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住房演義

“人有所樂，物有所值；人有所居，物有所歸”，我們的工資也許不比別人高，我們的生活也許不及別人豐富，我們簡簡單單的住房史，很可能，已經是我們全部的生活史。然而，我們的快樂，沒有比別人少。

一

1991年9月1日，我挑著行李，揣著一張“報到通知書”以及滿腔“改天換地”的豪情，到一所非常偏僻的鄉村小學去報到。

村小共有9名老師，我是唯一住校的。按理說，只有一個人住校，住房應該寬敞才是，但是我的住房卻只有6平方米。原因挺簡單，在我之前，學校并不住人，除了幾間破破爛爛的教室，就只有一間堆放雜物的小房間。這間小房，就像教室一樣，透出一股茍延殘喘的氣象——不僅板壁破損透風，而且窗子沒有玻璃。我和一個慈祥矍鑠的老頭——他自稱是校長——忙了老半天，才將那些雜亂且散發種種怪味的東西清理出去。因為沒有現成的床，我和校長又一陣忙亂，用四塊方正的石頭和八塊長短不一的木板臨時搭建了一鋪床。末了，校長象征性地吹吹手，然后一掌拍在我的肩膀上，說：“小陸，我們學校條件差，只好委屈你了。”我說：“沒關系的，校長，謝謝您!”

其實關系大大的，校長一走，我的心就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最后竟像校園一樣空蕩蕩的一無所有了——彷佛被洗劫過一樣。

那時村里還沒通電。晚上，由于沒來得及準備煤油燈，我早早地睡了——瞪著一雙眼睛。兩幢灰白破敗的的校舍在肆虐的風中嗚嗚作響，我的豪情似乎也被嗚嗚的風擊碎，然后一片片被卷走。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但我沒能用它尋找本應屬于我的光明。

所謂住房，其最基本的功能就是蔽風雨。而我這只有6平方米的住房并不能蔽風雨，因為有窗而無玻璃，風來則洞如涼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來則滲如滴漏。縱然不能蔽風雨，我對它還是產生了感情。兩年的時間，即使是與一塊石頭朝夕相處，也會對它產生感情的。何況這間房一直默默地關注我，陪伴我，承載我，庇護我，讓我從另一個角度體味到生活的溫情。

我與學生漸漸地熟識了，課間，有些學生會隨我到房間來小坐，或喝水，或問問題，或聊天……通過接觸、溝通，師生間那種固有的距離感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簡單而直接的信賴。我記得有個叫潘盛波的學生，一天晚上他父母到親戚家喝喜酒，十一點半了還沒回到家，他竟一個人打著火把跑來跟我睡。為了克服無邊的黑暗帶給他的恐懼，他一路唱著歌。在距離學校還有一段距離時，他不再唱歌，而是大聲地呼喊我。

我喜歡把一些隨興畫下的東西貼在板壁上，一是為了遮蔽板壁的縫隙，二是為了美化房間。有些學生看我喜歡畫畫，就拿一些作品來“討教”，我并不是理論家，而且不喜歡對人指手畫腳，于是我就把作品留下來晚上修改——或刪，或添，或涂，或抹，不一而足。有時，修改得比較滿意的作品，我就隨手把它貼在板壁上。之后學生來拿畫，看見自己的畫被貼在板壁上，高興得不得了。自己的畫能夠與老師的畫“比肩媲美”，實在是一件值得雀躍的事。一個學期下來，一面板壁竟被貼滿了。

“討教”的人越來越多，參觀的人也越來越多，簡陋的房間因為審美因素的滲入，竟飄蕩著一股濃濃的“沙龍味”，這是讓人始料未及的。也許，這就是生活的意外饋贈吧。

村里的男女青年，喜歡賽歌，尤其是在月光融融的夜晚。我不會唱侗歌，在有月光的夜晚，我喜歡點上一盞煤油燈，半啟窗子，埋首讀書。昏黃的燈光與皎潔的月光交織出一片溫馨，灑在書上或者信紙上，讓我恍然覺得，我就是西廂讀書的張生或者巴山寄內的李商隱……當然這種感覺并不常有，因為有時，去壩上賽歌的姑娘在經過我的窗下時，會朝我的窗子扔泥團，一邊扔，一邊咯咯地竊笑，或者大聲約我出去玩，膽大的還會咚咚地跑上樓來，把燈吹熄，拉起我的手就走……

