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3月2日,坐在外面曬太陽,忽然想起許久沒有給在鄉下的母親打個電話。撥通手機,里面傳來母親溫暖而哀傷的聲音:“鐵芳,我想你呢。你還好不?”聽到母親一句“我想你”,老大不小的我馬上眼淚潸然而下。因為我經常睡不好覺,母親隨后就問:“你現在睡得好不?”盡管我還是有些失眠,但我馬上克制自己,佯笑著說:“我現在睡得好多了,這段時間我還胖了幾斤。媽,不用擔心。”媽媽聽了我的回答,少許有些開心。說了幾句,媽媽就說:“你忙,不要為家里擔心,我和你爸都好。”放下電話,我心里止不住一陣酸痛。忽然想起,早就該寫篇以母親為題的文章。寫一篇文字給母親,我文盲出身的母親卻看不懂。我只有把文章寫給天下的母親和母親的兒子。
我母親是一位極普通的農村婦女,沒有讀過書,最大的特點就是非常地愛我。我的心中常常會想起的一幅圖景,就是母親依偎在門旁,望著我離開家門,一步步走出村口,直到看不見。這幅圖景從我小時候去讀書,后來到益陽讀師范,后來回到鄉中學教書,1990年又考到長沙省城讀大學、工作,我離母親越來越遠,而母親依偎門旁眺望的形象久久不變。每次離開家,我都不敢回頭望,怕自己的淚水難以自禁。我知道,母親那遠望中飽含著對兒子的一片癡愛和夢魂縈繞的牽掛。
好母親就是一所好學校。正是文盲的母親用她滿懷的愛逐步滋潤了我的充滿愛意的人生,開啟我對人世愛的關切的門扉。心靈偎依著那所叫做母親的學校,溫暖而親切,無論走在哪里都不會孤獨,都不會丟失心中的愛意,都會心懷感激;無論為人為文,都讓人難以割舍一份對人世的繾綣愛意。如果說我對教育的思考與言說中都內含著這份人世的愛戀和對于人間溫暖的牽掛,別人也許能從中讀出人間滋味,而不是天馬行空,那么這份功勞首先應該屬于我的母親。還記得十多年前讀到的一句寫媽媽的詩,“你的愛是滿滿的一盆洗澡水/暖暖的,幾乎把我浮起來”,那盆叫做母愛的洗澡水暖暖地浸泡著我的愛意人生。
也許向來勤奮的我可以成為母親的驕傲,但對于母親而言,她所期待的并不是這份驕傲與榮耀,而是兒子在外的平安與幸福。二戰北非阿拉曼戰場盟軍留下這樣一則無名烈士墓的碑文:“對于這個世界來說,你只是一個士兵;對于母親來說,你就是一個世界。”我也知道,其實任何一個人都難以強大到離開他,世界就無法運轉,我們都只是蕓蕓眾生中普通的一個。但對于母親,我真的就是她的生命與世界的全部。
梁曉聲曾在改編電視連續劇《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間寫下了這樣一個鏡頭:烏克蘭茫茫雪原。一輛馬拉雪橇由遠而近。一個瘦弱的婦女駕著疾馳。雪橇上是病重的保爾。母親將他拉回家來。保爾:“媽媽,這么多年,我背你而去,沒有給你音訊。你都沒有責怪我。”母親:“不。孩子,我是責怪你的。不管你離家去干什么,家總是要回的。是嗎?”平凡的母親就是兒子們心靈的家,面對母親,兒子們漂浮的心回到踏實的大地。
我總覺得,教育的目標固然是要培養各種社會所需要的人才,讓人認識世界、探索世界、改造社會、融入歷史,但任何教育都是在人間,教育所培養的對象都是生活在人間的普通個人,教育當然要引導個人如何積極超越有限自我,追求知識的清明與卓越,但這并不是教育的一切。教育同時要啟迪人的平凡性,讓人意識到其實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人間。胸懷天下固然重要,但這決不意味著我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忽視我們身邊平凡的愛意,真心關愛身邊每一個愛與被愛的親人同樣應是教育的應有之義。
曾讀到季羨林先生九十高齡時寫下的《賦得永久的悔》:
我已經到了望九之年。在過去的七八十年中,從鄉下到城里;從國內到國外;從小學、中學、大學到洋研究院;從“志于學”到超過“從心所欲不逾矩”,曲曲折折,坎坎坷坷,既走過陽關大道,也走過獨木小橋;既經過“山重水復疑無路”,又看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喜悅與憂傷并駕,失望與希望齊飛,我的經歷可謂多矣。要講后悔之事,那是俯拾皆是。要選其中最深切、最真實、最難忘的悔,也就是永久的悔,那也是唾手可得,因為它片刻也沒有離開過我的心。
我這永久的悔就是:不該離開故鄉,離開母親。
當然,季羨林先生要是沒有走出家鄉,他就不可能有今天,也寫不出這樣的文字,但其中所包含的那份對母親深深的歉疚之情確實是赤子之心的流露。“我后悔,我真后悔,我千不該萬不該離開了母親。世界上無論什么名譽,什么地位,什么幸福,什么尊榮,都比不上呆在母親身邊,即使她一字也不識,即使整天吃‘紅的’(紅高粱)。”九十高齡的季羨林先生用不著矯情,這樣的文字樸實無華,真摯感人。我們當然應該關懷國計民生,但我們怎么就能輕率地忽視母親對兒子的那份牽掛?教育當然不能把每個人都培養成拘泥于個人私己情感的漩渦之中,而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教育理所當然應該啟發個體不斷超越的自我意識,敞開個人通向宏大社會世界的心靈窗口,賦予個體人生以豐富的價值蘊涵。但我們同樣應該看到,一個連自己母親的愛都可以棄若敝履的人是很難指望他能很好地關愛他人與社會,一個動輒可以輕拋個人私己情感的人并不一定就很偉大,同樣一個非常珍愛個人情感牽掛的人并不一定就很渺小,就像季羨林先生那樣。一個人與世界的豐富聯系其實正是從母親開始的,當我們不斷地回溯母親寄予兒女們的那份珍貴的情感,我們就是在不斷地回溯我們個體生命之根。
正因為如此,教育同樣需要引導個人學會去珍愛那份樸素的人倫之情。雖然那并不是教育的全部,但那是人為人的教育的基本內涵。
常常想起母親,讓我們對人,對世界,對教育,心中平添一份樸實、平凡與溫暖。
(摘自《教育的人文幽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