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柳宗元的《江雪》是他在永州長期苦悶、抑郁心情下的向山水尋求精神寄托的真實寫照。詩中一切景物都被定格在靜的氛圍中,這種“靜”使人感到不安,有一種躍躍欲動的感覺,在“靜”的背后蘊含著強烈的生命的律動。動與靜的對立構成了江雪的主要骨架和意蘊。詩人運用恰當的手法讓表面的靜與內在的動互相滲透,動靜交融,體現了《江雪》的獨特之美。
關鍵詞:柳宗元 江雪 靜 律動
柳宗元作為中唐著名的文學家,他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是不可估量的。他的詩《江雪》更是獨樹一幟,寥寥二十字,寫盡了萬種風流。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在這首小詩中,柳宗元傾全力寫境,寫被雪覆蓋的山、人跡皆無的小徑、孤零零的一葉小舟、身披蓑衣頭戴斗笠的老漁翁、寂靜的寒江。詩人把“千山”、“萬徑”、“孤舟”、“漁翁”、“寒江”幾種景物有機的結合起來,使人看不到一絲繁雜的景象。詩人以“千山”“萬徑”作遠景,交待一個廣闊的天地,宏大的背景。在這個大的背景烘托下,遠景換為近景,“孤舟”“漁翁” 出現,從而完成了《江雪》的創作。整首詩以素色為主要色彩構成,以凄冷為主調,融情于景,表達詩人孤傲、清高的性情,體現了柳宗元憤世嫉俗的心態。《江雪》以表面景物體現的“靜”為明線和內在蘊含的“動”為伏線,表達了作者渴望的人生之靜和期待的生命律動,體現了“靜”與“動”的完美互滲。
一、人生之靜
讀《江雪》,很容易感到一種“靜”,這是永州十年詩人創作詩文的共同特點。我們常說言為心聲,一個人的人生經歷決定了其詩文創作的風格與特點。柳宗元出生于唐大歷八年,貞元九年中進士,后因參加王叔文政治集團,主張改革,于永貞元年被貶到永州做司馬。十年后,又被貶柳州,做刺史,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客死柳州。永貞元年冬,柳宗元到達永州貶所,在這里開始了他的流放生活。正是這種流放生活使柳宗元因政治失意而寄情山水,由此創作出我國文學史上不可多得的山水游記和山水詩。永州十年,柳宗元在柳州過著自由的“囚徒生活”。“親族朋友不來理睬,地方官員時時監視。災難使他十分狼狽,一度蓬頭垢面,失魂落魄。但是,災難也給了他一份寧靜。”給了他一顆寧靜的心,所以他才能創作出《永州八記》和《江雪》。正是擁有了一顆寂寞心,所以在寫詩寫文時,詩文透著一種寂寥。這寂寥是和“靜”相通的,“靜”就易使人產生空寂之感。但《江雪》的“靜”與其它山水游記中的“靜”又不相同。
如柳宗元《永州八記》中具有代表性的一篇游記《小石潭記》,這篇游記中同樣也有作者賦意很深的“靜”。“坐潭上,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這是《小石潭記》“靜”的描寫。小石潭四周的“靜”寂寥、凄冷、悄愴、幽邃,使人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雖然詩人身邊還有陪伴之人,但他照樣感到“悄愴幽邃”。《小石潭記》的“靜”透著一股“冷”氣。這里的“冷”和“靜”讓詩人不敢面對。所以只好“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與《小石潭記》的“靜”相比,《江雪》中的“靜”給人一種高曠、氣勢壯闊、景色蒼茫的感覺。詩中看不到一個“靜”字,但整體的感覺卻是“靜”的。“千山”因“鳥飛絕”,反襯出山的“靜”;“萬徑”因 “人蹤滅”,也是靜的。此二句寫雪后萬物之寂靜。“孤舟蓑笠翁”,“孤”是單獨、孤零零的意思。舟上只有一個披蓑衣戴斗笠的老漁翁,自然也是靜的。“獨釣寒江雪”更是對“靜”的生動描寫。“釣”就要無聲、寂靜。所以,四句詩沒有一個“靜”字,但卻都在寫“靜”。同樣,《江雪》中的“靜”也有“冷”意。但此“冷”和《小石潭記》中的“冷”意義不同。《江雪》中的“冷”是冬天給人的“冷”,雪給人的“冷”,屬自然現象。《小石潭記》的“冷”則是詩人自己感覺到的“冷”,是“心冷”。同樣是“冷”,《小石潭記》中作者怕“冷”,《江雪》中詩人不怕“冷”,因為詩人有一顆不怕嚴寒的心。所以《江雪》中的“靜”在高曠的感覺中,有一種凄冷的感覺。
