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邊城》的倫理意蘊

摘 要：在《邊城》中有著濃厚的倫理意蘊，本文從人與自然的關系、社會人際關系、家庭內部關系，以及人對待職業、愛情和命運的態度等方面加以具體的闡述。

關鍵詞：《邊城》 倫理意蘊

《邊城》是一部獨具特色的作品，它最能夠體現沈從文的審美理想和創作思想。沈從文將諸多思想觀念巧妙地熔鑄于本文之中，其中也不乏濃厚的倫理意蘊。

弗蘭克納在其所著的《倫理學》一書中認為，“倫理學是哲學的一個分支；它是道德哲學，或者關于道德、道德問題和道德判斷的哲學思考”①，看來倫理與道德有直接關系。同時他又認為，自我責任、義務、仁慈、正義、平等、神命、愛等命題都屬于倫理學范疇，可見倫理學是一個較為寬泛的概念。在《邊城》中，倫理就具體表現為人與自然的關系、社會人際關系、家庭內部關系，以及人對待職業、愛情和命運的態度。

一、人與自然的關系

沈從文雖長期居于都市，但他仍固守傳統文化，尤其是道家文化的“返樸歸真”思想，深刻地影響著《邊城》的創作。因此《邊城》既有牧歌情調又有山水田園詩的特質，故事的展開以優美的自然風光為背景，人與自然能夠達到一種妥帖、和諧、水乳交融的境界，這是人對待自然最優美的倫理范式。

“邊城”依山傍水，偏僻幽靜。泉水清澈見底，游魚清晰可見，山中竹林翠色逼人，有桃花處必有人家，黃泥黑瓦隱現于樹林中，“位置則永遠那么妥帖，且與四周的環境極其調和”，“自然的大膽與精巧處，無一不使人神往傾心”。“邊城”中的人們則在這如畫的地方詩意地生活著，他們既辛勤地勞作，又懷著不同的期待固守著命定的時日，“一切總永遠那么靜寂，所有人們每個日子皆在這單純寂寞里過去。”這里雖駐扎有軍隊但沒有戰爭；雖有商業活動但沒有工業文明的喧囂，儼然一派世外桃源的理想景象。

“人與自然和諧共存，寧靜安詳自然的生存環境，使生活其中的人們自自然然有了明凈的心靈和質樸的情感。”②翠翠便是受自然浸潤而獲得美好心靈的典型代表，甚至可以說是大自然孕育的產兒。“翠翠在風日里長養著，把皮膚曬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翠翠在自然中成長，自然賦予她天真、善良的天性。她愛爺爺，替爺爺撐船，善待過往的行人，順從地接受自然安排給她的命運，生于自然也將歸順自然，她是作家“天人和一”思想的結晶。

二、社會人際關系

邊地往往都有淳樸的民風，“邊城”自然也不例外。這里的人們安居樂業，重義輕利，人與人之間相互體諒、彼此幫助，有著平等互愛的人倫關系和原始質樸、明凈和諧的人際關系。在《邊城·題記》中，沈從文提到，有感于“目前的墮落處”和“過去的偉大處”，“擬將‘過去’和‘當前’對照，所謂民族品德的消失與重造，可能從什么方面著手。”③可見，作家在作品中之所以有意渲染這種理想的人際關系，目的在于重塑民族品德，建設合理的倫理價值體系。從順順和老船夫同周圍人的關系中，更能真切地感受到“邊城”淳樸的人際關系。順順是當地的船總，頗有財資。但他并不因此傲慢無禮，魚肉鄉里，而是仗義疏財，樂于助人，為人公正無私，深得當地人的尊重。他還時常接濟生活并不寬裕的老船夫，給他送鴨子和粽子。老船夫死后，他妥善地處理后事，并安排翠翠的生活。在他身上，較多地體現了儒家文化重“義”的倫理價值觀。

老船夫則是一個來自民間底層，未受任何訓化，自覺地維護理想人際關系的典型。他幾十年如一日地守在渡口，為來往的行人擺渡，非常忠于職守。若有行人于心不安一定要給擺渡錢時，他便生氣似的告訴那人：“我有了口糧，三斗米，七百錢，夠了，誰要這個？”有時實在謙讓不過，便將自家的煙草和茶水奉送給行人。老船夫到城里碰見熟人，便慷慨地讓對方喝葫蘆里的酒。船總體諒他并無過多的錢財總請別人喝酒，便故意將他的葫蘆扣下，過后又打滿酒派人還給他。老船夫若遇到不愿收他錢的賣肉的，便寧可到另外一家也不想沾那點便宜。賣肉的要給他好肉，他卻只愿要差一點的肉，并把錢算好丟到竹筒里去。水手們見到他，便會給他抓把紅棗；商人見到他，便會給他粽子及其它東西。老船夫以一個普通人的誠實、慷慨、正直贏得了人們的尊敬和照顧，他身上的諸多優點則更合乎當地苗文化的倫理規范。

