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李白詩歌中的比喻和其他修辭手法或藝術手法相結合,如比喻與夸張、比喻與擬人、比喻與典故的融合等,形成了多重的審美積淀。李白的個性情懷、理想追求和人格心性得到了驚心動目地表現。
關鍵詞:李白 比喻 夸張 擬人 典故 多重審美積淀
陳繹曾《詩譜》言:李白詩歌“善掉弄,造出奇怪,驚動心目,忽然撇出,妙入無聲,其詩家之仙者乎!”①這句話的確寫出李白詩歌“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的藝術魅力的原因。李白善于運用藝術技巧,不但出奇出新,更是自然天成。李白詩歌中的比喻,學界幾乎一直沒有論述。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說:“比喻是天才的標志”。德國著名語言學者繆勒認為,比喻是人類語言中一種最有力的手段,沒有比喻,語言的發(fā)展就不可想象。作為一位天才的詩人,李白詩歌中的比喻很多。學界幾乎一直沒有論及李白詩歌中的比喻,在于李白詩歌中的比喻運用極具創(chuàng)造性與個性。這里僅論述李白詩歌中比喻的多重性審美積淀。每一種修辭手法和藝術手法在詩歌中的良好運用,都會增加詩歌的審美因素。如果這些修辭手法或藝術手法能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就會增強其中一種修辭手法的審美積淀,產生更大更微妙的審美效果。李白詩歌中的比喻運用就出現了很多這樣融合的現象,如比喻與夸張的結合,比喻與典故的結合,比喻與擬人的結合。它們的完美融合形成了多重審美積淀,產生了“驚動心目”的閱讀效果。
一、比喻與夸張的結合——詩人追求完美極致的個性在美感形象中得到了充分張揚
李白是一位詩性思維特別發(fā)達的天才詩人。其夸張往往與比喻融合在一起,使其詩歌在表達效果和感染力方面,真是仙韻疊生。
首先,比喻夸張手法的融合,表現了詩人形象的高逸與深沉。《短歌行》:“北斗酌美酒,勸龍各一觴。”李白把北斗作為酒杯,讓六龍為他駕車,并把六龍看作知己,一同喝酒,詩人儼然成了神話中的人物了——那么高大、那么狂放、那么高逸的倚天形象。李白又是一位極目人類歷史長河過去、現在與未來的哲人。《江上吟》:“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雖“信而見疑,忠而被謗”,②但屈原“膺忠貞之質,體清潔之性”發(fā)之于辭,其辭“誠博遠矣……竊其華藻,所謂金相玉質,百世無匹”。③李白這兩句詩既寫出了屈原光輝的精神和作品的藝術生命與日月同光的不朽價值,也表現了李白蔑視權貴,對人生永恒價值追求的通觀精神。④可是《行路難》其二言:“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把“大道”比作“青天”是多么匪夷所思。孟郊也寫有“出門如有礙,誰謂天地寬”,可能受李白這兩句詩的啟發(fā)。可是兩人的詩句在氣局上卻迥然不同。李白的詩句,首先宣揚了盛唐高升的道路像青天一樣寬廣,可是自己卻不能出頭。其中內涵豐富,為下文的“行路難”打下了鋪墊。這樣的開頭讓久久郁積在內心里的感受,一下子噴發(fā)出來。其氣勢和格局只有李白那種胸襟才能寫得出。孟郊詩句的格局則顯得滯塞、局促,情感壓抑、萎縮。建蓋世功業(yè),卻難能如意。李白往往驚嘆時間過得太快,表現出對生命流逝的焦灼感:“容顏如驚電,時景如飄風”(《古風二十八》),“浮生若流電,倏忽變光彩”(《對酒行》)。