《江雪》作為一首詩,它的獨特之處就在于它體現的“靜”并非一般的“靜”,而是一種“人生之靜”。一般人體會不到從高官顯赫落至受人監視的“囚徒”是什么滋味,但柳宗元卻能從這種思想困境中走出來,從而寫出一手好文章,領悟到思想境界極高的“人生之靜”。《江雪》的“靜”就是詩人與山水對話,與自我對話,與靈魂對話時體現出的“靜”。但此“靜”并不僅僅是外景之靜,而是內心世界對外景不染不著而形成的“靜”。詩人描寫《江雪》寂靜無聲的氛圍,其實是心境外射的產物,主體心態的“靜”是它的根源。
柳宗元閱盡人間滄桑,飽諳人生況味,此時他內心潛藏的孤獨悲哀是很深的,正是因為感慨宦海風濤的險惡,才游弋于山水,欲在山水風物中尋求一種解脫,這種解脫在《江雪》中得以體現。在詩中,山水給了詩人一種靜,使詩人忘卻了官場傾軋而獨得了一份心靈安逸。在這里,人生之靜得以體現。詩的后兩句“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十分巧妙地把“孤獨”一詞分開用在兩句的開頭。詩中,作者把漁翁安排在偌大的“千山”下、“萬徑”旁、“寒江”上,用沒有生命的萬物與有生命的漁翁的孤獨,從而影射詩人自己內心的孤獨。山沒有鳥可謂孤獨,徑沒有人可謂孤獨,小舟是一葉可謂孤獨,漁翁一人更是孤獨。在這種孤獨的氛圍中,詩人獲得了一種解脫,找到了思想中渴望的人生之靜。這種孤獨,就像是遠山上冰雪般寒冷的孤獨,就像是寒夜里流星般寂寞的孤獨。柳宗元在《江雪》中體現的“靜”以及由“靜”而生的“孤獨”,正是他所要體現的人生之靜的本意所在。在短短二十字的詩中,在不著一個“靜”字的《江雪》中,我們看到了詩人超逸絕塵、高潔脫俗的風格,體會到了詩人獨有的與塵世無涉、超然物外的孤寂清高之情,也讀到了詩人追求的那種獨特的人生之靜。毛澤東同志說:“世界就是這樣一個辯證法,有動不動,靜是不動沒有,靜是動也沒有。動是絕對的,靜是暫時的、有條件的。”也就是說有靜必有動,二者誰也不可少,它們是對立而又統一的關系。《江雪》所體現的“靜”,并非頑空死寂之“靜”,它本身蘊含了強烈的生命律動。
二、生命律動
《江雪》不僅“靜”的表現手法獨特,而且同詩中“動”的獨特含義有密切聯系。首先,詩中之“動”不是物理的“動”。古詩中描寫物理動的詩有很多,如李白的《早發白帝城》,后二句“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李白強調的是輕舟在江水中穿行之快,不知不覺已過“萬重山”,這里物理動被表現得很好。《江雪》雖然旨在表現“動”,但它要表達的是一種“律動”,一種抽象的“動”,它與物理的動有著迥然不同的含義。其次,因“動”含義的不同而使表現手法含蓄、委婉。《江雪》中“動”的概念完全隱藏在詩的背后,因為“動”是“生命律動”,所以詩人把它隱于詩的深層,全憑讀者自己去挖掘、體會。與“山”相對的是“鳥”,與“徑”相對的是“人”,與“舟”相對的是“漁翁”,與“江”相對的是游于其中的“魚”。這里“鳥”、“人”“漁翁”、“魚 ”都是有生命的,雖然詩表面裹著一層厚厚的“靜”網,但卻網不住其中強烈的生命力。雖然冬天是蕭殺的,它使萬物隱匿。但冬天會走,春天會來,這是亙古不變的規律。春天來了之后,萬物復蘇,山將變綠,鳥將飛回,山因草木和飛回的小鳥而有生命;小徑上也將因有行人而動起來。大自然這種客觀的不因任何原因而改變的規律是詩的內涵,這種客觀的規律預示“漁翁”的“生命律動”,即詩人也將像萬物遇春而復蘇一樣讓自己的心靈復蘇。總之,詩中“動”完全采用一種隱蔽,不易被人覺察,含蓄而又寓意深遠的方法表現出來。雖然隱蔽,卻又能開門即知室中全貌,因為只要讀出“靜”,“動”就脫穎而出。這種表面說“隱”而實“不隱”的方法是詩人賦予《江雪》的又一大特點。
柳宗元永州貶謫,經過一番波折和苦難之后,雖然能夠以平靜的心來看山觀水,但畢竟他曾是高官顯赫,他的心不能完全歸于山水草木。這是封建社會文人們共同的特點。柳宗元是封建社會的文人,注定了他要為他所處的時代效命,所以“一紙詔書命他返回長安,他還是按捺不住,欣喜萬狀,急急趕回去。”永州十年南楚山地的貶謫生活依然沒有磨滅詩人的報國之心。《江雪》中萬籟俱寂,人跡罕至,飛鳥絕跡的高山下,寒江邊,一漁翁靜坐垂釣。詩人安排的何其恰當,只有一個漁翁是有生命的。正是這個不怕嚴寒、安于靜寂的老漁翁讓我們看到了皚皚白雪覆蓋下的勃勃生機,人生的靜寂之后潛在的律動。
