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生存和生活,就得有生存和生活的“技術”和“智慧”。這“技術”和“智慧”有的是來自自己的探索,這就是“直接經驗”。但“吾生也有涯”,而“知”則無涯,不可能樣樣都自己去“直接經驗”,都從頭做起,別人的探索所得,也可以拿來為我所用(前提當然是得尊重“知識產權”),這就是“間接經驗”。或者在有的情況下,也可能是“直接經驗”和“間接經驗”的“嫁接”。套用中國古代哲人的“話語”來表述就是: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
“間接經驗”從哪里去求得呢?
“三人行,必有我師”——向實踐學習、向旁人學習,這是一條或幾條途徑。
而更多的可能還是得向“書本”(包括雜志和“電子圖書”)學習,因為“書本”承載了從古代到當代的人類文明的果實。
記得上個世紀90年代的最初幾年,社會上彌漫著“文化無用”的氣氛。生活于其中的我,也曾感到過一些困惑。好在我不是一個愛走極端的人,也可能是我骨子里的“中庸”氣質和“懷疑主義”的傾向,所以即使“文化高潮”的年頭,我對“文化萬能”的“表象”也有一點兒“懷疑”,“懷疑”其中是有文化人的一些幻象在里頭的;而到了“文化低谷”,身處其中,我的困惑也沒有使我偏離原來的“軌道”。而更重要的是,這時,我讀到了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王富仁先生的一篇論文——《文化危機與精神生產過剩》。這篇論文原發于《文學世界》1993年第6期和1994年第1期,我則是從《新華文摘》上讀到的。我不知道撰寫20世紀90年代中國學術思想史的學者會怎樣來評述王先生的這篇論文,至少對于我,這是一篇產生了很大影響的論文,它使我更好地了解了我們的時代,了解我們時代的文學、文化和社會,使我雖然“身在此山中”卻能夠跳出某一個文化時段的視野限制。這篇論文在開頭部分誠然引用了馬克思政治經濟學著作關于現代社會的“經濟危機”的概念,但“引子”過去,進入“正文”,王先生對我們這個時代中國社會的“文化危機”的探討,充滿了深刻的洞察力和廣闊的哲思。多少年過去了,我們這個社會的“文化”也走出了那一段“危機”,回頭去看,愈加見出王先生這篇論文高屋建瓴的思想力度和智慧。而在我們今天這個文化回升的時刻,在走向新的文化繁榮期的時刻,重讀王先生寫于十多年前的這篇論文的一些片段,仍然可使我們溫故而知新:
……假若僅僅從文化發展的自身規律著眼,文化繁榮期恰恰應是學術性或藝術性加強的時期,通過繁榮期知識分子的努力,一種或幾種文化學說或創作傾向的內部潛力被充分挖掘出來,并使它們走向成熟和健全……但在中國,情況卻并非如此,或者說并不完全如此。往往是在文化的繁榮期,精神產品的學術性降低,審美趣味下降,為中國的文化發展留不下更多的優秀成果……
這是為什么呢?
