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洪宗禮

70歲過了，洪宗禮這匹老馬，還在拉著一輛大車。

曾有語文界的朋友問：泰州在什么地方？是啊，泰州是什么樣的城市？好多老師也這樣問。我懂這問話的含義。那意思當然比較含蓄，好像做成了那么大一件事的人，應當是生活在大都市，住在有大門的院子里。可70歲的洪宗禮仍然愛他的泰州。而同時我也想到，在大都市的廳堂內，那些朱輪華轂，擁旄萬里的人物，好像也沒有折騰出什么像樣的事來。成功的是自稱“小馬”的洪宗禮。

不久前，洪宗禮把他的“語絲”給我看，雖然和洪宗禮認識多年，說起語文教育，說起語文教材的編寫，也常聽其咳珠唾玉，但這份記錄他的思想痕跡并飽含智慧的文字，仍然震撼了我。

理想主義者的理想

人一生能做成的事太少了。唯其如此，洪宗禮長年把一天當兩天用。我記憶中，他從沒有休息過，除了動大手術后不得不臥床。然而，就在那時，他的大腦仍然在轉動，想著他的課題，他的教材。

在教育界，很多人比洪宗禮的工作條件好，也比他有更多的機會，為什么偏偏是他成功了？

教育本來就是理想的事業。有些人總把教育科研也當作工業生產線，以為電閘一推，成品就出來了。在一個浮躁的時代，教育界也充滿急功近利傾向，追名逐利之徒幾乎把一切可資利用的資源用盡了，透支了。洪宗禮懂得，教育像農業，像林業，不可能一夕成功。雖然洪氏教材以“民間”的身份出現，種子卻撒滿祖國大地，幾百萬人使用，像常春藤一樣，歷20余年不衰。

洪宗禮很早就認識到，我們的教育教學最大的失敗，在于沒能培養學生的創造精神。因而他說：“不能把語文教材僅僅作為獲取知識的例子，也不能把教材看成學生欣賞的知識花盆，……應把它視為引導學生自主探究學習的‘路標’，成為自主發展、自我構建的‘催化劑’，成為學生學會創造性學習之本。”“學生的創造思維、非凡的靈感，往往產生于極其細小的閃念、極為普通的一瞬間。教師要特別留意這‘閃念’和‘瞬間’。善于察顏觀色，透過學生的一言一行、一姿一容，把握學生的情緒和心理變化，相準‘一瞬’之機，發現學生積極思維的嫩芽，排除堵塞思路的障礙。”這些思想，早年便滲透在他的教學中，以后又滲透在教材編寫過程中。在教材組，洪宗禮總是鼓勵大家更多地為學生著想，努力創造有利于開發學生思維的天地，只要看見有新的設想，他都興奮異常。常言說“老馬識途”，是指老馬識舊途，可是洪宗禮這匹老馬在探尋新路。

洪宗禮說：“我在改革中天天在經受痛苦，也天天在享受快樂。”這是思想者的快樂，沒有什么比一個人經歷痛苦的思考之后探尋到真理，進入自由澄明之境更愉快的了。有時在電話中聽到洪宗禮爽朗的笑聲，我就知道，他前些天遇到的難題迎刃而解了。

韌者的耕耘

說起洪宗禮這幾十年遇到的困難，一言難盡。洪宗禮不愿意多說，可是誰都知道，順利的時候太少。洪宗禮堅信：“貧瘠的土地照樣可以豐收，成事在天，謀事在人”。他又說：“奮斗可以成功，探索可以成功，失敗也可以轉化為成功，只有飽食終日而無所事事的人不能成功。”這種樸素的觀點是懦夫懶漢永遠無法理解的。

僅僅有勇氣，還不夠，洪宗禮的韌性在業內可能是最有名的。只有了解他的人知道，他的這幾十年遇上的困難有多少！他的堅韌，有時像一座山，讓你無法改變他的意志；而有時則溫和靈動如長長流水，在他的娓娓而談中，常常是春雨雨人，夏風風人。合二而一，便是完整的洪宗禮。

在母語教材研究所，聽洪宗禮講述自己的教材和課題。他像在土地上耕作的老農民，手拄著他的犁，和我談莊稼，他只談耕作的愉快，談如何抗旱排澇，卻很少談及收成。用他的話說，就是“收獲何必等明天，今天的奮斗就是明天的收獲”。那樣長久的勞作，很少有人能把它當作樂趣。在急功近利的時代，有誰會制訂十年二十年的長遠計劃？洪宗禮信任他的土地，他相信用汗水澆灌土地，能讓母語研究這株苗長成參天大樹。在這個浮躁社會，論文課題滿天飛舞，業績成果五光十色。在許多人眼中，科研沒有春種秋收，更非十年樹木，而是像生產線，“早出成果，快出成果”成了口號，操作者恨不能一天等于20年……可是有誰明白：十年磨一劍，謂之俠；一天磨十劍，那是賣菜刀的啊。

