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瘦菊”

摘 要：李清照的《漱玉詞》，記載著詞人一生的喜怒哀樂。本文順著詞人成長的心路歷程，對其不同時期的詞作進行品讀，以勾畫作者獨特的自我藝術形象。

關鍵詞：漱玉詞 李清照 藝術形象

縱覽中國文學史，在幾千年輝煌燦爛的歷史文化長河中，女性作家的身影廖若晨星，即便偶有微弱的歌詠，也總是淹沒于浩瀚的男性作家的海洋。在北宋末，一位承載著千年中華文明積淀，并深受其滋養的女性——李清照，“輕解羅裳”，款登文壇，以蓬勃的詩情和深摯動人的吟唱，令天下須眉肅然仰視，贏得了“古今第一才女”的美譽。

李清照詩、詞、文、賦兼擅，而最工于詞。清朝著名文學家王漁洋稱其為詞家婉約派的宗主。當代宋詞專家夏承燾先生這樣評論她：“在婉約派這一詞派中，她的詞應該說是成就最高的，她是整個北宋詞中婉約派最恰當的代表人。”

“真正的好詩是不受時代和地域局限的，它雖然產生于千年以前，卻像才脫筆硯一樣新鮮，無論何時吟誦都有清新的氣息撲面而來”①。輕展《漱玉詞》，細品每一首，正是這樣的感覺。一部《漱玉詞》，記載著詞人一生的喜怒哀樂，透過《漱玉詞》的字里行間，仿佛能感受到詞人跳動的脈搏。順著詞人成長的心路歷程，仔細閱讀《漱玉詞》，詞人那生動鮮明、形神并茂的藝術形象將會逐漸凸現且栩栩如生。

一、“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恬靜、溫馨的少女生活

李清照出生的時代，正是宋王朝統治最黑暗、腐朽的時代。宋代推崇理學，認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扼殺人性，對婦女的壓制和摧殘更是殘酷，提倡“女子無才便是德”。然而，李清照卻是幸運的，她出身于名宦之家、書香之門，成長在山東歷城、柳絮泉邊，她不啻生活在一個“世外桃源”！在耳濡目染、潛移默化中，少年時期的李清照即小荷已露尖尖角，下面就是她的一首早年詞作。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這首詞恰似詞人青春溪水里的一朵浪花，足以折射出其無憂無慮、天真爛漫、陶醉于自然的整個少女時代的生活。樂而忘返的主人公，嬌憨任情而又活潑開朗，其愉悅歡快溢于言表。

敏感細膩的詞人注定有一雙慧眼，生活中很平常的事，在她筆下也會變得妙趣橫生。試看她早年的另一首詞《點絳唇》：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在這里，我們看見的是一個活潑天真、機靈憨直、爽朗嬌柔且頗為頑皮的可愛形象：在花園里玩夠了秋千，懶懶地擦拭自己纖細的雙手；初夏時節的單薄衣衫已經被汗濕透，秀麗瘦怯的她，看上去真像一朵沾滿露珠的嬌小的鮮花。忽然間有客“入來”，她慌得“襪刬金釵溜”，這是何等鮮活的形象！少女蹴罷秋千的倦容嬌態及刬襪而行、鬟散釵溜的慌狀被刻畫的惟妙惟肖。就這樣“和羞走”出花園，已是余味無窮，但作者卻奇峰突起，讓少女“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明明是偷偷窺望來客，卻裝作玩弄手里的青梅，真將那嬌羞好奇、受拘于禮法而又力求掙脫于禮法的少女情態刻畫入微。②學者詹安泰評論說：“女兒情態，曲曲繪出，非易安不能為此。”

少女時期的李清照就這樣玩耍著，快樂著，世間的萬事萬物在她眼里都是美好的，就連一片“紅稀香少”的秋湖也讓她覺得“說不盡無窮好”，“蘋花汀草”間的“眠沙鷗鷺”也是有靈性的，它“不回頭”，“似也恨人歸早”。可是，生活中不總是明媚陽光，有狂風驟雨，有春華秋實，更有殘枝敗葉，純情、浪漫的少女一天天走向成熟，情感中自然多了一份深沉，歡樂中不知何時有了輕輕的嘆息和淡淡的愁緒。