在這里,我們需要更細致地檢查我們的文化觀念。我們曾經說,文化實際是社會思想或情感的交流形式,但在中國古代社會,文化主要指的是古圣先賢的倫理道德學說,是廣大知識分子賴以進入政治統治集團的階梯,它還標志著人們的一種身份和地位。從春秋戰國之后,文化的交流意識便逐漸淡漠下來,而代之而起的是與道德意識、權力意識結合在一起的教化意識。教化意識的發展,從根本上破壞了表達者與接受者之間的平等關系,破壞了彼此加強理解的可能性……這種教化意識在中國近現代文化發展中起到了極大的破壞作用。在回升和發展期,少數的文化先驅面臨著強大的社會壓力,交流的愿望仍是他們的主要愿望,但到了繁榮期,知識分子在社會上有了很大的影響力,這種教化意識便有了增長的土壤。在這種意識支配下,開始有越來越多的知識分子不是在提高學術水平和藝術水平上用力,而只想躺在一種有影響的現成學說上取得文化的制高點。他們的目的不是努力取得本民族更多成員的理解和同情,而是為了獲得更多人的尊敬和崇拜。對別人,他們則恥于理解,常常挑剔別人的弱點以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在他們的文章中,開始摻入了越來越多的恐嚇性語言和羞辱性語言,從而把論敵和更多的接受者置于屈辱的地位,增加了接受者的心理抵抗力。這種傾向的侵入,使社會的文化交流在彼此并沒有充分發掘各自的思想潛力和藝術潛力時便及早中止了。與此同時,整個社會的教化意識又往往把本民族的文化繁榮視為知識分子爭奪教化權的斗爭,從而加強了對文化發展的抑制力……
請原諒我在這兒做了一回“文抄公”。由于此刻我手頭沒有那一期的《新華文摘》,引文是取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1月出版的《王富仁自選集》。王先生作出了上述的分析后,在這篇論文里就“中國知識分子”的“主觀能動性”的發揮,提出了他的看法——
在文化繁榮期堅定不移地堅持平等交流的原則,堅持對論敵的充分理解,堅持理性的或審美的原則,堅持不借助非思想性的或審美手段迫使別人信從自己,堅持以自己的語言與自己假想的讀者對話并盡量獲得他們的同情,堅持不以文化的手段實現非文化的目的,并且以同樣的態度注視文化發展的動向,不僅僅以觀點的異同而且以從業的根本規則衡量文化現象……
王先生的這篇論文,在“道”這個層面上,幫助我更好地了解了我們的時代,了解我們時代的文學、文化和社會。在那時,這一篇論文把我帶入了豁然開朗的新的意境。如果說,上個世紀70年代末期至80年代中后期(1978年-1989年),中國社會的思想、學風和出版大活躍,可以看做是繼“五四”以后的現代中國的第二個文化交流和建設的高潮期的話,那么。我有幸在上個世紀80年代的北京師范大學念書,經歷了那一段“狂吞豪飲”的讀書時代,則真是福分。而畢業以后到杭州工作,遠離當時的文化中心,即使是在文化的低潮時期,我也仍然沒有廢書不觀,這固然有我個人的性格和趣味在起作用,而王先生的這篇論文,也對我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尤其是在上個世紀90年代的最初幾年。工作之余的持續地閱讀、思考和積累,我有所感、有所思,于是陸陸續續地寫了一些閱讀札記、論文、散文隨筆和書,表達個人在這個時代里生存和生活的一點兒心得。
王先生的這篇論文不只是對我個人的閱讀和寫作產生了影響。也正是從那時開始,我對自己所從事的教育專業報刊編輯工作的“交流性”有了更開闊的理解(而對哈貝馬斯的著作,也因此有了更深入的認識),順利完成了編輯理念上的轉變:教育專業報刊編輯工作由孤高的“知識精英姿態”轉向平和的“公共媒體的姿態”,由原先的以編輯和名家為中心轉向以讀者和傳播為中心,“堅定不移地堅持平等交流的原則”,從采編“理念”到采編“姿態”到采編“技術”,從版面選題策劃到以報紙為平臺開展專業的服務活動,都堅持教育專業媒體的特性。這也使我自己深感安慰。作為前一段部分采編工作的一點兒小結,我的一篇關于新聞“寫法”的札記,在上海的《新聞記者》雜志上發表后,被中國人民大學報刊復印資料系列的《新聞與傳播》轉載。而這段工作和思考的起點,并不是得自新聞傳播的專業教材或著作,而實在是來自對王富仁先生的這篇《文化危機與精神生產過剩》論文的閱讀。這也使我更確信:各個門類的學問是可以相通的,思想也是可以打通的(當然“相通”也罷,“打通”也好,這都是得有條件和前提的)。所謂“轉益多師”也是可以用在閱讀上的啊。我也不太相信,一個沒有“閱讀生活”的人,是可以做好采編工作——尤其是教育專業傳播媒體的采編工作的,除非他真是“不學而能”的世不二出的大天才。
