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世說新語》是非常優秀的文字藝術,深受歷代文人墨客的喜愛。就其藝術成就而言,也得到歷代大家的高度贊賞。而《世說新語》“歷久彌新”的藝術生命力的獲得,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作品在敘事上的留白藝術。《世說新語》的留白藝術不僅體現了一種厚重大氣的文學創作態度,也提供了一種健康美好的文學鑒賞境界。
關鍵詞:《世說新語》 留白 想象空間
《世說新語》一書著重記述東漢后期到晉宋間文人名士的言行事跡,被魯迅先生稱為“志人小說”的代表作。就記人敘事而言,《世說新語》以客觀的態度描繪人物、事件,在把握住歷史素材的基礎上,將當時的社會風貌、文人名士的精神狀態做了最真實的呈現。因此,魯迅先生贊譽其“記言則玄遠冷雋,記行則高簡瑰奇”。雖然《世說新語》還僅僅是中國古代小說的萌芽,但它所記述的故事和藝術手法卻對后世文學產生了巨大影響。而《世說新語》“歷久彌新”的藝術生命力的獲得,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作品在敘事上的留白藝術。
“留白”原是中國繪畫里的一個術語,即整個畫中不要填滿景物,要留有空白,給欣賞者留下無限的想象空間,并在欣賞的過程中,將自己的心情、感受、體驗揉入畫卷,使心靈得以自由翱翔,從而達到“恰是未曾著墨處,煙波浩渺滿目前”的絕妙意境。這就形成了中國傳統繪畫處處留白、處處有意,雖是方寸之間,卻能彰顯天地之無窮盡的特點。其實,留白手法在多種藝術領域中都得到過很好的運用,而《世說新語》在敘事上與這種方法驚人地吻合,并且非常突出。
一、《世說新語》留白藝術的特點
繪畫以線條和色彩作為藝術表現的手段,而文學則是語言的藝術。語言是一種“符號”,它既不能像線條、色彩那樣直接訴諸人的視覺,也不能像音樂的音響和旋律那樣直接作用到人的聽覺。因此,與其他藝術相比,文學是通過語言符號在想象中間接地感受藝術形象,也就是說需要轉換。所以,好的文學創作者懂得怎樣給欣賞者留下足夠的心理空間,怎樣給讀者留下再創造的余地,這就是文學創作的留白藝術。
對于《世說新語》中所體現出的留白藝術,我們姑且不論是否是創作者主觀上的刻意追求,但它作為一種客觀存在,卻是不可忽視的一個非常突出的特點。
首先,《世說新語》在故事布局、情節設置上的留白最為明顯。《世說新語》中絕大多數故事的展開都弱化了前因后果,直接切入作者想要表達的主題,凡是與作品所要創造意境無關的情節一律略去,神龍不見首亦不見尾,講到興盡即戛然而止,留下極為廣闊的想象空間。
鐘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識嵇康;鐘要于時賢俊之士,俱往尋康。 康方大樹下鍛,向子期為佐鼓排。康揚槌不輟,傍若無人,移時不交一言。鐘起去,康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簡傲篇)
這則故事中前因后果俱未交代,突然而起又突然在兩人睿智的對話中停止,使讀者在意猶未盡中展開無限遐思,去體會其蘊涵的豐富意義。
此外,在情節的安排上,往往以人物為核心、以突出人物性格為目的展開故事情節,但在選材上并非蕪雜不裁和事事模擬,大膽選取出人意表的細節,并做夸張的描述,給讀者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
王藍田性急。嘗食雞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舉以擲地。雞子于地圓轉未止,扔下地以屐齒碾之,又不得,瞋甚,復于地取內口中,嚙破即吐之。王右軍聞而大笑曰:“使安期有此性,猶當無一豪可論,況藍田邪?” (忿狷篇)
寫王藍田性急,選取的是一個吃雞蛋的場面,用筷子刺不破殼就發怒,又用腳踩,放口中嚼破后再吐掉,把他當時暴怒的狀況生動地表現出來,讀者在會意的大笑后完全能想象出王藍田的火爆脾氣,寫出了人物的神韻。
第二,講述故事完全用粗筆勾勒,不加底色,不做濃墨重彩的描繪,而作者也不做主觀評價,一切想象留給讀者。
徐孺子年九歲,嘗月下戲,人語之曰:“若令月中無物,當極明邪?”徐曰:“不然。譬如人眼中有瞳子,無此必不明。” (言語篇)
孔融被收,中外惶怖。時融兒大者九歲,小者八歲,二兒故琢釘戲,了無遽容。融謂使者曰:“冀罪止于身,二兒可得全不?”兒徐進曰:“大人豈見覆巢之下,復有完卵乎?”尋亦收至。 (言語篇)
粗粗幾筆,就把兩個孩童的機智、聰明甚至早熟和深刻十分傳神地勾勒出來,其人物神情躍然紙上,不能不讓讀者驚嘆。
第三,弱化具體過程的描繪,畫面跳躍,中間留下大段空白。
