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恨歌》主題新論

摘 要：本文以詩篇內容為基礎，結合相關史實及白居易個人的思想與創作實際分析指出：《長恨歌》的主題是表達對封建社會廣大婦女不幸命運的深切同情。

關鍵詞：《長恨歌》 主題 婦女命運 同情

關于白居易《長恨歌》的主題，一度眾說紛紜，大致可以歸納為三種意見，即所謂的諷喻說、愛情說和雙重主題說。筆者以詩篇內容為基礎，結合對相關史實及白居易個人的思想與創作實際的分析思考認為，本詩的主題既不是歌頌“愛情”，也不是諷喻荒淫誤國抑或二者兼之，而應該是表達對婦女不幸的命運的深切同情。由徐中玉和齊森華兩位先生主編的普通高等教育“九五”國家級重點教材《大學語文》（增訂本）將本詩分為四個部分，筆者首先就以這四個部分為線索一一分析。

第一部分從“漢皇重色思傾國”至“不重生男重生女”。這一部分寫李對楊的寵幸。“諷喻”論者與雙重主題論者認為其目的是諷刺李沉迷女色，“從此君王不早朝”以至于誤國的行徑；愛情說論者認為，雖然作者不無譏諷，但是主要贊美貴妃之美。在我看來，本部分極力寫李對楊的寵幸其實另有深意。我們知道，封建社會里，廣大婦女的命運是不幸的，而其中最為不幸的是宮女的命運，宮女的命運早已引起許多進步作家的關注。在唐代，宮女生活是詩人筆下的重要題材，以“宮詞”或“后宮詞”為題的詩作有不少。白居易就寫有《宮詞》：“淚濕羅巾夢不成，夜深前殿按歌聲。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表現對宮女命運的深切同情，歷來被人們稱作是“代宮人所作的怨詞”。一般的宮女題材的作品，其主旋律大多是“怨”。怨那個“三十六年”不得見面的“大家”，怨他不讓“玉顏”沐浴昭陽殿里的“日影”。而白居易在這首《長恨歌》的第一部分即告訴人們，即使“紅顏未老恩不斷”，即使通往“昭陽”的路上人歡馬叫，即使“臉似芙蓉胸似玉”因而“三千寵愛在一身”，使得“從此君王不早朝”，那又能怎樣呢？歷朝歷代的妃嬪媵嬙們，幾人能被那個“大家”寵幸到楊貴妃的程度？所以，詩的第一部分以酣暢淋瀝的筆墨鋪寫李對楊的寵幸，實則就是為了說明，女人是不會有好的命運的，不管你是“承歡侍宴無閑暇”還是“潛配上陽宮”。這部分的鋪寫越是淋漓盡致便越是與后面楊妃的最終下場形成鮮明的對比，而這一對比越鮮明，就越是突出其命運的不幸。

第二部分從“驪宮高處入青云”至“不見玉顏空死處”，寫馬嵬事變。“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這實在是天大的冤枉！魯迅先生說過：“我一向不相信昭君出塞會安漢，木蘭從軍就可以保隋，也不信妲己亡殷，西施沼吳，楊貴妃亂唐的那些古老話。我以為在男權社會里，女人是決不會有這種大力量的，興亡的責任，都應該男的負。”這真是幾句大實話。五代時花蕊夫人也說過：“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孜孜以求的是“漢皇”；“賜浴華清池”的是“漢皇”；“不早朝”的是“漢皇”；令她“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游夜專夜”的也是“漢皇”；讓她“姊妹弟兄皆列士，可憐光彩生門戶”的還是“漢皇”，那么由此而產生的“漁陽鼙鼓動地來”，“九重城闕煙塵生”的這枚苦果，憑什么就要讓她一個深宮女子用生命來吞下呢？據史料記載，楊貴妃對政治沒有什么興趣。所以她不是武則天，不是慈禧，如果不是“漢皇”不顧天倫強行奪愛，她會和她那個年輕的貴為皇子的丈夫幸福地生活的。如果那樣的話，作為一個女人，一個沒有政治野心的女人，她所能享受到的人生幸福，恐怕遠非那“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可同日而語的！可是由于她的“天生麗質”，由于她的“回眸一笑百媚生”使得“六宮粉黛無顏色”，正值青春妙齡的她被“漢皇”相中，她得離開她年輕的丈夫去做道士而后再去侍奉一個當自己父親都嫌老的男人，這還不夠，最后還由于這個男人的過錯讓她正當盛年頃刻之間玉殞香消，甚至后來連尸骨都找不到！人們常說紅顏禍國，在我看來，其實是紅顏禍己啊。在那個“男權社會”里，女人，有什么辦法呢？有人認為，本部分寫了“玄宗傷痛不已”，可是他所“傷痛”的，難道僅僅是“玉顏”嗎？這我們從第三部分就可以看出來。

