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文章以《搜神記》的鬼故事為立足點,探討它們的深層意蘊。鬼故事既是對當時官場政治的再現,又反映了時人對生命的憂患意識,同時,也是對愛情婚姻的深層透視。
關鍵詞:《搜神記》 鬼故事 意蘊
東晉干寶的小說《搜神記》是六朝時期成就最高的志怪小說,其中有五十多則鬼故事。對于這些鬼故事,由于作者有“亦足以發明神道之不誣”①的聲明在前,研究者們往往為其撲朔迷離的外表所迷惑,而忽視了對其真實意蘊的探辨。事實上,鬼故事旨在宣揚幽明雖殊途,而人鬼卻同理,既反映了廣闊的社會現實,具有強烈的現實主義精神,又體現了時人理性意識的覺醒,具有深刻的時代意蘊。具體說來,鬼故事首先再現了當時社會的官場政治,既指斥貪官酷吏,又歌頌清官循吏;同時,鬼故事表現了人民生命意識的覺醒,既揭示了個體生命的生存困境,又反映了人民對生命的眷戀和對人生價值的追求;另外,鬼故事中的人鬼相戀故事是對當時愛情婚姻的深層透視,既關注女性,反映女性意識的自覺,又抨擊了當時的門第觀念和門閥制度。
《搜神記》的鬼故事首先再現了當時的官場政治。魏晉時期,王朝更替頻繁,社會政治黑暗、吏治腐敗,士大夫們往往一生經歷數朝,傳統的品德節操在他們身上,已經難以找到蹤影,“政失準的”和“士無特操”②成為這一時期官場政治的特點。《搜神記》的冥府吏治型故事對此有著多方面的揭示。人間有主宰禍福的官府,鬼域即有主宰禍福的冥府。人間官吏有廉污之分,冥府的吏役即有清濁之別,冥府冥吏乃衙署的影子。
《蔣濟亡兒》敘述蔣濟之子“生時為卿相之孫”③,托父母福蔭,享盡人間榮華富貴,死后在陰間做了皂隸,困苦不堪,遂借“迎新君”上任之機,托夢給母親,請母親轉致父親:“今太廟謳士孫阿,見召為泰山令,愿母白侯,屬阿,令轉我得樂處”。于是,權勢顯赫的蔣濟,在亡兒的“新君”尚在人間之際去走后門,囑托孫阿“隨地下樂者與之”。孫阿死后去陰間,果然不負所托,將蔣濟亡兒轉為了隸事。這一故事反映的是大官僚階層的腐敗,權勢顯赫者不但可以在陽間橫行不法,還可以將手伸至陰間去干預。《徐泰夢》則反映了鬼吏瀆職的現象:
嘉興徐泰,幼喪父母,叔父隗養之,甚于所生。隗病,泰營侍甚勤。是夜三更中,夢二人乘船持箱,上泰床頭,發箱,出簿書示曰:“汝叔應死?!碧┘从趬糁羞殿^祈請。良久,二人曰:“汝縣有同姓名人否?”泰思得,語二人曰:“張隗,不姓徐。”二人云:“亦可強逼。念汝能事叔父,當為汝活之?!彼觳粡鸵姟L┯X,叔父乃差。
鬼吏在執行差事中可以徇私舞弊,張冠李戴,采取偷梁換柱的辦法,轉索他人性命進行交差。 這些故事揭露的不是個別官吏的昏聵而是整個陰間的黑暗與不公,鬼世界與人世界原是相通的,這反映的也是人間政治的情形。
封建官吏多有不法之徒,殘害百姓,百姓恨之不已而又無可奈何,但在封建官吏中也偶有清官循吏,能為民作主?!短K娥》一篇敘述九江刺史何敞巡行至高要縣,夜宿鵠奔亭,還未到午夜時分,就有一女子從樓下走來,向他訴說一件兇殺案的始末。原來她叫蘇娥,是一寡婦,生前身邊僅有一婢女,婢女隨她乘一輛牛車到鄰縣做買賣,路過鵠奔亭住宿。當地亭長見其財色頓起歹意,殺了她倆和車夫,劫走了財物并銷毀了牛車。蘇娥的鬼魂不甘冤死,向何敞揭發了亭長的罪行,何敞根據鬼魂的指點找到了證據,將亭長繩之以法。這一故事歌頌清官循吏,指斥貪官酷吏,其中寄寓了平民百姓的愿望和理想。