三、家庭內部關系

家庭是各種倫理關系云集的地方，從家庭內部更容易看到或美或丑的各種倫理關系，《邊城》中的家庭倫理關系則屬于非常優美健康的那一類。沈從文曾說：“我要表現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④優美，健康，自然，不悖乎人性的確是《邊城》中家庭倫理關系的恰當寫照，無論是父女、祖孫還是父子、兄弟皆遵照著自然人性，構筑一種健康的家庭倫理模式。

翠翠的母親背著老船夫同一個軍人發生了曖昧的關系，作父親的知道這件事之后，“卻不加上一個有分量的字眼兒，只作為并不聽到過這事情一樣，仍然把日子很平靜的過下去。”作女兒的自認為自己的行為對不起父親，便感到十分羞愧，待生下孩子之后便毫無怨言地自殺了。作父親的便坦然接受命運的安排，將遺孤撫養成人，并為她以后的歸宿暗中操心。父女之間不存在壓制背叛，又不乏尊重和愛。所謂的文明禮教和家長制作風在這偏遠的苗鄉并不起作用，在他們質樸的思想里更沒有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的觀念，然而他們卻能夠用行動來說明這個觀念，在同一家庭內部事件中，作父親的能夠尊重女兒的行為，作女兒的愿意維護父親的尊嚴。

翠翠與老船夫之間的祖孫關系是所有家庭成員關系中最融洽最和諧的一種。翠翠幾乎一出生就成了孤兒，是祖父靠擺渡的微薄收入將她撫養長大，關注她的情感世界，更為她未來的命運擔憂。翠翠對祖父也很孝順，當祖父累的時候，就替他擺渡，為祖父做飯，給祖父煎藥，偶爾也對祖父撒嬌，沖祖父發脾氣。長幼之間不僅靠慈孝而且還通過愛來維系一種其樂融融的關系。

船總為當地的望族，對兩個兒子的教育較為嚴格。他著意培養兒子吃苦耐勞、和氣親人、不浮華、不依勢欺人的優良品格，在兒子婚姻問題上雖有自己的打算，但又充分尊重兒子們的情感選擇。父子關系既合乎儒家倫理規范又不違背人的本性。

天保和儺送之間有著深厚的手足之情。兄弟兩人同時愛上了一個女子，按照當地的習慣要通過決斗來爭奪追求權，但由于是兄弟關系不便采取這種方式，更不能因為是兄弟而相互謙讓，于是就通過唱山歌進行公平的競爭。由于作哥哥的走車路占了先，走馬路時就讓弟弟占先。哥哥競爭失敗，闖灘遇難之后，弟弟并不為失去競爭對手而慶幸，反而以擱置婚事、離家出走來表達對哥哥的哀思，盡管他內心里仍然深愛著翠翠。兄弟之間對待他們復雜微妙的愛情問題，既不謙讓也不爭斗，既不猜疑也不妒忌，公平地爭取愛情，自然地維護手足之情，追求愛情與尊重倫理同等重要。

四、對待職業的態度

職業是一個人通過某種勞動借以謀生的手段，職業與責任和道德有密切的關系，人們對待職業的態度，在某種程度上也能夠反映出一定的道德倫理觀念。沈從文對職業的看法具體在《邊城》中，主要集中在船夫和妓女這兩種人身上。

老船夫從二十歲起就守在渡口，數十年如一日地為過往的行人擺渡，一直到生命的終結，才徹底放下渡船。“他從不思索自己的職務對于本人的意義，只是靜靜的很忠實的在那里活下去。”無論晴天還是雨天，老船夫都守在船頭，為人擺渡。而且還準備有煙草和茶水，為過往的行人提供方便。當翠翠向老船夫使性要他回家時，“在職務上毫不兒戲的老船夫，只站在船頭告翠翠，且讓他做點事，把人渡完事后，就回家里來吃飯。”在老船夫臨終前的風雨之夜，還特意囑咐翠翠把船系到巖下去。老船夫將自己的青春和全部人生都奉獻給了渡船，對職業的忠誠既是出于責任，更是出于道義和熱情。

從《從文自傳》中可以看出，在湘西，作妓女也只是一種極為普通和普遍的職業。“邊城”中就有一群以此謀生的婦女，她們白天做針線消磨時間，夜晚則接待商人和水手，“切切實實盡一個妓女應盡的義務。”由于民風淳樸，鄉民們并不用正統的倫理觀念對她們的所為加以指摘與輕視。在作家看來，她們重義輕利，守信自約，比那些所謂講道德知羞恥的城里人還更可信任。在《丈夫》一文中，妓女則是能夠賺錢養家的頂梁柱，沈從文對她們也不乏贊許之意。大概出于對都市文明的憎惡，常以“鄉下人”自居的沈從文試圖構筑一個理想的“湘西世界”來對抗道德淪喪的都市世界，因此他便在本文中以“湘西世界”的倫理來觀照妓女職業，難免使之鍍上了理想化的色彩。

