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就有人測量過煙的重量,他在香煙未抽之前,先用天平仔細稱過,在隨后的吸煙過程中將煙灰收集起來,和最后的煙蒂一起再稱一次。這樣,用未抽以前的數據減去煙灰和煙蒂的總和,就是在我們口中云來霧往的以及在我們指間裊裊升騰的煙的重量。
我很欣賞這位仁兄的聰明,更佩服他的異想天開,本來嘛,誰都知道煙霧是虛無縹緲之物,測量它的重量,就好像聽到有誰測量每天呼吸的空氣有多重一樣,讓人覺得不可思議。我們買來一包煙,抽出一支,用手指捏一捏,體會它的密度,湊在鼻下嗅一嗅,感受它的醇香。然后點燃,傾聽打火機嗒地一聲脆響,和煙絲在燃燒時最輕微的噼噼啵啵聲。我們審視煙灰的潔白程度,然后瞇起眼睛,體察煙氣在體內的游走。身體在緊張之后慢慢放松,后背也已經完全靠在沙發背上了。我們長長地舒一口氣,濃濃的煙霧從我們口鼻中噴出,和屋中的空氣混合,微微增加了夜的濃度。
上面的過程中,有的都是具體而實在的動作,這是一支香煙所給予我們的具體而實在的感受,至于噴出去的煙便只能算作廢氣,不再具有意義。我們習慣于賞玩噴云吐霧的過程,賞玩“云霧”給予人的感官體會,而對于它本身,卻總是過于漠視。也許吐煙圈的人會在意它的形狀,僅此而已,誰又會關心它的重量呢?
生命中有許多“輕”的東西對我們別具意義。那整煙減去煙灰、煙蒂得來的數據,也許只有幾個毫克的些微差距,而香煙帶給我們的全部情趣、快意、安慰,乃至煩惱,都維系在這微不足道的幾毫克上。這就是生命的奇妙之處一件事物最具有決定性的部分,往往表現得最不起眼。它隱藏在諸多具體而微的細節中,讓我們“縱使相逢應不識”,只有當過程如潮水般漫過之后,意義才像浮出海面的石階,豁然顯現。它總是這樣不動聲色地鋪展著,直達我們心靈的居所。
我們看到,同學會上,老友們相聚,口袋里掏出自己的煙相讓,很快各種牌子的香煙便隨意擺滿在茶幾上。都是紅塵中奔勞忙碌的人,有的已經得意,有的依然在努力,相同的是大家都曾經在同一起跑線上,都曾經在一無所有時暢談過理想。這理想有高有低,有大有小,如同香煙千差萬別的檔次一樣,然而在不斷地修正之后,理想終究要以適合自己為唯一標準。這就像成熟的煙民,雖然遍嘗過百味,但必有自己固定的牌子,非此莫屬。大家看到某人還在抽上學時抽慣的老牌子,嫂夫人也還是同班的初戀情人,都不由得開懷一笑,屋中濃濃的煙霧也在笑聲中顫動了。
在這里,煙的重量,實際上就是時間的重量,那個被我們稱之為似水年華的東西。
當只有三兩個好友對坐談天時,氣氛又更松弛了,就算是早已戴習慣了的面具也可以暫時放下。有位老兄突然哭了,讓人始料不及,原來在剪裁精良的西裝下面,包裹著一顆早已疲憊不堪的心。壓力,來自各方各面的壓力,不會放過現代人的每一寸皮膚,我們只有在最值得信賴并且最無利害關系的人面前,才可以盡情釋放一下。這樣的人會耐心地聽你述說,不會忙不迭地說教、自以為是地講道理,并且絕不會在意你的失態或者把你當成神經病。這樣的人會等你說完后,遞給你一支煙,說:“想那么多干嘛?來,抽一支!”于是你擦了臉擤了鼻涕,深深地吸一口煙,于是你感到渾身輕松了。這樣的人,就叫朋友。
那口煙和你發牢騷時一根接一根抽得滿嘴麻辣是一個味嗎?肯定不足。煙的重量,這時就是友誼的重量。
有一個女人,在愛一個男人的時候,總是一次從煙盒里抽出兩支煙,并排銜著,將兩支煙同時點燃,然后,遞一支在男人嘴上,自己留一支。在餐館的時候如此,在酒吧的時候如此,在他們臨時建設的小窩里也是如此。女人理所當然地點好煙遞過去,男人理所當然地接住抽著。朋友們都很羨慕男人,說他夠有福氣,男人呵呵一笑,繼續侃山,女人嫣然一笑,也不說話,始終默默地。他們相愛了兩年,兩年來男人抽的每一支煙上,都粘有淡淡的口紅殘印,他也并不覺得什么。后來他們分手了,別問我為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男人忽然發現嘴里的煙怎么抽怎么沒味,他審視煙蒂,似乎少了點東西,又實在說不出個所以然。而遠在大洋那頭的女人依然一次抽出兩只煙,并排銜在嘴上,同時點燃,然后,自己吸一支,另一支架在煙缸上,定定地看它燃燒,并最終化為灰燼。
我聽說他們后來都戒煙了,不約而同地戒的,因為他們已經受不了一個人獨自抽煙的滋味。煙的重量,此時已變為失戀的重量,實實在在地刺激著人的神經。
和他們不同,有的人更愿意一個人呆著,他們對孤獨別有一種理解,不認為那是不好的、是應該避之惟恐不及的。至少,在一定范圍內并可以受自己控制的孤獨是有宜的,它能有效地隔絕塵吐的浮躁,讓一個靈魂安靜下來,用自己的眼睛觀察周遭的人與事,用具有獨立判斷能力的心靈感知世界。孤獨的人往往與煙為伴,吸一支煙,總是從具象操作開始,以抽象體驗為終極目的的奇妙過程,飄飄裊裊的煙霧升起來,如絲如縷,似斷似連,它們片刻不停地改變著自身的形狀,讓凝視的人陷入更專注的凝視,讓思考的人展開更深刻的思考。仿佛想抓住思維的片段似的,他深吸一口,讓煙在體內停留盡可能多的時間,感覺肺部承受的壓力,心跳聲也在封閉的靜謐空間中被放大,隆隆作響。那是煙之沉重的具體表達,是反觀內心的自我審視。他長長地呼出,身體和頭腦同時感覺到輕松,如同在這一刻拋棄了煩惱、郁悶和無謂的庸人自擾。雖然只是片刻,仍舊意義重大。
比思維更輕的煙霧,這會兒飄飛升騰,愉悅歡快,并不因為承載了人的孤獨就加重了份量。煙的輕靈獨立于空氣之外,并超越于空氣之上,是有別于日常呼吸的另一種別具意義的呼與吸。
時光、友誼、愛情、孤獨,聚散、悲歡、懷抱、距離,等等等等,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沒有另一種僅僅幾毫克的東西,能賦予如此名目繁多的意義?這是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轉化為可以承受之輕。
人,大部分人,是脆弱和多感的,需要有一個突破口,一個發泄的渠道,一個寄托的載體。煙的重量不是什么玄妙之物,它就是突破口,就是渠道,就是承載之物體。它可以由天平稱得,同時自身也是一架天平,在我們不經意的時候,衡量我們靈魂的重量。它凝視著我們,一如我們凝視著它。
所以,在下一次吸煙的時候,別忘了好好掂量掂量它的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