其次,這雙重修辭手法的融合表現出詩人情感的深厚與力度。“相思無晝夜,東注似長川”(《送王孝廉覲省》),“相思無日夜,浩蕩若流波”(《寄遠十二首》其六)等。作為一位率性的人,李白的情感不是九曲回腸的,不是欲揚先抑的,而是奔流強勁的。南唐后主李煜的《虞美人》言:“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是人們津津樂道的精美詩句。李白和李煜的詩句,都是以江水為喻體,一者以之形容思戀友人情感的強烈與悠長;一者以之形容人生愁苦的綿長與深厚。李白和李煜都是率性而執(zhí)著的人,夸張與比喻融合的修辭手法正表現了兩人所要表達的相思與愁苦的深厚與力度。
再次,雙重修辭手法的融合創(chuàng)造出綿延廣闊的情緒空間,表現出詩人情感的無邊無際。《憶襄陽舊游贈馬少府巨》:“歸心結遠夢,落日懸春愁。”春愁像春天的落日余暉所營造的氛圍一樣,迷離沉醉又悵然若失的意緒充滿整個宇宙,形成了迷離恍惚的意境美。又如《子夜吳歌》其三: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聽著滿城的搗衣聲、看著纏綿的月光,詩人用一個“吹”字使征婦的思念與哀怨之情像霧、像月光那樣連綿不斷,又廣闊無邊,這是詩人深沉博大的赤子之心對苦難眾生生命意識的體恤。
第四,比喻夸張的融合還創(chuàng)造出極致的意態(tài)美。如《寄韋南陵冰,余江上乘興訪之》:“月色醉遠客,山花開欲燃。”月色像酒一樣讓人沉醉,山花開的時候顏色那么紅艷,像要燃燒一樣。“醉”、“燃”寫出了詩人從感覺到心里的陶醉感,詩人當時的興致是多么高揚。
二、比喻與典故的結合——詩人與遙遠時空中情思的交感,使詩歌蘊藉而深邃
詩人需從典故中尋找到具有比喻性的意象,在生動的形象中感悟詩人與先人之間情感的交流,及其對自身生命形態(tài)的感懷。
首先,神話與歷史的情境往往成為李白思想與抱負的載體。如:《贈薛校書》:
我有吳越曲,無人知此音。姑蘇成蔓草,麋鹿空悲吟。
未夸觀濤作,空郁釣鰲心。舉手謝東海,虛行歸故林。
“吳越曲”用的是語典,陸機詩言:“四坐并清聽,聽我歌《吳越》。”劉良注曰:“越,步也,此曲吳人歌其土風也。”《漢書·伍被傳》載:后王(淮南王)坐東宮,召被欲與計事,呼之曰:“將軍上。”被曰:“王安得亡國之言乎?昔子胥諫吳王,吳王不用,乃曰:‘臣今見麋鹿游姑蘇之臺也。’今臣亦將見宮中生荊棘,露霑衣也。”“姑蘇成蔓草,麋鹿空悲吟”隱含伍被諫淮南王及伍子婿諫吳王的典故,隱喻國家敗亡,宮殿荒廢的憂患意識。聯系前面“我有吳越曲,無人聽此音”,那么“吳越曲”不僅意指一片赤子之心,還衍生出詩人懷有定國安邦的謀略;同時也表現了詩人對國運的隱憂以及自己懷才不遇的惆悵情懷。“釣鰲”用的是事典,《列子·湯問》載:渤海的東方有五座仙山飄在無底深谷間,山上的神仙苦于仙山隨浪顛簸而求助上帝。上帝命令禺強派十五只巨鰲背著仙山,山才安穩(wěn)。龍伯國有個巨人,到仙山處釣走了六只鰲,結果兩座仙山飄到北極沉入大海里去了。女媧補天故事中也有“斷螯足以立四極”。可以見出鰲的巨大與撐天背地之功。“釣鰲心”又隱含了姜太公呂尚在遇周文王前垂釣渭川碧溪的典故。李白以“釣鰲心”這一典故隱喻自己具有一番濟世的豪邁壯舉和遠大抱負,并表現了自己等待著賢明君王征召的心愿。這些典故都是以比喻的形態(tài)呈現的,這些形象在深沉的歷史感懷和磅礴的神話渲染中顯現出詩人志向高遠、抱負遠大而又懷才不遇的高大形象。李白甚至以“海上釣鰲客”自居。《侯鯖錄》載:
李白開元中謁宰相,封一板上,題云“海上釣鰲客李白”。相問曰:“先生臨滄海釣巨鰲,以何物為鉤線?”白曰:“以風浪逸其情,乾坤縱其志;以虹霓為絲,明月為鉤。”相曰:“何物為餌?”曰:“以天下無義丈夫為餌。”時相悚然。
其次,歷史上的杰出功臣往往是李白自比并仰慕的對象,如諸葛亮、魯仲連等。《讀諸葛武侯傳書懷,贈長安崔少府叔封昆季》:“魚水三顧合,風云四海生。武侯立岷蜀,壯志吞咸京。何人先見許,但有崔州平。余亦草間人,頗懷拯物情。”“魚水三顧合”用的就是劉備三顧茅廬及劉備對關羽、張飛所言的“孤之有孔明,猶魚之有水也”的有機融合,表現了李白仰慕并自比孔明,請求薦引遇合賢君的心情。《古風》其十:
齊有倜儻生,魯連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開光曜。卻秦振英聲,後世仰末照。
意輕千金贈,顧向平原笑。吾亦澹蕩人,拂衣可同調。
“明月出海底,一朝開光曜”就是寫出了魯仲連的個性品質和事功。《史記》言:“好奇?zhèn)ベ脙嫴撸豢鲜嘶氯温殹!钡哂腥鍌b之風,濟危解紛,不受回報的高尚之舉,令人景仰。梁客新垣衍將軍曾對魯仲連言:“今觀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明月”是指夜光珠。所以這兩句詩寫出了魯仲連的高尚品質,倜儻風流的氣質外貌;更隱含了他隱逸民間,遭遇世亂,挺身而出,建立蓋世功業(yè),呈現出“一鳴驚人”的奇?zhèn)ワL范。李白在寫歷史人物的時候,是在與先人進行情感交流,并表現出對自身生命形態(tài)的感懷。
再次,李白尤其喜歡以神話中的大鵬自喻,表現自己的理想追求、胸懷個性和人格遭遇。大鵬是神話傳說中巨大無比的神鳥。對它的記載始于《莊子·逍遙游》。其中的大鵬主要是說明莊子追求大道的道理。而李白詩歌中的大鵬則充分地人格化了。如《臨路歌》: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馀風激兮萬世,游扶桑兮掛石袂。后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這首詩歌是李白的臨終歌,他以大鵬自喻,有功業(yè)不就的遺憾和悲愴,有自我肯定的自傲與孤獨。“后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這里是化用孔子哭麒麟的典故。麒麟是吉祥之獸,有人竟西狩射殺,孔子為這種世道的淪喪而哭泣。清人王琦注此詩曰:“今大鵬摧于中天,時無孔子,遂無有人為出涕者,喻己之不遇于時,而無人為之隱惜。”⑤李白在這里化用了孔子哭麒麟的典故,麒麟是珍稀吉祥之獸,時人不識所以傷害麒麟。大鵬中天遭受打擊而殞落,象征詩人不被時人理解而遭受打擊,不能實現自己的宏偉理想。現在將亡之際,仁人孔子已死,有誰能理解我為我的夭折而悲傷呢?李白的大鵬比喻與孔子惜麒麟的典故之間從意象與情境上形成情理共振。
三、比喻與擬人的結合——人物個性情態(tài)的描寫更加幽微婉妙
首先,李白喜歡以之來表現自己的人格個性,喜歡以松柏來自比,同時又喜歡以桃李來進行反襯。如《古風四十七》:“桃花開東園,含笑夸白日。詎知南山松,獨立自蕭索。”“南山松”、“桃花”一者獨立不遷,自是境況蕭索;一者隨波逐流,自是滿面春風。又如《穎陽別元丹丘治淮陰》:“松柏雖寒苦,羞逐桃李春。”