必須感謝永州的貶謫生活,有了它,才有《永州八記》,才有《江雪》,才有讓后人永世不忘的柳宗元。詩人在永州雖然生活貧困不堪,但他和勞動人民相近,和勞動人民在一起,有機會品嘗人民的疾苦,有機會審視他所處的時代和所效命的朝廷。正是與勞動人民相近,才使柳宗元在思想上和創作上有了一個大的轉折。有了這個轉折,柳宗元才能在再貶柳州之后,一掃沉靄,利用手中的權利為老百姓挖井、種樹、辦學堂、修寺廟、放奴婢、整州容等。在柳州柳宗元的生命得以復蘇,可以說在柳州他完完全全改變了他悲觀沉郁的人生態度,也使自己成為積極為老百姓辦實事的人。雖然詩人所做的一切從根本上改變不了勞動人民的疾苦,但能體恤民情,為百姓做事,柳宗元已超出了原來的自己。可以說柳州是詩人生命的春天,在柳州的作為是《江雪》中“生命律動”的真正體現。
三、“靜”與“動”的互滲
世界萬物,有動就有靜,靜動是互相聯系的。《江雪》以不著一個“靜”字,不著一個“動”字而把“靜”“動”寫到如此之境界,同時又把二者巧妙地結合起來,是這首詩的又一特點。動與靜是互相對立的,動與靜的對立構成了《江雪》的主要骨架和意蘊。詩中,“山”靜、“鳥”動、“徑”靜、“人”動、“舟”靜、“漁翁”動、“寒江”靜、“魚”動。這幾組對立的關系,被詩人運用的十分恰當,每一句詩都有一組對立關系,四句詩正好是四組對立關系。它們雖然對立,卻又同在一句詩中,互相滲透,融為一體。也就是說詩表面描寫的“靜”與詩內在蘊含的“動”互相滲透,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動靜交融,體現了《江雪》的獨特之美。
山水風物有動亦有靜,它的動靜處在不斷的變化之中。就物理學而言,靜是相對的,動是絕對的。但詩中,動靜二者完全脫離了物理學的概念,而以一種文學藝術展現在讀者面前。文學藝術表現出對動靜的這種感受和體驗,使詩的韻味更加濃厚。動與靜的互滲,許多古詩中都有。但《江雪》中動靜的互滲并不是簡單的互滲,除卻詩表面的交織互滲外,詩內在隱含的互滲是《江雪》別于其它詩的主要特點。讀完《江雪》,讀者能夠體會到詩里的“靜”,靈魂的“靜”。而此 “靜”中又有一種掩藏不住的“律動”。《江雪》以靜動的對立、互滲顯現了一個辨證的道理,同時也構成了詩獨特的藝術構思。
詩中前兩句用“千山”、“萬徑”本來就是對周圍環境的自然描寫,有山就會有飛禽走獸,就會有鳥有生命;有路徑就意味著這里常有人跡所至,此地不是人跡絕無飛鳥不過的地方。但是作者用了一個“絕”、一個“滅”,讓一個原本可能是人聲鼎沸的環境一下子靜到了極點。置身此間,讓人感到無邊的高曠和孤寂。此時人們不禁會想這些飛鳥和人都到哪里去了呢?他們都沒有滅絕,只不過是飛鳥歸巢,人回住地,隱于千山萬壑之中,這一描寫本身就蘊涵著動,孕育無限的生機,掩藏著生命的律動,只等冰雪融化,春回大地。我們再看后兩句,“舟”本身是由人駕駛的,是一種運載工具,是動的載體。但這里所描繪的不是“輕舟已過萬重山”和“唉乃一聲江水綠”的動,而是因漁翁的垂釣而不動的靜,惟恐驚了水中的魚兒;“蓑笠翁”本身是一個活動的有血有肉有思想的動態描寫,此時這位身披蓑衣頭戴斗笠的漁翁不是開船撒網,而是獨自垂釣于“飛鳥絕”、“人蹤滅”的千山萬壑中的一條江上。這讓周圍一切靜到了極限;再看,釣魚本身就是動靜結合的一種事物,既有等待的靜又有期望寄托的心潮澎湃。最后,作者點出漁翁釣的不是魚而是寒江雪,是無限的希望,使整個詩的主題突顯。從整個詩來看,在飛鳥絕、人蹤滅的大環境下寫一個垂釣的漁翁本身就是給周圍死寂的環境注入無限生機,這一切使整個詩得到了升華,達到了完美。
《江雪》成詩至今已有一千年的歷史,但今天人們在讀詩的時候仍然能與詩人達成一種共鳴。詩僅二十字,二十字能寫出如此之“靜”和如此之“動”,古詩文中實屬少有。我們在讀詩時,可以讀出“靜”,品到“動”,在品味“靜”、“動”之時,又覺察到了詩人強調的人生理趣,因此,《江雪》的“靜”非死寂,“動”非躁動,乃“人生之靜”和“生命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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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素花,河南焦作大學繼續教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