第三部分從“君臣相顧盡沾衣”至“魂魄不曾來入夢”，愛情說論者和雙重主題說論者認為這部分寫李重回長安后對楊的無窮思念，表現出李對楊的刻骨相思。其實一般人都沒有考慮到這樣的史實：馬嵬事變之后，太子李亨不能忍受老爹的貪婪帝王寶座，遂奔向西北五百公里外的靈武宣布即位，是為肅宗，他遙尊逃至成都的玄宗為太上皇，時間是756年7月。757年10月，郭子儀軍收復長安，肅宗派太子太師韋見素迎玄宗于蜀郡，同年12月，玄宗還京，這就是詩中所謂“天旋日轉回龍馭”。玄宗還京后，初居興慶宮（即詩中的“南內”，也稱“南苑”），因其鄰近大街，時常和外界接觸，肅宗及其親信唯恐其東山再起，將其遷入太極宮內（即詩中的“西宮”，也稱“西內”），近乎變相地軟禁起來了。從皇皇大唐帝國的君主至而今變為了實際上的“階下囚”，江山美人一齊丟了，甚至隨時都有性命之虞，其事其情其光景，人何以堪！所以，當初行宮見月看到傷心之色，夜雨聞鈴聽出斷腸之聲，馬嵬坡下躊躇不能離去，雖然這一切都不排除有對貴妃的傷懷之意，但是更主要的恐怕還是對自身命運和失去的江山的痛徹心肺之情；也所以才會“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不是說“一朝天子一朝臣”么？君既已非君，臣也就不能為臣了。更何況，這些失勢的君臣就是想求田問舍，過一種安穩的生活都不可能——這就是封建政治的殘酷！想起這些，又安得不“君臣相顧盡沾衣”呢？萬般的無奈與悲苦都只能付與一掬辛酸淚！遠望東方，都門依舊，但是主人已改啊。回去又有啥意義呢？等待他們的只是那近乎階下囚的日子！試想如果玄宗依舊是玄宗，歷經劫難，重見都門，又焉得不快馬加鞭歸心如箭呢？何以會“信馬歸”？

歸來之后，池苑依舊，芙蓉依舊如玉面，柳葉依舊似宮眉，但是人呢？——這一切的主人，而今不再是他李隆基了，他什么也沒有了！甚至那些舊日的梨園弟子椒房阿監，如今都已新長了白發！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啊。這次第，讓他“對此如何不淚垂”啊。當然，那個曾經給他帶來那么多耳目之娛，甚至心靈之樂的世外仙姝一樣的佳人，也永遠消逝了，但是，江山與美人孰輕孰重？吳三桂“沖冠一怒為紅顏”，但他只是吳三桂，他不是一國之君，并且似乎也沒有即將成為一國之君的跡象，所以他才有此“壯舉”。不愛江山愛美人的君王，即便真有，那也是極個別，一個人擁有江山的時候，后宮佳麗不計其數（據說天寶年間，玄宗后宮達四萬余人），而一旦失去江山，則“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自古而然，玄宗不會不明白。所以，他為之垂淚的恐怕主要是改了朱顏的雕欄玉砌，讓他長夜不眠的恐怕主要還是失去帝王寶座的痛苦而不是“對楊的無窮思念”。當然不能否認，他的眼淚也有為貴妃而流的時候，他的不眠的時刻有一部分也會用來思念貴妃，但是這也只能說是人之常情而不能如一般論者所說，表現什么李對楊的“真摯愛情”。試想，一個“云想衣裳花想容”的絕色女子，把她的青春乃至生命都付與了他，又怎得不讓他思念淚流甚至肝腸寸斷？更何況如今的他處于這樣一種境況之中！那么這一部分又與“婦女不幸的命運”有什么關系呢？我們先來看看詩的最后一部分，即從“臨邛道士鴻都客”至“此恨綿綿無絕期”，這里寫玄宗派人于縹緲仙山之上覓得楊妃，楊妃憑使者轉達對玄宗堅貞不渝的“愛情”，但是我們能否說這就是在歌頌他們之間所謂“至死不渝的愛情”呢？我們認為，楊對李的“至死不渝”表現的同樣是“婦女不幸的命運”而不是什么君妃之間的“愛情”。這部分是根據民間傳說寫成的。楊住在令人神往的仙境之中，金闕玉扃，珠箔銀屏，更有綽約仙子陪侍左右，她依舊是雪膚花貌仙袂飄飄，處境和形象都與失去帝王寶座后的玄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民間的傳說，讓貴妃死后得道成了仙，這正反映了老百姓對她的同情，生既不幸，就讓她死后得幸吧。但是詩中寫她“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就是說，身居仙境的她，并沒有真正的幸福與快樂。她“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里夢魂驚”，她“夢”什么？也許夢見的是昔日昭陽殿里的恩愛時光？封建社會里，對一個女人來說，能擁有一份美滿的“愛情”（更確切地說，是得到一份來自男人的憐惜），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之源，這甚至讓一個女人至死不渝死難瞑目，所以才有“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的詩句，沒有這份“愛情”的楊妃即使住在仙境之中也依然寂寞依然不快樂。可是，如今，她和那個曾經萬般憐惜她的男人已是天人永隔，“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盡管她對他不可能有“愛情”，但是在那個社會里，女人本來就只有被“愛”的權力而沒有“愛”的權力的）。即使她不死，今天，那個男人已是自身難保，他還有能力“愛”她、保護她嗎？即使她愿意和他共患難，可是那些今日江山的主人們還會讓他們“七夕笑牽牛”、夜半頻私語嗎？所以，第三部分除了結構上起到承上啟下的作用之外，更重要的就是為了揭示這一點。盡管楊妃依然堅信“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但是“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今生既已不可得，“他生緣會更難期”啊。所以詩中說“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封建社會里，女人的不幸天已注定，只要這個社會存在，女人的“恨”、女人的不幸就會“綿綿無絕期”！