其次,李白尤其善于以之表現女子的個性情態(tài)。《幽州胡馬客歌》:“婦女馬上笑,顏如赫玉盤。翻飛射鳥獸,花月醉雕鞍。”這首詩中的胡婦,既有強悍的個性,又有嫵媚的風姿。用“花月”“醉”描狀出女子善射的嫵媚情態(tài),產生了朦朧美的效果。又如《白頭吟》:
相如作賦得黃金,丈夫好新多異心。一朝將聘茂陵女,文君因贈《白頭吟》。東流不作西歸水,落花辭條羞故林。覆水再收豈滿杯,棄妾已去難重回。
卓文君與司馬相如婚變的故事,頗具戲劇性。相如富貴之后,要娶茂陵女為妻,休掉私奔而來的文君。從文君寫給相如的《白頭吟》中吸取靈感,李白主要以文君的口吻,刻畫了當時文君的心態(tài)。其中“落花辭條羞故枝”,運用了比喻與擬人融合的修辭手法。“落花”用一個“羞”字使被棄女子的美麗、貞潔與哀怨、決絕的情態(tài)婉然呈現。這句詩,幾乎把文君的個性人格心態(tài)全部呈現了出來。相如被文君的詩歌打動了,停娶茂陵女。他們的愛情又恢復了生機。這是令人稱道的故事。李白特地為之寫了這首詩,以贊賞文君的智慧、才情與果敢。
特別是《春思》,這一雙重修辭手法的運用更是神奇:
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
這首詩可謂是“泣鬼神”之作,感觸幽微婉妙。“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用的就是比喻擬人手法,蕭士赟評曰:此詩“末句喻此心貞潔,非外物所能動”⑥。春天萬物復蘇,人的情思也蕩漾起來。在春風沉醉的夜晚,思婦纏綿的思戀之情無以傾訴,夢幻中一縷春風掀動羅帷,心里一陣驚喜,以為是久別的愛人的到來。定睛一看原來是春風所為。對春風的怨恨由此產生,不禁質問春風:“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春風被擬人化了,質問春風透露了思婦纏綿而幽怨的思夫情態(tài),更隱喻思婦不為誘惑所動的堅貞的高尚情懷。
總之,比喻是形象化的藝術,在此基礎上再加上夸張、典故、擬人等修辭手法或藝術手法,發(fā)揮了多重的藝術效果,形成多重的審美積淀。李白善于摸索詩歌中非凡的規(guī)律,開掘詩歌中別人想不到的語言魅力,創(chuàng)造出驚心動魄的美學效果。這是詩人對詩歌美學效果的自覺追求。比喻同夸張的結合,使詩歌在形象的基礎上張揚著詩人非凡的個性、情感與人生理想,體現著崇高的美學追求。詩人在現實的感觸中釋放了典故帶有歷史相似性的“文化涵量和生命體驗的遺傳信息單位”,“使現實看到了自己的價值定位、精神傳統,從而使詩歌表達增加了深邃感。”⑥所以比喻同典故的結合,使詩歌語言形象性之中蘊含著歷史文化涵量和生命體驗的厚重感與深邃感。比喻同擬人的結合更是神奇,其中有二重轉換,喻象的描寫已富于興的生命感發(fā)魅力,再加上擬人的情態(tài)化,這雙重轉換的藝術效果極盡微妙情態(tài),產生婉妙的審美效果。
注釋:
①⑤[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M].北京:中華書局,1999.
②司馬遷.史記·屈原列傳[M].北京:中華書局,1959.
③王 逸.楚辭章句·序[M].長沙:岳麓書社,1989.
④錢葉春.從大鵬形象看莊子與李白對人生境界的追求[J].商丘師范學院學報,2004,(6).
⑥楊 義.李白詩歌用典的詩學謀略[J].佳木斯大學社會科學學報,1999,(5).
(錢葉春,云南蒙自紅河學院人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