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姜夔是南宋詞壇中一個標志性的人物。其晉宋人物般的風度和清空騷雅之詞風影響深遠,得到后世詞壇的廣泛推崇,其意義已經跨越了單純的南宋詞壇。這其中原因固然很多,然而,如果我們進入到姜夔所處的具體的歷史語境中,就會發現姜夔對道家審美意趣的接受與表現無疑是重要原因之一。
關鍵詞:姜夔 道家 清空騷雅
一
道家與儒家思想作為貫穿我國傳統文化發展的兩條主線,不僅是封建士人處身安命的兩種文化范式,也對某一特定時期的文學有著重要的影響。正如徐復觀所言:“儒道兩家的基本動機,雖然同是出于憂患意識;不過儒家是面對憂患而要求以救濟;道家則是面對憂患而要求得到解脫。”①因此,前者要求一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積極用世的人格和具有濃厚的道德色彩和實踐品性的文學,注重文學的政教功用,希圖通過文學來改造現實,創制出一個合理有序的“客觀世界”;后者卻召喚一種高潔出塵、遺世獨立的出世獨善的人格和超越污濁現實的文學,希圖走向天人合一的“自然世界”,引領人們獲得精神上的解脫。
姜夔的生卒年月大約在1155—1221年。在他之前的詞壇甚至整個文壇都呈現出濃厚的儒家審美意趣,亡國渡江的現實強烈地刺激了士人們的心靈,儒家積極用世的思想也廣泛地表現在文學創作和理論中。南渡詞人及稍后的以辛棄疾為代表的豪放派詞人自覺或不自覺地偏逸出以大晟詞人為代表的本色婉約的傳統創作范式,在自己的詞作中慷慨縱橫,或高呼抗金,或痛陳時局,表現出濃厚的儒家審美意趣。
但是,盡管從整體來看,儒家審美意趣在當時文壇占據了主流,而道家審美意趣卻并沒有因此而徹底消失。如在詩壇中,歷來占據主體地位,偏好儒家審美意趣的江西詩派已經開始產生了分化,楊萬里、呂本中、曾己等人開始偏逸出江西詩派中占據核心地位的儒家詩教,呈現出近乎道家的審美意趣。
此外,南渡詞人和以辛棄疾為代表的豪放派詞人也不乏具有道家審美意趣之作。當他們的雄心壯志在現實中得不到實現之際,他們往往自覺或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種“知音弦斷,笑淵明、空撫余微。停杯對影,待遇明月相依”式的道家情懷。或品評前代先賢,標舉范蠡、陶淵明、謝安等人之風流自適,“欲酹鴟夷西子,未辦當年功業,空系五湖船。不用知馀事,莼鲙正芳鮮”;或徜徉于山水之樂,“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興會,妙處難與君說。”盡管占據他們創作主體的仍然是具有強烈事功目的的儒家審美意趣,但是道家審美意趣開始在當時的文壇透發影響也是不爭的事實。
姜夔所處的這一時期,時局更偏于昏暗,士風也逐漸變得消沉。主和派借對外戰爭的失敗乘機把持朝政,朝中局勢更加昏天暗地。以至有識之士報國無門,擊棹中流,戮力王室之心也日見消損。“朱門沉沉按歌舞,廄馬肥死弓斷弦”,這一時期的士風由此可見一斑。時局的愈加不可為,也使得士人們開始從南宋前期的積極用世轉向游樂林泉,更傾向于從道家中尋求解脫。文學中之前一直相對隱晦的道家審美意趣也借機開始取代了儒家審美意趣在文壇中的地位。
綜上所述,在姜夔尚未登上詞壇之前,由于亡國渡江之痛的刺激,儒家的出世用世思想一度成為士人們的主導思想,文學創作及理論中的儒家審美情趣也由此成為主流,但是與之相對的道家審美情趣卻也在不斷發展并大有愈演愈烈之勢。而在其開始登上詞壇之時,由于時局趨于昏暗,道家審美情趣又開始全面復興,這也是姜夔接受道家審美情趣的重要歷史語境之一。
二
姜夔的道家審美意趣首先表征在其“晉宋人物”般的風度中,南宋后期的陳郁曾這樣描述他:
白石道人姜堯章,氣貌若不勝衣,而筆力足以扛百家之鼎,家無立錐而一飯未嘗無食客,圖史翰墨之藏充棟汗牛,襟期灑落如晉宋間人,意到語工,不期于高遠而自高遠。②