周處年少時,兇強俠氣,為鄉里所患,又義興水中有蛟,山中有邅跡虎,并皆暴犯百姓,義興人謂為“三橫”,而處尤劇。或說處殺虎斬蛟,實冀三橫唯余其一。處即刺殺虎,又入水擊蛟,蛟或浮或沒,行數十里,處與之俱,經三日三夜,鄉里皆謂已死,更相慶。竟殺蛟而出。聞里人相慶,始知為人情所患,有自改意。乃自吳尋二陸,平原不在,正見清河,具以情告,并云:“欲自修改而年已蹉跎,終無所成。”清河曰:“古人貴朝聞夕死,況君前途尚可。且人患志之不立,亦何憂令名不彰邪?”處遂改勵,終為忠臣孝子。 (自新篇)
顯而易見,周處殺虎斬蛟都可演化出精彩的過程,作者卻反其道而行,一筆帶過,留下大段的空白,讀者完全可以自己去想象那驚心動魄的場面。
第四,突出人物對話,甚至有的故事中只有人物的一句話,而對人物表情、心理狀態做模糊處理,把人、事的糾葛和人物深層的內心活動蘊涵在人物話語中,而讀者則完全可以通過人物語言推測、想象出人物當時的表情和心理狀態。
劉伶恒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裈衣,諸君何為入我裈中!” (任誕篇)
王戎曰:“太尉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自然是風塵外物。” (賞譽篇)
不難看出,劉伶話語中透出的是他特立獨行的風采,其隱含的心理是對俗眾的蔑視。王戎的品評則蘊涵了他對太尉的贊嘆、欣賞和羨慕。
雖然《世說新語》中的故事往往只是一些零星的片斷,但言簡意賅,宛若行云流水,散發著濃郁獨特的氣息,蘊涵著深厚純真的情感,呈現給讀者的是一個美妙的夢幻般的藝術世界。因此說留白是一種智慧,也是一種境界。
二、《世說新語》留白的藝術效果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美國著名文學家海明威曾經說過:“作品有如冰山,露在水上的只有八分之一,其余的八分之七隱藏在水下。”其實,聰敏的讀者在閱讀作品時不會苦苦追求那水上的八分之一,而更愿意讓自己的感受和體驗相對自由地向前發展,去體味那隱藏在水下的八分之七,并對作品做出自己的心理詮釋。而《世說新語》的留白藝術更容易達到這樣的效果。
提升到藝術的高度,《世說新語》因其留白使敘事轉為可視的畫面,而敘述者則隱藏起來,以溫情而欣賞的眼光注視著故事中的人物,以冷靜的眼睛注視著讀者,從而造成一種空間感、距離感,但讀者始終被敘事者引導著去欣賞故事中的人物、事件,從而達到一種戲劇觀賞的效果。
《世說新語》中的故事選取的都是生活的橫斷面,敘事時絕不橫生枝節。由于敘事簡潔,注意留有空白,使故事富有節奏感,既可以給人帶來心理上的輕松和快樂,也可以造成情緒上的緊張與不安,使讀者的感受更加飽滿、豐富。
《世說新語》也因其留白使每一篇作品都具有一種余音裊裊的效果,令人回味無窮。幾乎所有的故事都是在讀者意猶未盡中結束,弦外有音,言外有意,言有盡而意無窮,其更多的內容、更深的底蘊都盡在不言中,在不知不覺中擴大了境界。“納虛彌于芥子”,作者舍得一點空間,其實是為了得到一方更大的世界。《世說新語》點睛而不畫龍但又深得其神采的創作手法,就是以最簡明的程式承載著最精致的情感,它頗有“此時無聲勝有聲”,“心領神會”的靜態效果,吸引讀者去領會那超越表達的含而不露的意蘊。
《世說新語》在故事布局、情節設置上非常講究章法,通過留白的橋梁作用,使各情節要素排布得張弛有致,呈現出高低錯落、跌宕起伏的效果,這樣就會使整個故事的布局協調。從心理學的角度看,更符合人們的審美接受心理。
有目共睹,《世說新語》在藝術上最突出的特點就是簡約、含蓄,其實簡約、含蓄也是一種藝術的留白,這種風格不以細致、具體、繁復見長,但卻能更好地突顯人物風采,傳達更深層的意蘊,這正是作品吸引人的魅力所在。
“留白”是極講究的藝術,在創作中如何留,留什么,不留什么……都凝聚著作者的藝術匠心。高明的作者常常“用意十分,下語三分”, 處處留白,又留得恰到好處,于是,便生氣韻,便使故事充滿生命,便使讀者得以在創作者設置的情境中展開遐思,從而更深地領悟作品的底蘊和真諦。從《世說新語》的創作情況看,每篇故事都是作者嘔心瀝血、慘淡經營的結果,需要讀者細細地體會。
《世說新語》是非常優秀的文字藝術,受到歷代文人墨客的喜愛,明代胡應麟的《少室山房筆叢》說:“讀其語言,晉人面目氣韻,恍然生動,而簡約玄談,真致不窮。”顯示了中國傳統美學的重要特色。而《世說新語》的留白藝術不僅體現了一種厚重大氣的文學創作態度,也提供了一種健康美好的文學鑒賞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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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立勛,東北財經大學津橋商學院基礎部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