以上我們從詩篇本身出發，分析認為其主題是對婦女不幸命運的深切同情而不是愛情說或諷喻說或雙重主題。下面我們再從詩篇之外的一些情況簡要分析之。

白居易作為進步作家，對婦女命運的同情和關注超過了前代詩人。他在詩中寫道“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他的詩中出現了眾多不同類型的女性形象，婦女的悲慘處境和內心痛苦在他的筆下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示。他對唐代統治者大量蓄養宮女的現實極為不滿，曾在元和初年擔任諫官時上書皇帝，要求“揀放后宮內人”。對于楊貴妃這樣一個特殊的“宮女”，詩人似乎不大可能把她和玄宗之間的所謂“愛情”作為歌頌的對象的。首先，他們之間的“愛情”從一開始就是極不光彩的；其次，在他們“愛情”的后面，是“一閉上陽多少春”，多少“上陽宮人”紅顏暗老，零落年深，少苦老苦，悲歌不竭。作為一個深切同情婦女命運的進步作家，又怎能在歌頌這種“愛情”的同時，寫出“上陽宮人白發歌”呢？第三，有論者說，因為白居易自己有愛而不得因而感慨系之于李楊。這似乎也不大可能。他就是想感慨，也完全沒有必要將李楊之間的這種“愛情”刻意美化來“歌頌”啊，因為比這種刻意美化了的“愛情”美好得多、真實得多、感人得多的愛情在白居易身邊就有，比如元稹。他在懷念亡妻的《遣悲懷》詩中所描繪的他和妻子之間的那種相濡以沫的深情不更能讓作為其好友的白居易“事物牽于外，情理動于內，隨感遇而形于歌詠”嗎？再說，李楊之間的“愛情悲劇”是誰一手造成的？——正是他們自己（當然其主角是李）啊！這不是咎由自取的最好的例子么？一個同情人民的進步作家如白居易者，會去同情去歌頌一個“咎由自取”者的“悲劇”么？

至于諷喻說，有論者首先是“從白居易的詩論主張出發”而得出“它應該成為一首諷喻詩的題材”的結論。但是，畢竟主題的分析最重要的是從作品本身的實際出發。并且，因耽于女色而誤國，這在歷史上簡直太常見了！如果本詩主題也不過如此，那它也就和其他類似主題的作品一樣不過爾爾了，何以它能夠流行如此之廣，影響如此之深遠呢？還有，正如有論者指出的那樣，如果著眼于諷喻，那么詩歌最后一部分就純屬多余。依筆者看來，豈止是多余，它甚至會極大地削弱“諷喻”的力量——你不是諷刺人家荒淫誤國么？然而就是這個荒淫誤國的男人，讓一個人間絕色的女子對他的感情死而不已啊。這實在又是一件多么令人羨慕的事情！哪怕為此丟了江山又何妨呢？更何況人家已經“四紀為天子”開創了“開元盛世”之局面呢？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本詩主題應當是表達對封建社會廣大婦女不幸命運的深切同情，而不是歌頌愛情或諷刺荒淫誤國抑或二者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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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衛紅，海南外國語職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