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陶潛是中國文學史上一位隱逸圣潔之詩人。《飲酒》(其五)最能代表其風格沖淡之美。對精神自由的追求是其人格的核心,其精神永昭后世。
關鍵詞:《飲酒》鑒賞 圣潔 生命之歌
生命是一首圣潔的歌。有這樣一位詩人,他向往寧靜祥和、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有這樣一位隱士,他淡泊利祿功名,怡然于躬耕;有這樣一位耕者,他一生種菊、賞菊,活得像菊花一樣高潔、飄逸。他就是本詩的作者、我國田園詩的鼻祖陶淵明。
一、辭官歸隱之因
陶淵明(365-427),名潛,潯陽柴桑人。縱觀陶潛的一生,促成他最終辭官歸隱的原因諸多,但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儒釋道思想的影響。陶潛出身于官僚地主家庭,從小接受了封建的傳統教育,“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飲酒》),“奉上天之成命,師圣人之遺書。發忠孝于君親,生信義于鄉閭”(《感士不遇賦》)。儒家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出世思想對其影響較大,人活一世,要努力進取,砥礪奮發,建功立業,大濟蒼生。從佛道兩家來看,佛教認為“人生無常”、“塵世皆空”,老、莊則主張“無為”、“避世”。當時,儒釋道三家并存,玄學充分發展,思想界出現了空前活躍自由的局面,“人的覺醒”帶來了人的個性和人的自我意識被肯定。陶潛一生,出世與入世幾起幾落,正是儒釋道思想在他內心矛盾的結果。他從29歲步入官場,以后十幾年里,他幾次做官,都不過是祭酒、參軍等官職,不僅濟世的抱負無法施展,而且必須降志辱身和一些官場人物周旋。據蕭統《陶淵明傳》記載,他仕途生活的最后一任官職是彭澤令,在任只八十余天,就毅然辭官歸隱。說那年年底,會郡遣督郵至,屬吏告訴他應束帶接見,陶淵明嘆曰:“我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即日解綬去職,賦《歸去來兮辭》。從此結束了仕隱不定的生活,堅定地走上了歸田的道路。這種不為五斗米折腰的精神,正是中國知識分子的錚錚傲骨精神。他的身心徹底歸隱了,盡管內心曾有過猶豫,但最后義無反顧、毅然決然地選擇了隱者靈魂棲居的高潔的精神,以詩人的實際行動鑄造了自我圣潔的人格。
第二,社會政治因素之影響。陶淵明生活在偏安于江南的東晉,門閥統治森嚴,政治式微,社會動蕩不安。統治者一味追求奢華與享樂,無力收復中原,不關心國家生死存亡。而統治階級內部爭權奪利,爾虞我詐,相互傾軋,官場黑暗,政治腐敗。許多知識分子因卷入政治漩渦而成了無謂的犧牲品,像陶淵明這樣身處寒微的一介書生,如果不同流合污,想在仕途施展宏圖、馳騁猛志,無異于癡人說夢,談何容易?在殘酷的現實面前,陶潛的政治理想破滅了,痛定思痛之余,刺激了他內心強烈的個體意識和獨立人格的覺醒。作者在《感士不遇賦》中說:“彼達人之善覺,乃逃祿而歸耕。山嶷嶷而懷影,川汪汪而藏聲。望軒唐而永嘆,甘貧賤以辭榮”。那些通達明智之人善覺悟,于是逃避官祿隱居躬耕。高峻的山嶺中有隱士的身影,廣闊的河流上有隱士的歌聲。遙想遠古治世深深嘆息,甘居貧賤辭卻榮華虛名。已經覺醒而又追慕古之圣哲足跡的陶潛,其個性特征又是怎樣呢?