小院閑窗春色深，重簾未卷影沉沉，倚樓無語理瑤琴。

遠岫出云催薄暮，細風吹雨弄輕蔭，梨花欲謝恐難禁。

——《浣溪沙》

在這首詞里，那個曾經借酒澆愁、醉意朦朧里仍然記掛“雨疏風驟”之后的海棠定然是“綠肥紅瘦”的惜花人，顯得愈加孤獨郁悶。時光易逝，芳年任流，天涯何處有芳草？小院深深的春色，更平添了深閨少女揮之不去的滿懷愁情，只好“倚樓無語理瑤琴”。“重簾”、“薄暮”、“輕蔭”都仿佛是她的知音，與她一起傷春含怨，最讓她怦然心動、足引為知己的是那嬌弱欲謝之梨花！少女與梨花，相對無言，互憐互襯。剎時，一種哀怨無奈的氛圍如絲如縷，如凄清的琴音彌漫開去……但詞人并未沉溺其中，她似乎在瞬間收住了久籠心頭的哀怨，立馬意識到“梨花欲謝恐難禁”！正所謂“自有其蘊藏在閨閣風姿中的倜儻氣質”。③

由此可見，少女時期的李清照敏銳聰慧，自然深沉，其人其文皆“芳馨俊逸”，超凡脫俗，與眾不同。

二、“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完美愛情與絕倫才華的聯璧

對愛情的抒寫，是李清照最為動人的篇章之一。詞人以女性特有的細膩、婉約的筆調，細致入微地描繪她豐富、深沉的內心世界。她的愛情熱烈大膽：“眼波才動被人猜”，傾心而自信：“買得一枝春欲放”，“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她與太學生趙明誠的婚姻，真可謂珠聯璧合，完美無缺。兩人不僅在學術上互相切磋，在藝術上也是共同砥礪的。據元代的伊世珍在《瑯環記》中記載：“易安結縭未久，明誠即負笈遠游。易安不忍別，覓錦帕書《一剪梅》詞以寄之”：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全詞表現的是詞人對遠行丈夫的思念：深秋獨居閨中的女主人公不勝“永晝”之漫長寂寞，午后在涼席上輾轉難眠，便起身到荷花池蕩舟解憂，抬頭見大雁，期盼有家書，然而，雁兒未駐足，失望惆悵的詞人又回到“玉簟”，不知不覺中已見一輪明月西斜，如銀之清輝灑滿繡樓。“月滿西樓”勾勒出一幅意境深邃的妝樓凝望畫面，寄托著詞人既美麗又深沉的感情。

下片由景入情，直抒胸臆，抒發了詞人難以排解的深沉愁思。

全篇女主人公的感情如水波般蕩漾起伏，詞句如音樂般回旋悠揚。精美的意象：“紅藕”、“玉簟”、“蘭舟”、“錦書”、“雁”、“月”，襯托出一種凄清、幽深的意境，十分完美地傳達了詞人美好、深摯的情感。④清人梁紹王曾經贊譽此詞“只起七字已是他人不能到，結更凄絕。”

據《清波雜志》載：“易安每值大雪，即頂笠披蓑，循城遠覽以尋詩，得句必邀其夫賡和，明誠每苦之也。”也不知當年趙明誠是否作了同樣精美的詞章回寄，面對妻子的深情他肯定也是“柔腸一寸愁千結”吧。

離愁別恨一直困擾著我們的女詞人。這是一個重陽節，丈夫又不在身邊，“每逢佳節倍思親”！詞人將難以排遣的深情鑄成了一首《醉花陰》遠寄趙明誠：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詞中的女主人公，整日坐看香煙繚繞，“佳節又重陽”，她依然在“薄霧濃云”般的愁悶中熬過白天和夜晚。美好的事物總是與人共享才最快樂，但在這重陽佳節，詞人卻形單影只，陪伴她的惟有孤獨，寂寞，還有那折磨人的思念！來到“東籬”，詞人“把酒”賞菊，秋日黃菊幽暗的芳香盈滿衣袖，“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又偏偏是“黃昏后”！花盛開在深秋的黃菊，一過重陽就將凋殘，剎時，惜花與自憐的悲哀迎面襲來，更加濃了她思親的深重！使她不禁吟出“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的名句。