晉宋時期是一個“禮崩樂壞”的時代,士人的個體自由人格開始覺醒,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深情,并生成一種脫略形跡、飄逸不群的道家理想人格。如這一時期的竹林七賢、陶淵明、王羲之等人,或嘯傲山林,或任誕縱狂,在其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不羈中,隱藏的卻是道家式的對生命的關照和對憂患的超越,并具有著濃厚的美學色彩。姜夔畢生清寒卻超逸不群,向往一種晉宋間人物式的高潔自由的人格,如他十分推崇唐代著名隱逸詩人陸龜蒙之文行,希望能夠像陸龜蒙那樣嘯傲山林,樂情怡興,并在詩詞中屢次明言:“三生定自陸天隨,又向順松作客歸。”(《除放自石湖歸苕溪》)“沉思只羨天隨子,蓑笠寒江過一生。”(《三高祠》)“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點絳唇》)而他的好友張鑒曾主動要為其輸田捐爵,卻被其謝絕,其志不在廟堂而在山林由此可見。正如有論者所言,道家的美學特色之一就在于其泛審美化的傾向,做為其審美對象的“以道觀之”的“之”不僅僅指藝術,還統攝自然和人生等范疇。因此,姜夔的這種道家人格無疑也可以視為其道家審美意趣的表征之一。
當然,最能表征姜夔的道家審美意趣的還是其詩詞。姜夔曾在《白石詩話》中詳細論及寫詩應追求的境界。首先他從發生論的角度指出:“詩本無體,三百篇皆天籟自鳴,下逮黃初,迄于今人,異韞故所出亦異。”③“余之詩,余之詩耳,居而野處,用是陶寫寂寞則可,必欲步武作者,以釣能詩聲,不惟不可,亦不敢。”“其來如風,其止如雨,如印印泥,如水在器。共蘇子所謂不能不為者乎”,強調詩猶如天籟自鳴式的自然發生和主體創作藝術個性而非政教功能,強調“居而野處”和“陶寫寂寞”式的恬淡蕭散心態,主張發于“如印印泥”式的自然。這些既是對儒家詩歌觀念的反撥,更蘊涵著道家寧靜淡泊的“心齋”,“坐忘”之意和不期于工而自工的自然之意。
其次,他在創作論上雖然主張詩歌要講求必要的法度和技巧:“作大篇,尤當布置:首尾勻停,腰腹肥滿。多見人前面有余,後面不足;前面極工,後面草草。不可不知也。”“一篇全在尾句,如截奔馬”,但是這更注重妙悟和天成:“文以文而工,不以文而妙,然舍文無妙,勝處要自悟”,“沈著痛快,天也。自然學到,其為天一也。”認為這些技巧和法度只是進入詩歌最高境界的工具而已,“《詩說》之作,非為能詩者作也,為不能詩者作,而使之能詩;能詩而後能盡我之說,是亦為能詩者作也。雖然,以我之說為盡,而不造乎自得,是足以為能詩哉?後之賢者,有如以水投水者乎?有如得兔忘筌者乎?”過分的沉迷于此只能囿于門庭,損害詩歌的藝術境界,“雕刻傷氣,敷衍露骨。”“意格欲高,句法欲響,只求工于句、字,亦末矣。”他還認為詩歌應擺脫情感的限制,“喜詞銳,怒詞戾,哀詞傷,樂詞荒,愛詞結,惡詞絕,欲詞屑”,惟此才能創造出高遠含蓄的詩境,即“清廟之瑟,一唱三嘆,遠矣哉!”這些與道家審美意趣也是十分契合的。
道家認為單純的藝術技巧并非藝術的最高境界,只有超越它才能抵達藝術的最高境界,如莊子在《庖丁解牛》中就曾解庖丁言道:“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④在熟通具體的技巧后即可達到“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不期與道合而與之合的最高境界。而在由具體的技巧晉升為與道合期間則是一個“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應于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于其間”的過程,只能靠感悟而非言傳示范,在充分熟通技巧之后主體與客體冥然合一,最終抵達那不可言說的最高境界。最終的理想藝術境界之于具體的技巧,正如兔和筌的關系,得兔忘筌才是最終的理想狀態。而姜夔主張擺脫情感的限制也略同于這種擺脫具體技巧的限制,《德充符·第五》結尾莊子曾借與惠子的對話指出,“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只有擺脫這種情感的限制,才能在做詩時保持精神的絕對自由,與天地獨往來。