二

兩年后，也就是1993年，我在教學上出了點成績，被抽調到一所鎮中學任教。

學校分給我一間9平方米的房間，我喜出望外，一是房間比以前寬了，二是房子是磚木水泥結構，“風過四壁，水滴床頭”的情況再也不會有了。

房間甚簡陋，一床，一桌，一椅而已，但我欣然名之“雅室”。

我像一頭老黃牛一樣賣力。我只是一芥師范生，工作上如果沒有起色的話，會讓那些專科生、本科生看不起。更何況，領導讓我享受了專科生、本科生的房子待遇，我當然得對得起這天堂般的房子，對得起領導的信任。整個校園，我房間的燈總是熄得最晚。我一邊精心備課，細心批改作業；一邊認真復習功課，準備參加漢語言文學專科的自學考試。由于疲憊，我的身子一挨床就能睡過去；由于際遇垂青，早晨我一睜眼就能看見洋溢在周圍的真實的幸福。

1994年9月，我妻子調到鎮小學，隨后，我女兒出生。

三個人住在“雅室”，開始顯出擁擠。再加上后來添置的碗柜、箱子和爐子，“雅室”再也沒有從容轉身的空間。有限的空間還被三根繩子分割。繩子用途各異：一根用以掛大人的衣服，一根用以掛孩子的尿布，一根用以控制電燈開關。許多書，由于沒有容身之地，我只好忍痛把她們統統打入暗無天日的冷宮——床底了。

由于吃住都在“雅室”，有時甚至孩子的拉撒都在“雅室”，“雅室”開始飄蕩著一股油煙和屎尿混雜的氣息，我和妻子的衣服漸漸帶上一股濃濃的“人間煙火”味。“雅室”毗鄰過道，面對廁所。許多師生在上廁所時，目光都會被“雅室”里擁擠不堪的擺設或者傳出的聲音吸引，有的搖頭，有的嘆氣，有的羨慕，有的嫉妒……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四年。四年的時間讓我對生活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1997年7月，通過自學，我取得了專科文憑。同年9月，我考入貴州教育學院漢語言文學本科專業脫產進修。1999年10月，我輾轉調入天柱縣第二中學。

11月，我和妻子在學校附近租了一套兩室的房子，開始把住的地方和吃的地方分開，一種嶄新的生活開始了。妻子很勤快，幾乎承包了買菜、做飯、洗衣服等家務工作。我除了上課，就呆在住處或看書，或寫作，或輔導女兒。女兒乖巧可愛，好靜。她能跟著我共一根條凳，共一張書桌，悄無聲息地看書、寫字一兩個小時。累了，她就下樓去玩，并不驚動我。那幾年，我發表了一些文章，應該說妻子和女兒都是有功勞的。劉克莊詞：“客里似家家似寄。”是啊，只要跟親人在一起，即便客居他鄉，也能找到家的感覺；如果親人離散，即便呆在自己的家里，也會產生“如寄”的感覺。那幾年，我雖然租住在別人的家里，但我“渾然不知身是客”。

2003年，我參加了學校的集資建房，終于擁有了一套屬于自己的“客廳、飯廳、客房、臥室、書房、廚房、衛生間、陽臺一應俱全”的房子。隨后，我還先后添置了冰箱、電視、電腦等各種現代家具。家的感覺漸漸彌漫開來。所謂“人有所樂，物有所值；人有所居，物有所歸”亦不過如此了。一種有序、有價值、有尊嚴的生活終于拉開了序幕。

喬遷之日，為表喜悅，我自撰一聯：居無定所今有所，人有佳緣后無門；橫批：嘉賓請進。女兒比我更高興，一會兒在自己的房間里轉圈，一會兒在自己的床上打滾，末了，把門關上，貼上一張紙條，上書：閨室重地，閑人免進。惹得親朋好友一陣發笑。

由泛泛村小而赫赫高中，由區區陋室而堂堂套間，表面看來，我的變化似乎很大，其實有一樣東西一直沒變，那就是熱愛生活并且對生活深懷感恩的心。

(作者單位：貴州天柱縣第二中學)

責任編輯 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