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認為《創業史》中的愛情婚姻觀念具有多層次性,表層的革命婚戀觀、現代婚戀觀與文本內在的封建婚戀觀、鄉村婚戀觀并存,使得以政治意識形態建構為目的的小說文本呈現出內在的分裂狀態。
關鍵詞:婚戀 革命 現代 封建 鄉村
《創業史》是體現十七年小說風格的典型文本,其中的愛情婚姻描寫成為顯示人物政治立場與革命意識的載體。但由于作者文化意識的復雜性與對農民性格與心理的深刻把握,又使得這種政治性的愛情婚姻書寫具有內在的分裂特征,構成多種婚戀觀相互交織的復雜形態。
《創業史》以大量的篇幅講述了幾個人物的愛情婚姻生活,其中梁生寶與改霞、劉淑良的愛情描寫占據主體地位。柳青曾說:“簡單地一句話來說,我要把梁生寶描寫為黨的忠實兒子。”①從表面上看,梁生寶在個人的愛情婚姻問題上,遵循的是一種革命倫理。他開始喜歡上改霞是因為她在革命工作中的積極表現,“正是她的這種意志、精神和上進心,合乎梁生寶所從事的社會主義革命的要求!”作者把兩人的愛情糾葛置于生寶與郭振山的路線斗爭中,“梁生寶和郭振山在合作化問題上的沖突,就是通過改霞表現的。”②后來生寶對改霞的疏遠也是為了維護他與郭振山的團結,兩人最后的分離也被視為是郭振山從中作梗,愛情的悲劇便具有了政治路線斗爭的寓意。同時,生寶與劉淑良的結合也是為了革命工作的開展。當他聽說劉淑良成了互助合作代表時,他“開始從心底里熱愛劉淑良了”。“生寶和對象見面不談他家里的情形,全談的是農業社,充分表現出他以社為家的精神。”
可以說,作者在描寫梁生寶的愛情婚姻選擇時,試圖讓其遵循一種革命性的婚戀觀。在婚戀對象的選擇上,以是否有利于革命工作的開展為前提;在與戀人的交往過程中,為了革命事業的順利進行而主動地壓抑內心的情感與欲望需求。作者通過這種革命性的愛情敘事,構成了文本政治意識形態建構表面上的統一性。
然而,由于柳青文化意識的復雜性以及長期的農村生活體驗,他在對人物精神的把握上不自覺地摻雜了更為復雜的內容,主要體現在封建倫理觀念和鄉村婚姻觀念對文本的滲透上。
首先,梁生寶與改霞的愛情悲劇并不只是路線斗爭的結果。雖然作者在此過程中設置了梁生寶與郭振山的政治路線分歧的情節,說明梁生寶為了黨的內部團結而主動放棄了改霞。然而,問題在于在他與郭振山的路線矛盾明朗化之前,他與改霞的感情就已經出現了問題。
他在分析兩人的關系時總是想:“也許人家上了二年學,眼高了,看不上他這個泥腿莊稼人了哩!”“咱莊稼人,本本分分,托人在什么村里瞅個對象,簡簡單單結個親算哩。”表面上看來,這是一種豁達,骨子里卻有一種自卑感,他感覺自己配不上改霞。當他聽說改霞想進工廠時,頓時產生了一種失落感與排斥感,他對有萬說:“人家思想變哩,不是咱的人哩。”“人家想進工廠哩。你思量,既有這意思,咱何必惹那個麻煩?咱泥腿子、黑脊背,本本色色,不攀高親。”生寶這種愛情心理上的自卑感本質上來源于其對封建倫理規范下的兩性關系的確認,他不愿改霞比自己更出色,那樣他便無力在兩人關系中占主導地位。由此可知,梁生寶在對待改霞的態度上,內含著一種男權中心意識,從而表現出一種封建性的婚戀觀,封建倫理道德構成它的核心內容。