第三,淡泊名利、耿介清高的性格特征。作者在《歸園田居》中自敘道:“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他又說:“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自量為己,必遺俗患”(《與子儼等疏》)。他熱愛自然,天性閑靜,性格率真,不慕榮利,忘懷得失。
二、精神飄逸之《飲酒》
宋代大才子蘇軾在《與蘇轍書》中說:“吾于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陶詩平淡自然卻韻味醇厚,最能代表其風格的,莫過于《飲酒》(其五)。
陶潛《飲酒》詩共二十首,本篇為第五首。據考證,《飲酒》(其五)當寫于其歸隱后不久。全詩共十句,按三個意境遞進。開首四句從字面上來說,就是住在眾人居住的地方,卻感覺不到車馬的喧鬧聲,請問你為什么能夠這樣呢?這是由于精神超脫世俗,自然覺得居住的地方僻靜了。特別是三四句,以具體的生活體驗,用一問一答的形式,揭示出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很有理趣的生活現象——“心遠地自偏”。“遠”的對象是什么?是官場,更進一步說,是遠離世俗,超凡脫俗,在精神上已經對爭名奪利的塵世采取疏遠、超脫、漠然的態度。王維的《酬張少府》詩末云:“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不僅一問一答的形式極為相似,而且折射的內涵也如出一轍。該句暗用了《楚辭·漁夫》中的典故:“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王逸《楚辭章句》注道:“水清喻世昭明,沐浴升朝也;水濁喻世昏暗,亦隱遁也”。《論語·泰伯》中云:“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論語·微子》中寫子路問路于長沮,當得知子路是孔子之弟子時,長沮曰:“是知津也”。一個超然獨立、潔身自好的隱士形象躍然紙上。很顯然作者采用詩句的形式,表明自己的人生態度:達則顯,窮則隱。歸隱是他唯一的選擇。
起首這四句,從感受效果方面肯定了自己“心遠”的正確,表現詩人由身居“人境”但精神超脫的幽靜忘世心態。
中間四句構成第二個意境,說明欣賞美麗自然的景物,能獲得無限意趣,由沉浸自然景觀而達成物化忘我心態。大自然就是作者精神家園的棲居地,自由的樂土,人間的仙境。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在東邊的籬笆下,采擷菊花,正在專心致志悠閑自得地采集,偶一抬頭,無意中望見了悠遠的南山。這兩句是千古名句,刻畫了詩人悠閑自得的形象,采菊的動作不是一般的動作,它包含著詩人超脫塵世、熱愛自然的情趣。周敦頤在《愛蓮說》中把菊花稱為“花之君子”,采菊,實際上是自我高潔的表現。“悠然見南山”中的“見”字,一字傳神,它是無意中看見,將人與物融為一體;若換成“看”或“望”,則意境全無,因為它是有意遠看,使人和物拉開了一段距離。學者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意境)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無我之境也。……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無我之境,物我同一,這是一種超脫的境界。陶潛在這里表達的正是這種超脫的忘我的物我渾一的境界。蘇軾說:“‘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采菊之次,偶然見山,初不用意,而境與意會,故可喜也。”(《東坡志林》)蘇軾的這幾句分析與王國維之論述異曲同工。古詩文中常有些明明是作者自己看到的,卻偏偏寫成是景物自己撞上來的,變有意為無意,化有我為無我。如王安石在《書湖陰先生壁》中寫道:“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將遠處景物移到院中,使景物更集中,一條小河保護農田將綠苗緊緊環繞,兩座青山推開大門把青色送來。隱主觀,顯客觀,極力忘我,是無我之境的最好詮釋。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字面上是說太陽下山時,山色十分秀麗,成群的飛鳥結伴而還。這兩句是景物描寫,描繪日夕鳥還的景象。詩的寓意很深:鳥飛倦了,也知還家,可是有些人,為什么還要奔波于齷齪的官場?不思返歸這優美和寧靜的大自然呢?詩人在《歸去來兮辭》里說過“鳥倦飛而知還”,這正好應和“飛鳥相與還”。“相與”是指“成群”,隱隱可知詩人不光在勉勵自己“還”,還在規勸其他人,不妨也“還”吧。這兩句詩雖是寫景,實是悟理感懷,與上兩句寫人是緊密相連的。首先是悟理——飛鳥尚知還,人亦更知還,用飛鳥相與還的現象類比出人應返樸歸真;其次這個“理”,正好為上兩句的“悠然”的行為提供了哲理基礎。由此可見,這四句寫人寫景,物我交融,人景合一。