《搜神記》的鬼故事還反映了時人對生命的憂患意識。生命和死亡,是文學永恒的主題。在漢樂府和《古詩十九首》中已有不少感嘆生死的詩歌,《瀣露》《蒿里》之作,以及“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④等詩句,都是描寫生死主題的。魏晉是我國歷史上蒙受了深重災難的動蕩時期,戰亂和分裂,成為這個時期的特征。敏感的作家們在戰亂中最容易感受到人生的短促,生命的脆弱,命運的難卜,禍福的無常,以及個人的無能為力,小說家們也不例外,所以生死問題、生命意識成了他們關注的焦點。
鬼故事深刻揭示了當時個體生命的生存困境。由于漢末階級矛盾的尖銳,國內各民族之間斗爭的加劇,以及封建統治集團內部激烈的沖突和斗爭,社會動蕩不安,戰亂頻繁,疾病肆虐,災難和死亡時時威脅著人的生命。很多人因此而感到無所適從,沒有穩定感和歸屬感,還有為數不少的文人知識分子因與統治者政見不合而慘遭殺戮。人的生命在強權、浩劫面前顯得無比脆弱,人們的生死存亡沒有定數,壽終正寢是可望不可及的事情?!端焉裼洝匪涊d的冥界官吏對世人有著生殺予奪的權力便是這一現實的曲折體現。某個人是生是死完全由這些官吏說了算,如前引《徐泰夢》敘述張隗平白無故、毫無心理準備地就被冥府官吏強行奪去了生命,《黑衣客》一則描寫鬼吏奉命去取施續門生的性命,不料對方苦苦哀求,鬼吏于是以十分不耐煩的情緒答應了他的請求,另外找了一個無辜的人來代替。可見,鬼吏經常在執行公差過程中隨心所欲、草菅人命,赦免“應死者”而隨便抓一個與“應死者”面目相似或同名的無辜者去頂數。對于無錢、無權、無勢的普通百姓來說,被隨便抓去當替死鬼是在所難免的,所以魏晉時期個體生存環境之惡劣是不言而喻的。
鬼故事還表現了人們對生命的眷戀。魏晉時期,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的惡劣都給生命的存活帶來了困難,人民朝不保夕,生命如草芥。許多幸活人世的人們感到無比孤獨,便油然產生了對故人的思念和對生命的無限眷戀。這種思念和眷戀在鬼故事中有一種特殊的表現,亡靈現形的作品,如《李娥》敘寫劉伯文鬼魂見到家人后的場面,令人悲不自禁,表現了亡靈對家人的刻骨銘心的愛慕與眷戀。我們在體味亡靈與親人之間濃濃親情的同時,也體會到了幽明殊途間相隔的凄切與悲涼。有的故事還想方設法讓人死而復生,如《李娥》寫李娥死后傳書而復生。人鬼相戀故事更是展開生死玄想,《談生》設想女子為陽間男子之妻,枯骨生肉后變人,《王道平》寫女鬼復活后“壽一百三十多”,對復生的種種玄想,這些對長生的熱望,灌注了強烈的生命意識。
鬼故事還表現了人們對人生價值的思考。死亡陰影籠罩在魏晉人的身上,使他們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加之生命意識的覺醒,于是在生死之際,他們更多地思考個體生存的意義。生的留戀和死的超脫,構成了魏晉人的生死觀。關照死亡,更能使人懂得生活的意義,更加珍惜寶貴的生命,更積極追求生命的價值。魏晉人對生命的珍惜和對生命價值的追求主要表現在他們對個性、對精神追求的自覺上,其中崇尚玄談就是他們追求精神自由的一種表現。《阮瞻》寫阮瞻與鬼客“聊談名理,客甚有才辯”,“名理”,是從漢末清議發展起來的考核名實和辨名析理之學,是魏晉清談的一種思潮。阮瞻和鬼客談名理,正描繪了魏晉清談情況。
追求生命價值的另一表現是面對死亡時,要有非凡的雅量、超常的氣度,魯迅先生稱“吐屬則流于玄虛,舉止則故為疏放”⑤,即指這種曠達氣度。《宋大賢》一則,寫宋大賢遇到鬼時毫無懼色,不慌不忙,沉著冷靜:
邑人宋大賢,以正道自處,嘗宿亭樓,夜坐鼓琴,不設兵杖。至夜半時,忽有鬼來,登梯與大賢語,矃目磋齒,形貌可惡。大賢鼓琴如故,鬼乃去。于市中取死人頭來,還語大賢曰:“寧可少睡邪?”因以死人頭擲大賢前。大賢曰:“甚佳。吾暮臥無枕,正欲得此?!惫韽腿?。良久乃還,曰:“寧可共手搏邪?”大賢曰:“善。”語未竟,鬼在前,大賢便逆捉其腰。鬼但急言:“死,死。”大賢遂殺之。