從真正意義上可以獨立閱讀的中學時代開始,到今天,我的閱讀生活有了將近30年的時間了。30年來,給過我各種幫助的讀物,有形和無形的,借用杜甫的話講,也可以說是“破萬卷”了。古代的、現代的、中國的、外國的,經典的和尚未進入經典行列的,文學的、史學的、政治學的、經濟學的、教育學的……譬如《論語》、《世說新語》、莎士比亞戲劇作品、羅曼·羅蘭《約翰·克利斯朵夫》、黑塞《荒原狼》、卡內蒂《迷惘》、奧威爾《一九八四》、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戴雪《英憲精義》、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伯林《自由論》、梁啟超《李文忠公事略》、陳垣《勵耘書屋叢刻》、嚴耕望《治史三書》、費孝通《鄉土中國》、譚其驤《長水集》、黃仁宇《萬歷十五年》、唐德剛《晚清七十年》、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李山《先秦文化史講義》、錢鐘書《舊文四篇》、宗白華《美學散步》、保羅·亨利·朗格《十九世紀西方音樂文化史》、儲安平《英國采風錄》、邁克爾·埃默里等《美國新聞史:大眾傳播媒介解釋史》、戈公振《中國報學史》、曹聚仁的采訪諸記、葉公超的書評文評、陳從周的說園小品、黃裳的文史散文、董樂山的譯余札記、張五常的經濟學隨筆……帶給我閱讀的新經驗和幫助,真是歷歷如在眼前。而有的往往不是長篇巨著,倒是一篇論文或論文里的某一節文字、某一段材料或某一個結論,給我帶來很多的啟發,譬如顧明遠教授發表于《北京師范大學學報》2004年第1期的《論蘇聯教育理論對中國教育的影響》一文,從文獻征引到過來人的親歷親見,出入于教育內外而論中國教育,果然別開生面,借用清人章學誠《文史通義》中源于《易經》的史學評論術語可說是既“方以智”且“圓而神”:神以知來,智以藏往。這是只有把教育及中蘇教育都真的弄明白了的人才有可能寫得出來的深入淺出的比較教育學和教育史學的好文章。再譬如譚其驤教授發表在1986年第2期《復旦學報》上的論文《中國文化的時代差異和地區差異》,題目雖大而內容扎實,運思新穎而風格沉雄,雖僅萬言,又豈止是中國歷史文化地理研究的指導性文獻,在那個“文化討論熱”的年頭,這篇論文不啻是學術研究的一服清涼劑。而這篇論文以學問為依靠所內含的“具體化”的思維方法,正與我的性情相合:不作“一刀切”,慎下“全稱判斷”,這又豈止是學術研究啊?從為人處世到文化探討,這都是我們該遵循的原則啊!
這個題目,不是一個三言兩語就可以講完的話題,但作為一篇短文,本文該結束了。我權且引錄我前些年由江蘇教育出版社出版的讀書隨筆集《書林意境·自序》里的一段話,來做結尾——
我喜歡讀雜書,讀的書雖以人文社科為主,但也還有其他方面的一些書,譬如科普讀物,譬如科學史著作等。讀書給了我幫助,這是沒有疑問的。這個幫助……有兩個層面,看得見的是“有用之用”,譬如對編輯工作、對寫作的幫助;不大容易看得見的則是“無用之用”,這個幫助,借用錢理群先生的話來講,就是打下“精神的底子”。這兩層“用”,在我其實是不太容易分得開的。我略感安慰的兩點是,這些年來的讀書,沒有被書壓垮,沒有在書林中迷失,而是多少有些心得;同時,也不是僅注意書的“有用之用”而忽略了書的“無用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