五、對待愛情的態度

愛情是許多倫理學家都比較關注的內容，因此，從人們對待愛情的態度也可以看出一定的倫理觀念。“邊城”人對待愛情有著以愛為基礎、自由和非功利的倫理性質。

“邊城”中的人能走到一起，大多都是以愛為基礎的。翠翠的父母因為愛而有了翠翠，為了愛又雙雙殉情；翠翠愛二佬而不愛大佬，所以大佬走車路被老船夫拒絕；儺送不能下定決心接受碾坊，是因為碾坊不能帶來愛情；即便是妓女也會因為愛情而閉門謝客。愛是維系男女關系的紐帶，這是邊城人既原始又現代的愛情觀。

愛情的發生也是自由的。翠翠父母的相愛與殉情都是自由選擇的結果，老船夫并不干涉女兒的情感生活。老船夫對待孫女同樣如此，盡管他常為翠翠的命運擔憂，希望翠翠在情感方面能比死去的女兒幸福一些，所以他時不時旁敲側擊地提醒翠翠要及早面對情感問題，但他又從來不認為自己有權決定翠翠的愛情選擇。大佬托的媒人認為只要老船夫答應了這門婚事，翠翠便不會不答應，老船夫急忙告訴對方“不能這么說，這是她的事呵！”同時也就這件事明確告訴翠翠：“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想想，自己來說。愿意，就成了；不愿意，也好。”船總對兩個兒子的婚事雖有自己的打算，但對兒子們的選擇也不過多干涉，甚至家庭發生變故之后仍不過分違背儺送的意愿。當地人在配偶方式上既可走車路，也可走馬路，尤其是馬路，充分體現了邊地居民自由的愛情觀，同時也為之增添了溫柔的浪漫氣息。

自由的愛情往往排斥功利原則。“邊城”并非烏托邦，商業文明不斷入侵并威脅到當地樸素的民風，在龐大的碾坊面前，卑微的渡船有點力不從心。但擁有選擇權的大佬和二佬并不在乎碾坊或渡船，在他們看來，愛是情感的交流而非金錢的交易。船總有意讓大佬娶翠翠也并不在乎陪嫁，二佬對碾坊不感興趣，他稍作逼迫也是出于失子之痛。妓女與水手產生了感情，便可不計錢財。在這里非功利原則維護了愛情的純潔。

六、對待命運的態度

命運感的有無，也能反映出一個人的倫理觀。沈從文是一個相信天命的人，他將自己對天命的一些看法也投射在《邊城》中。

湘西是一個較崇尚巫文化的地方，當地人大多都相信神明的存在。當“邊城”的小溪漲水時，“受損失的也同樣呆望著，對于所受的損失仿佛無話可說，與在自然安排下，眼見其他無可挽救的不幸來時相似。”自然的安排便是天命的安排。老船夫已有了一個不幸的女兒，所以害怕孫女再遭了什么不幸，就暗中為她的婚事努力。但他仍能隱隱約約地感到這母女二人有共同的命運，便心存憂慮。當得知大佬被水淹死時，老船夫慨嘆到“一切都是天意”。中寨人也認為“一切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儺送出走前仍認為，也許自己的“命里”只有渡船。看來“邊城”人相信命運的存在。

既然有命運存在，那么只好坦然地接受它的存在，這是“邊城”人對待命運的態度。老船夫命中攤上了一個不幸的女兒，并不怨天尤人，而是將遺孤撫養成人。當不幸再度向孫女襲來時，老船夫告訴她：“怕什么？一切要來的都得來，不必怕！”船總和二佬將大佬的死多少遷怒于老船夫，也是親情使然，船總后來同意把翠翠接到家中作二佬的媳婦，說明他內心里還是接受了命運的安排。翠翠通過楊馬兵明白了一系列事情之后，仍守在渡口等待儺送的歸來，固守著命中注定的一份感情。“邊城”人對命運有著強烈的認同感并能坦然地接受命運安排。

總之，沈從文在《邊城》中探討了人與自然，人際關系，家庭，職業，愛情，命運等一系列倫理問題，使作品在濃厚的文化氣息中還帶有一定的倫理意蘊。

注釋：

①弗蘭克納著．關鍵譯．倫理學[M]．三聯書店，1987：7．

②高艷芝．質樸性原始主義——沈從文的“邊城”情結[J]．河北師范大學學報（社哲版），2000，（2）．

③沈從文．沈從文文集（第七卷）[M]．花城出版社，1983：4．

④沈從文．沈從文文集（第十一卷）[M]．花城出版社，1983：45．

（張 艷，河南省洛陽理工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