻的人生體驗:人心難測,所以“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這是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也是民間智慧。
以上就是我們對文本進行細讀的結果。所謂“文本”不完全等同于我們平常說的作品,它更強調(diào)自身所具備的獨立、自足的特性,是相對封閉的,即排除了作者生平、社會背景等因素對文學闡釋所具有的決定論意義。其實當時人們就已看出端倪了。非常遺憾,教材在選錄課文時刪去了原文最后一句話:“當時石崇有言:‘定伯賣鬼,得錢千五。’”這句話非常重要,可以看出當時人們對這一故事津津樂道的原因:故事的重點不是“捉鬼”,而是“賣鬼”,是利益驅動下的出賣行徑——連鬼都能讓他賣出錢來!這種“陌生化”的感覺與俗語“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類似的功效。更有意思的是說這句話的人是石崇。石崇為東晉巨富,代表了金錢、財產(chǎn)、極度富有以及與此相適應的揮霍行為(參見《世說新語·侈汰》)。在這樣一個人的心目中,一千五百錢根本就不值一提。于是“定伯賣鬼,得錢千五”一句話便帶有了特定的鄙夷與不屑——為了些許錢財,竟然處心積慮地做出這等勾當!這應該是這則故事最富于感情色彩的地方,卻被我們輕易放過了。
必須補充一句,上述最后一句話在唐《藝文類聚》卷九十四、宋《太平御覽》卷九百零二引此條時皆作“時人有言”,而不是“當時石崇有言”。這種異文的出現(xiàn)顯然是有意義的。干寶《搜神記·序》的最后一句是:“幸將來好事之士錄其根體,有以游心寓目而無尤焉。”他期待著后來的讀者能被書中的故事所吸引,異文的出現(xiàn)除了不同版本目錄的依據(jù)外,也說明了這個“游心寓目”的故事究竟有什么地方令那些“好事”之徒感興趣,它強化了這個極富戲劇性的故事背后的深刻內(nèi)涵,能更好地切合后人讀此文時的內(nèi)在感受。
清代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卷八載:
景城有姜三莽者,勇而戇。一日,聞人說宋定伯賣鬼得錢事,大喜,曰:“吾今乃知鬼可縛。如每夜縛一鬼,唾使變羊,曉而牽賣于屠市,足供一日酒肉資矣。”于是夜夜荷梃執(zhí)繩,潛行墟墓問,如獵者之伺狐兔,竟不能遇。即素稱有鬼之處,佯醉寢以誘致之,亦寂然無睹。一夕,隔林見數(shù)磷火,踴躍奔赴;未至間,已星散去。懊恨而返。如是月余,無所得,乃止。
很顯然,姜三莽這個幾乎沒有閱讀經(jīng)驗的莽夫也知道宋定伯故事的重點是賣鬼,盡管他不可能理解其中的虛擬表現(xiàn)手法。只是紀曉嵐隨后的解釋不能不令人有些失望:“蓋鬼之侮人,恒乘人之畏。三莽確信鬼可縛,意中已視鬼蔑如矣,其氣焰足以懾鬼,故鬼反避之也。”
順便說一句,在我們放棄語言符號的“所指”后,會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志怪小說里有許多非常可愛的“鬼”。蒲松齡筆下可人的狐鬼自不必贅言,南朝宋劉義慶《幽明錄》載:“阮德如嘗于廁見一鬼,長丈余,色黑而眼大,著皂單衣,平上幘,去之咫尺。德如心安氣定,徐笑語之曰:‘人言鬼可憎,果然!’鬼赧而退。”鬼竟然也害羞,就很讓我們有親切感。其實民間早就參透了符號本身的隨意性,大家也經(jīng)常脫口而出地說“機靈鬼”“小鬼”,借以表達自己的親昵和愛意。
還是回到宋定伯的故事上來,如果在人與鬼斗爭的故事中鬼是可愛的,那么人又是怎樣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