瞿秋白在總結魯迅的精神時，批評過當時知識界的風氣：“……一忽兒‘絕望的狂跳’，一忽兒又‘萎靡而頹喪’，一忽兒是‘囂張的狂熱’，一忽兒又捶著胸脯懺悔”，“而牧人們看見小豬忽兒發一陣子野性，等忽兒可馴服了，他們是不憂愁的。”（《〈魯迅雜感選集〉序言》）描繪得真切形象，這類活劇早已有之，并仍然存在于今天的教育界。而洪宗禮始終如一的追求，像是個異數。他窮２０多年之功所獲得的經驗，將成為公共財富，長久地影響語文界。

除了語文教材，除了語文教育，洪宗禮能不能說點別的什么呢？很少。他的精力和興趣全在教材建設上。什么是一個人最熱愛的事，這件事就可能是他的宗教。我私下經常忖度，這個世界上，別人是如何過完一天的，但我知道，洪宗禮的每天會是怎樣度過。他沒有任何娛樂活動，基本上沒有休息。我們很多人，到哪里都會稱忙喊累，唯獨到了洪宗禮的研究所，到了洪宗禮面前，就不好意思喊累了。2003年隨他去俄羅斯，他在飛機上談教材，聲音蓋過引擎轟鳴；面對藍色的波羅的海，他說，那邊就是北歐，芬蘭的語文課標我看過了，如何如何。我當時想過，一個人的宗教情結，至多不過如此，而語文和教材，就是洪宗禮的宗教。常有人背后說洪宗禮活得太苦，可是在洪宗禮眼中，人生價值在于奮斗，沒有奮斗能力，比什么都苦。

一個人的宗教

洪宗禮邀請我參加他的教材編寫工作，我得以經常近距離和他接觸。《語絲》中的許多話，都是他和編委的談話。比如，“沙發要有彈性，教材與教學像畫畫，都要留白，留有學生自己發展的空間。水滿則盈，月滿則虧，求多求全只會把學生成才之路堵死”，就是他常說的話。“因瑕棄璧不足取，鋤艾恐傷蘭也不必。學術上就是要反對絕對化，片面性。搞教材改革應持這種公允的態度。”

任何人的知識都是有限的，特別在當今高速發展的社會，怎樣才能讓一套教材長久地發揮作用，并使之逐步具有科學性和經典性，對這個問題，洪宗禮深思熟慮。他認為教材的編寫者應當是有胸襟的學習者。在編寫過程中，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可能是，在編寫中要“敢于自以為是”，拿出自己的主張來，放手大膽地干，成型時則要“勇于自以為非”，虛心聽取不同意見，因為“鼓勵人提反對意見是教材自我完善的良方。”編教材如同筑舍道旁，各種意見都會聽到，洪宗禮能以一種客觀態度對待各種反映，“反對意見中，往往有合理因素，應當用心品悟；贊揚聲里，也許充斥溢美之辭，聽之不可飄然若飛。”蘇教版高中教材編寫前的動員會上，主編丁帆、楊九俊要求大家學習洪宗禮的胸襟，在編寫過程中，暢所欲言，增進了解，最大限度地聽取不同意見，把編寫過程當作提高自身業務修養的契機。

我進入洪宗禮教材編寫組比較晚，記得第一次交稿后，接連兩天，洪宗禮打電話找我，我開會回來，電話又來了。問他有什么急事，他說我寫的一段文字很好，但他反復考慮，想動幾個字，要和我溝通一下。我有些意外，覺得洪宗禮太過分了，休說作為主編，即使作為“老洪”，在我的文字上改幾個詞又怎么的？但洪宗禮就是洪宗禮，他既要保證教材的質量，但也尊重每個人的思考和勞動。教材編寫組的許多老朋友都說，和洪宗禮老師在一起工作，心里總是很愉快，不僅僅因為他尊重別人，也因為他總把困難的事留給自己。

無論是編教材還是做課題研究，他總是思賢若渴，有握發吐哺之風。在我和他的交往中，每次他向我介紹一位新朋友，總是肯定人家的成就，介紹他們的長處。以他的資格和成就，仍然能團結各路朋友，這一點很多人做得不如他。

如果你看了洪宗禮的教材，以為那就是洪宗禮；如果你看了《母語教育研究論集》，以為那就是洪宗禮；如果你看了這《語絲》，以為這就是洪宗禮，可能未必。洪宗禮活著就是為語文的，一個人的生命和事業融在一起，已經分不清你我，這是什么境界？法國哲學家巴什拉在其《火的精神分析》一書中有句名言：“一棵樹遠不止是一棵樹。”了解洪宗禮的生命歷程，當知此言之雋永。

洪宗禮，你這匹老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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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蕭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