末兩句“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更進一層,意謂在這種隱逸生活中蘊藏著人生的真正意義,即使想辯說也已忘記該怎么說才好了,體驗到只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生命意義。“忘言”的境界就是最高的境界,至情言語即無聲。這里強調一個“真”字,指出辭官歸隱乃是人生的真諦,也就是人的真正覺醒,達成精神美的絕對釋放。羅丹說:“我們在人體中崇仰的不是如此美麗的外表的形,而是那好像使人透明發亮的內在的光芒。”內在的光芒就是指精神美。作者在“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時,感受到此中有真意,卻欲辯忘言,這真意難道不是“物我交互、天人合一之境嗎?”①物我交互、天人合一就是精神美的最高境界,若非摒棄世俗的種種牽絆系念,絕不能臻此與自然、宇宙交感,轉化為熨帖、合一的境界。
此詩三層意境層層推進,由“幽靜忘世,到物化忘我,再到得意忘言”②,這就是詩人最深邃、最真誠的人格內涵。
三、透過《飲酒》悟人生哲理
陶潛愛菊,人人皆知。菊,人格之象征,剛直,高潔。屈原愛蘭,陸游愛梅,而陶潛獨愛菊,愛菊已成癖,“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歸去來兮辭》),“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作者借菊花暗示自己剛直不阿、高尚純潔的人格。鐘嶸說:“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以菊品顯示人格,蘊含了詩人對菊花個性的頌揚,不落俗流純潔無瑕的吟頌。其人格的核心就是對精神自由的追求。陶潛的自由精神是自莊子以來道家思想的進一步發展,莊子所追求的理想人格和精神自由,“一方面是對人世、欲念、情感的超脫,另一方面是追求精神自由,‘與物有宜’,‘與物為春’,移情于大自然。他認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釣于濮水,游于濠梁,向往藐姑射之山,都是對人世‘無情’而對自然‘有情’之證。‘山林與!皋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與!’”③在陶潛筆下,無拘無束的鄉間生活,云淡風清、明凈如洗的自然景物,無不體現了詩人崇尚自然、追求自由的浪漫情懷,無不張揚著詩人頑強不屈、高潔無瑕的強悍生命。他在自己的詩中實現了道家追求自然,玄學推崇平淡的美學理想,“他不信奉佛教的虛幻,也不以‘大人先生’式遠游高舉逃避人生,而是以道家知足寡欲、樂天安命、自然無為的思想掙脫苦悶,創造出寧靜、平和的物我交融之境。”④自然景物在陶潛筆下,不再是徒勞觀賞或哲理思辨之物,而成為詩人生活、興趣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甚至融入自己的生命。山水草木不再是一推死物,而是充滿了鮮活如滴的生命力,既鉛華去盡又生機盎然:“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歸園田居》其一)“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盡管陶潛采取的是一種政治性的回避,但只要真正歸隱,寧可躬耕南畝,蔑視功名利祿,走自己正確的路,就是一位偉丈夫。作者在《感士不遇賦》中言:“寧固窮以濟意,不委曲而累己。既軒冕之非榮,豈缊袍之為恥。誠謬會以取拙,且欣然而歸止。”在田園,他找到了生活的快樂和靈魂蘊藉的港灣,“不是外在的軒冕榮華,功名學問,而是內在的人格和不委屈不累己的生活,才是正確的人生道路。”⑤盡管體力勞動艱辛,物質生活窮困,其饑則簞瓢屢空,缸無儲米;其寒則短褐穿結,缊袍在身;其居則環堵蕭然,不蔽風日。但直到生命的終結,他對自己當年的選擇無一絲悔意。貧困縈繞著他,孤獨與他為伴,哪怕是十八層地獄,也要從青年走到白頭。他如飛蛾撲火,鳳凰涅磐,實現了寧愿餓死也不移其志的圣潔人格,實現了從羈縻走向自由,從齷齪走向純凈,從虛偽走向本真的生命價值。
不委屈不累己,心不為形役,在滾滾塵世又是多么艱難。有位哲人說過,人生逃不過兩大劫難,一是乞討,二是坐牢。透過字面,意味深長,塵世中有多少人物質富有而心似乞丐,身體自由而心似坐牢者?中國文學史上有無數知識分子身處逆境時往往視陶潛為異代知己,真正有幾人最終能辭官歸隱?蘇軾能乎?辛棄疾能乎?
“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青山不老,綠水長流,早已作古但其精神永昭后世的陶潛,有自然為伴,永不孤單。在他摯愛的田園永遠奏響圣潔的生命之歌。
注釋:
①趙曉嵐.辛棄疾與道家[J].中國文學研究,2007,(2):53.
②徐中玉 齊森華主編.大學語文[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95.
③鄧喬彬.有聲畫與無聲詩[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3:51-52.
④鄧喬彬.古代文藝的文化觀照[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428.
⑤李澤厚.美的歷程[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130.
(莫志華,湖南工業大學科技學院文科教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