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我心靈烙下的紋印

[《父親》簡介]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該畫獲得第二屆全國青年美展一等獎，放大表現老農的《父親》已成為中國當代人像油畫里程碑式的作品。其畫面具有一種悲劇性的震撼力，表現了生活在貧困中的老農形象；老農開裂的嘴唇、滿臉的皺紋以及手中粗劣的碗等等寫實的描繪，消除了觀賞者與作品之間的隔膜，畫家藉此來對傳統文化和民族進行反思。

大約在師范，最初接觸到羅中立的這幅油畫《父親》。在我那有限的鑒賞水平和人生經歷面前，這幅畫給我的感受是真實，我甚至覺得，那黝黑的臉，深深的紋，粗糙的手，多么像我的農民爺爺。因為這個緣故，我記住了這幅畫。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一個正月，我的爺爺與世長辭了。在爺爺離去的瞬間，我們忽然發現，爺爺沒有呢大衣。著一件好衣上路，也許就是辛苦了一輩子的人們的念想。那一刻，我的內心充滿自責，因為我已經工作，完全有能力為爺爺置辦衣物，而我卻沒有想到。

我辛苦和勤勞的爺爺，犁地、播種、灌溉、收割，他網季忙碌。因為他的兒子們——我的父親和叔叔都在城里工作，他是全家唯一的男勞力，年過七旬仍在荷鋤勞作，一生不閑。烈日下，爺爺扛著鐵锨，肩搭一條毛巾，一壟一壟地檢查莊稼的長勢。遇到地勢高的水稻田進不了水，爺爺便朝水溝里一站，用臉盆舀起水來。弓腰抬頭，爺爺長久地保持著這一起一伏的姿勢，汗水順著臉上的溝壑淌下來，甚至顧不上擦上一把。光光的脊背在太陽的曝曬下，變得黝黑發亮，一如那并不肥沃的土地。一到搶種搶收的季節，飯都來不及吃，連夜打谷子、揚場更是常有的事。一粒一粒的谷子壓彎爺爺的腰身，曾經瘦高的個子也顯得矮小了，可他的一雙大手依然粗糙，手上的繭也依舊堅硬如鐵，倒是那柄鋤把，變得光滑油亮。爺爺的休憩，便是吩咐他的某個小孫女替他去買一包劣質紙煙，美美地抽上一陣，或是某個傍晚在自家的小桌旁就著花生米或者成菜拌豆腐啜上幾口粗酒。爺爺在他的土地上，耕作衰老，直到隱入大地。爺爺的形象同那幅《父親》在我的腦海中重疊，成為對“辛勞”一詞最好的注解。

爺爺的勤勞，使得莊稼有了好收成，爺爺的勤勞，支撐著我們一家人的生活。在我的家庭詞典里沒有“懶惰”一詞，這是爺爺留給我們寶貴的精神財富。辛苦了一生的爺爺，理應安享回報，可未能讓爺爺穿上他向往的呢大衣，成為我及家人永久的遺憾。如果時間可以重來，我一定還會讓爺爺嘗嘗最好的酒、最綿軟的食品。我忽然覺得自己懂事了，我常常凝視羅中立的《父親》，我對“父親”們產生由衷的感懷和疼惜。這種情懷，使我非常珍視奶奶的健在歲月。無論工作多忙，我總會帶上營養品?；丶铱纯?，為奶奶洗頭、剪指甲，和姐妹們爭著為奶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在家人的精心照顧下，奶奶在她九十五歲高齡時安詳仙逝。

妹妹在醫院工作，老家的人進城看病，經常來找她，托她找醫生。次數多了，妹妹會嘀咕幾句。有一次，妹妹拎著一只雞對我說，這是村子里的一位大叔帶來的，他的兒媳生孩子，自己只是請同事過問一下，其實是不需要他感謝的，真想讓他帶回去。別人幫了點忙，農民們總是要致謝的，而他們幫助別人，卻是絲毫不放在心上。我的一個朋友曾對我說起她遇到過的一件事。她開車下鄉檢查工作，并不寬闊的鄉村道路跟她這個新駕駛開了個不小的玩笑，她的車側翻在路邊，動彈不得。正當她焦急無奈的時候，遠處挖河溝的幾位農民大伯過來了?！耙欢保麄兗珥斒痔?，吃力地把她的車挪上了道路。她感激地拿出錢物致謝，可他們說什么也不肯要，揮了揮手，說笑著走了。農民們就是如此淳樸和忠厚。