面對瞪眼磨牙,形貌可怕的鬼,宋大賢卻能安然彈琴,他把鬼給的死人頭顱當枕頭,鎮靜地與鬼搏斗并將其殺死,這種處事不驚的風度正表現了魏晉人的雅量風度。
人鬼相戀故事是《搜神記》鬼故事中最瑰麗、最動人的篇章,這種類型的故事是對當時愛情婚姻的透視。它關注女性、反映女性意識的自覺。和魏晉時期人的價值的發現及普遍的個性意識的覺醒相一致,這一時期,女性的自主意識也表現出從未有過的強烈。那些原本就對儒家婦女觀念有著深刻抵觸的女性,自主意識漸漸覺醒,個性精神日趨強烈。在愛情婚姻上,她們頗有獨立自主意識,渴望自主愛情,追求自主婚姻。人鬼相戀故事中的主動者往往都是女性,這些女性往往都出身于高貴門第,她們一般是未婚而死的少女,有的已有戀人,有的雖沒有,卻是懷著少女的幽怨而死,她們對愛情婚姻都有一種熾熱的渴求,是磨滅不了的情愛使她們從墳墓中走出來主動投入她們所愛男子的懷抱。《辛道度》中的女主人公,是秦閔王的亡女,她雖然已經夭亡二十三年,但仍有對愛情的渴求,當她召見前來求餐的辛道度時,坦白地說出自己身份并提出“愿為夫婦”的要求,辛道度接受了她的請求,與之同居三宿。秦閔王女的這種行為,相對于封建社會的“三綱五?!?、“三從四德”,婚姻“必由父母之命、須用媒妁之言”的禮教來說無疑是一種叛逆;她追求愛情婚姻自主的“情”與封建禮教約束的“禮”必然要產生激烈的沖突,她對愛情婚姻的渴求與愿望,她純樸的自然人性與封建理性也必然產生猛烈撞擊。在這種情況下,她從自己的愿望出發,而置封建禮教于不顧,表現了強烈的自主意識和個性意識。這既是對自身幸福的追求,也是對封建禮教的蔑視。
人鬼相戀故事還抨擊了當時的門第觀念和門閥制度。人鬼之戀故事中的女鬼都是溫柔多情的美女,而且出身名門,是王公貴族顯宦之女,而男主人公多為落魄文人,生活窘迫,境遇堪憐,他們存在著對幸福生活的渴望和對愛情的強烈向往。如談生,他是“窮不能自偕活者”,“年四十,無婦,常感激讀《詩經》”,“感激”是“發憤”的意思,《詩經》是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其中《國風》部分有不少民歌表達了對愛情的贊美與追求,可見談生雖然窮困,但仍有對愛情的向往和企羨。睢陽王女的鬼魂主動接近談生,與他結為夫婦,并生了一個兒子。她的身份暴露后,談生被睢陽王承認為女婿,他的兒子也被天子任命為郎中。故事的結局是美好的,但在當時的門閥社會里,這是根本不可能實現的事情。
人鬼相戀故事歌頌了青年男女間生死不渝的愛情及對婚姻自由的強烈向往,其背后是對封建婚姻制度和門閥制度的漠視和不滿,就其顯示的愛情和婚姻理念來說,是積極進步而富有現實意義的。
至此,我們可以看出,《搜神記》中的鬼故事表面寫鬼,實際寫人,是人間社會現實的真實折射,它們具有深刻的時代蘊涵。發掘這類故事中富有積極意義的現實意蘊,幫助我們加深對當時社會的了解,是它們存在的價值。
注釋:
①③[東晉]干寶撰,汪紹楹校注.搜神記[M].北京:中華書局,1979:2,167.
②羅宗強.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3:151.
④魯 迅.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32.
⑤馬茂元.古詩十九首初探[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59.
(韓 濤,山東省曲阜師范大學學校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