詞人以高士陶淵明自居，“把酒東籬”，已顯不凡。又選取不求濃艷、自甘素淡的菊花為比，既以花衰比人老，又切合時令，更象征一種高雅的情操。以十分新穎的構思，突出了一個與菊花同樣高潔而不得不在孤獨、寂寞中漸漸憔悴的女子形象。⑤

李清照集子里有一張她31歲時的畫像，上有趙明誠的題詞“清麗其詞，端莊其品，歸去來兮，真堪偕隱”⑥。清秀的畫像與貼切的題詞相得益彰，詞人的形態品格酷似菊花，知易安者，德夫也！以上詞人融簾外菊與簾內人于一體，將詞人委婉細膩、真摯哀怨的情感發揮到極致。詞風清高典雅，淡遠飄逸，文如其人。

少婦時期的李清照幸福快樂，憂愁但甜蜜，才華橫溢，深沉含蓄，淡泊放達，“情疏跡遠只香留”。

三、“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困境中的豪健飄舉

金人入侵的鐵蹄踏碎了李清照平靜愜意的生活，接踵而至的打擊將她拋入了痛苦的深淵：故鄉淪陷、痛失良侶、收藏散佚、身心俱病，一生所有的“珍愛”盡失。從此，淪為流民，飄泊異鄉，凄愴憂苦之境“怎一個愁字了得”！“但是詩人多薄命，就中淪落不過君”！詞人這一時期的痛苦和悲哀是深入骨髓的。她“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 元宵之夜朋友相邀，她卻“怕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倍感“物是人非事事休”，禁不住“欲語淚先流”。甚至“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連泛舟的念頭也打消了。

她深情地悼念亡夫：“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那是一種怎樣的孤獨啊！她也深深地懷念故鄉：“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點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 “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就是在這種徹骨的痛苦中，她還念念不忘回復：“安石需起，要蘇天下蒼生。”

經歷著巨創深痛的詞人，在顛沛流離的歲月里，該是怎樣的一種精神狀態呢？

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漁家傲》

這首詞是詞人在重重痛苦之“繭”中的掙扎、蛻變和升華，她化“骨爍形瘦”、舉步維艱之身為一飛九萬里的大鵬。

幾乎“一無所有”的詞人在逃亡中隨波逐流、任風東西，不知哪里是流浪的盡頭。卻還有人向朝廷告發她以“玉壺”頒金，意欲通敵！雪上加霜的天降橫禍！為說明實情，詞人只好拼命追趕畏敵如虎的“御舟”。她當時所處的是一種極度悲痛、驚惶苦悶、艱難備至的困境。然而，當她生平第一次面對波濤洶涌的大海的時候，從胸中噴薄而出的卻是如此雄奇瑰偉的景象：翻滾的云濤霧海混茫宇宙，拂曉時分，群星閃爍，千帆競舞。詞人馳騁想象，與上帝對話，上帝殷勤的垂問，正是她在夢幻中對自己所追求的精神歸宿的自問。

下片詞人像屈子那樣上下求索，嗟嘆路正長，日已暮。希望能做一番展翅萬里的事業，而不滿足于僅以驚人之文辭名世。最后，她愿大風將自己的蓬舟吹到三山，那永離塵世紛擾的仙境。在詞中，詞人將古來士大夫所不斷歌詠的急于用世之心和高蹈遠俗之想融合在一起，通過幻境表現出來，展示出她可與大丈夫相比的胸懷和氣度。⑦

讀罷《漱玉詞》，掩卷沉思：易安一生，大起大落。身為才媛貴婦，妍媚而不失清純真摯；淪為流民孀婦，凄苦仍不乏雄杰之氣。平常心與她如影隨形，處極貴不驕，立窮境不餒。她之所以獨步古今，是因為她舉世無雙的絕倫文辭，更是因為她深沉真摯、特立不群的人格魅力。“玉瘦香濃”，北宋的這一枝“瘦菊”幽香獨放。

注釋：

①⑤⑦葛曉音．唐詩宋詞十五講[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②④金 諍．宋詞綜論[M]．巴蜀書社，2001.

③周篤文．宋詞[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⑥葉嘉瑩．古典詩詞講演集[M]．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南 瑛，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隴南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