鄰家大伯去世，我回老家吊唁。他家的院子里，好幾位年長者在條凳上坐著，那位大叔也在其中，他連忙起身和我打招呼，還和我說起妹妹對他剛出世小孫子的照顧。他又和那些叔伯并排坐在條凳上，在明晃晃的日頭里，我驀然感覺到他們的蒼老，因為我一直延續著小時候對他們的印象：他們都是正值中年的漢子。黝黑的臉，深深的紋，在那天特定的氛圍中茫然悲涼的眼神，那不又是羅中立的《父親》么?歲月改變的是容顏，改變不了的是農民父輩那正直樸實的心，即便物欲橫流，也不能改變。那一刻，我被觸動和感染。有時候我們會感嘆人生苦短，青春易逝，患得患失于生活的細節，與他們的滄桑相比，我們的嗟嘆是多么淺薄。

回來的時候，我對妹妹說，他們真不容易，一輩子在地里侍弄默不作聲的莊稼，卻侍弄不來城市里的喧囂繁華，到了醫院里看不懂復雜的就診圖，不敢碰忽閃的觸摸屏，有的甚至連乘電梯都很緊張，弄不好還會招來不好看的眼色。能有個熟人領著，他們的心才不虛，步子才邁得踏實。若非不得已，他們是知趣的，是不愿麻煩別人的。能幫一下他們就盡量幫幫。如果他們塞過來一袋雞蛋、幾斤紅豆，你就收下吧，來日方長。那是他們的心意，你擋回去，他們會認為城里人看不上，會難受幾日甚至今后見面都覺得難堪。那是他們真心實意的表達，那里面也有他們的尊嚴。尊重和肯定，無論誰都需要，尤其在似乎不對等的另一方。

我就職的學校，算是市里一所優質的小學，每年都有一些家長想方設法把孩子送過來就讀。也有一些農村家庭，他們有的租房子陪讀，有的把孩子寄居在別人家里，為的是孩子不輸在今朝。每逢暑假招生，我們總能看到這樣的情景，那些家長們無比小心而又義無反顧地點數著那沓不知攢了多久的鈔票，他們在驕陽下耐心等候，甚至一瓶水也舍不得喝，汗水浸濕他們掉了色的衣衫。不管日子過得多么艱難，總要讓孩子接受最好的教育，這就是他們心底堅定的愿望。這其中一個孩子的境遇深深地打動著我。中途轉進的這個孩子家境十分貧困，他的母親因過不了窮日子而離開了這個家。無疑，他的父親是非常失敗的?？删褪沁@個貧窮失敗的男人卻外出打工、東挪西湊了好幾千元錢把他的孩子轉到城里讀書。不能讓孩子再和自己一樣，孩子是這個父親全部的希望，他內心的期待燭照著他那灰沉的人生。我感念于這位父親的希望與堅強，對他的敬意也油然而生，，知識改變命運，他們把希望寄托在學校，讓孩子成才。我的心中陡然升騰起教育者的沉甸甸的責任感。我囑咐班主任老師別忘了為這個孩子申請免去在校的相關費用，還不止一次地在教師會上強調，我們要更加善待、更加關愛這些農村來的孩子。我們指導他們穿著，講究衛生，不放棄對文明的追求；愛心輔導悄然出現，為的是不讓一個孩子落下；老師的手機常常成為他們的親情電話，他們并不孤單。因為，他們和城里的孩子同在一片藍天下。

雖然我從未見過這位父親，但一種形象常在我眼前飄閃。那黝黑的臉，粗糙的手，也許他們臉上的紋印還不夠深顯，也許他們頭上并非纏著白頭巾而是戴著安全帽，他們為了生活奔波勞累，行走于城市的邊緣。他們默默無聞地干著城里人不愿干的工作，給城市帶來日新月異的變化，可在陌生的城市卻沒有多少話語權，甚至遭受討不回工資的物質欺詐和形象貶損的精神傷害。但這些，摧不垮他們的堅定信念，磨滅不了他們對美麗生活的期盼。因為，他們心中有夢，有希望。

《父親》，紋印深深，伴隨我從鄉村走向城市，完成那一次次真情的回眸。父親是辛勞的，是質樸的，是堅強的，他為土地的興衰而抗爭，他為家庭的成敗而打拼，可敬可親。他不僅代表著那一個時代一個階層的父親，也點燃了我們對于當代農民父親的人文關懷。對于他們，時常處于弱勢中的勞動者們，誰都不能漠視甚至忽視，替而代之的，應是一種崇敬和贊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