最后,姜夔從風格論的角度提出詩歌的理想境界為自然高妙:“詩有四種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礙而實通,曰理高妙;出自意外,曰意高妙;寫出幽微,如清潭見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剝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考其對“自然高妙”的描述,與道家中的“道”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既是一種“非奇非怪,剝落文采”,返璞歸真式的彰露,又有著“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惟恍惟惚,難以強名的無限性。
因此,可以說,姜夔的詩學思想中從發生論到創作論再到風格論,都有著濃郁的道家審美意趣。夏承燾先生曾經說過:“白石沒有留下論詞的著作,但是他所著的《詩說》卻也可作他的詞論讀。”⑤姜夔的詞與其詩學思想之間的密切關系早已是學界公認的事實,他的詞中不時能看到上述對其詩學思想分析中所列舉的道家審美意趣外,還因為其詞作更貼近自身內心隱秘感情世界而呈現出一種清冷遺世,空靈高絕的特質。這也無疑是他融合個人境遇后對道家審美意趣的獨特表現。
姜夔畢生清苦,個性氣質上也偏于內斂,因此,同樣有著濃厚的道家審美意趣,他卻不像蘇軾那樣,以曠達的情懷來擺脫情感的限制。他更傾向于將情感冷處理化。向內心深處沉潛,將熾熱的情感轉換成清冷的心境,在清冷的心境中自得。如其“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兩句,將單純的一己之得喪悲喜,轉換為清冷而又卓絕的意境,并在這種意境中遺世獨立,從而也完成了對情感的超越,進入了精神高度自由的自得狀態。再如其《點絳唇 雁燕無心》,雖為小令短篇,以寂寥數語括飛鳥、青峰、浮云、湖水、殘柳入詞。無一實字直陳心事,然而卻神游千古,思接八方,讀罷令人生無限惆悵感慨。正是其超越了情感的限制,以清冷的心境駕馭這種單純的情感,才能創造出“清廟之瑟,一唱三嘆,遠矣哉”般的曠遠意境,從而呈現出惟恍惟惚,難以言說的無限性審美意趣。至于其對單純技巧的超越,更是俯仰可見。而正是這種對情感和技巧的超越后的道家審美意趣,也為姜夔詞博得了清空騷雅的美譽。
三
姜夔對道家審美意趣的接受與表現無疑有著重要的意義,它使得姜夔疏遠了詞對政治時局的過多關注,而使得其著力于發現詞本體的創作規律,并成功地完成了對詞體的革新,以“賦化”之詞取代了陷入末流的“詩化”之詞,成為后世創作的摹仿范本。而蘊含于其中的自由曠遠的人格和清冷高妙,不滯于物的美學意蘊更是為后世所推崇,這些都是與他表現出來的道家審美意趣有著密切的關系的。
注釋:
①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M].春風文藝出版社,1987:115.
②陳 郁.藏一話腴[M].上海書店,1999:47.
③王大鵬.中國歷代詩話選[C].岳麓書社,1985:788.
④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M].中華書局,2004:119.
⑤夏承燾 吳無聞.姜白石詞校注[M].廣東人民出版社,1983:11.
(陳中琴,陜西安康職業技術學院中文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