同時,作者塑造了改霞這位個性獨立的現代女性形象,試圖體現新時代背景下女性的解放。改霞勇敢地解除封建包辦婚姻,追求愛情婚姻的自由、平等與獨立地位。可以說,改霞形象是作者著重表達的現代婚戀觀的主要載體。她的熱烈、大膽的性格使她在與生寶的戀愛關系上總是采取主動。而生寶總是以工作忙為借口逃避,仿佛為了群眾的利益連自己的婚姻大事都無暇顧及。但實質上卻體現出改霞的現代愛情婚姻觀念對其男權中心思維的強烈沖擊而產生的無措與慌亂。他后來選擇劉淑良一方面就是因為她并不具有改霞的現代婚戀觀念,沒有對其男權意識造成內在的沖擊,因此在心理上很快接受了她。
梁生寶的封建婚姻觀念在他對趙素芳的婚姻生活態度上表現得更為明顯。趙素芳是《創業史》中最具有悲劇意味的女性形象,她一直生活在屈辱的境地中,婚姻遭遇極為凄慘。而在梁生寶眼中,她卻是一個失貞之人。當她因孤獨和對愛情的渴望而對梁生寶表示好感時,梁生寶義正辭嚴地說:“甭來你當閨女時的那一套!這不是黃堡街上,你甭敗壞俺下河沿的風俗!就是這話!”從中我們看不到梁生寶對婚姻不幸的素芳的理解與同情,只有道德與情感上的鄙視與不屑;當素芳哭訴“她還沒有解放”時,“生寶硬著心腸,違背他宣傳的關于自由和民主的主張,肯定地告訴素芳:暫時間不幫助她爭取這個自由,等到將來看社會風氣變得更好了再說。”在他看來,如果給素芳自由,她就會敗壞風氣,這來源于失身即失德的封建倫理,他的這種衛道士形象表面上是為了社會考慮,實質上卻反映出其內心深藏的封建貞節觀念。
不僅梁生寶,小說中的其他人物也具有濃厚的封建婚姻觀念。如王二直杠父子對素芳像牲口一樣的毒打與控制,歡喜稱失身的素芳為“賤貨”,“歡喜還明白:不僅生寶哥,所有下河沿善良的鄰居們,都在起保證作用,監督作用,不讓任何不規矩的小伙子,插進拴娃叔和素芳嬸子中間去。大伙都在心里盼著:素芳快生孩子吧!”這里就可看出,素芳只不過被視為一個道德敗壞的人和生育機器,而對素芳作為正常女性的權利與自由則毫不顧及,“素芳沒有意識到,正是積淀或殘留在國民文化心理結構中的封建道德倫理規范暗中支使著他們變得如此冷酷無情,即使是像梁生寶那樣隱藏在一個冠冕堂皇的革命人格面具的背后,也還是無法掩飾他內心人性的匱乏。”③
另外,在梁秀蘭與楊明山的愛情婚姻描寫中也滲透著一種封建婚姻觀念。兩人的婚姻是封建包辦婚姻,沒有真正的感情可言(兩人甚至都沒有見過面)。按照婚姻自由的現代精神,兩人應該解除婚約。但是,兩人最終卻結合了。這不僅是因為梁三老漢基于封建性的“三從四德”觀念對秀蘭進行約束,更重要的是作者把楊明山設置成一個為國家而戰斗的英雄形象,純潔的秀蘭出于愛國的情感與對英雄的崇拜,而把自己的青春與愛情主動交給了對方。“在這個角色身上新道德對婦女的要求與傳統的婦德是一致的,作品也表現得異常順利。”④
作者雖然試圖表達一種革命與現代的婚戀觀,但是傳統文化中的貞節觀念與男權意識在其潛意識深處存留下來,封建婚戀觀念作為一種潛意識制約著人物的愛情婚姻生活,對表層的革命婚戀觀、現代婚戀觀產生了內在的消解。
其次,生寶與改霞的愛情悲劇除了因為改霞的現代婚戀觀與生寶內心深處的封建婚戀意識發生對立外,還因為生寶具有一種鄉村婚戀觀念。他最后選擇劉淑良也是這種鄉村婚戀觀影響的結果。
由于艱苦的生存條件與落后的小農生產,農村地區形成了一套以注重勞動為特征的婚戀觀念。勞動能力與家務操作能力是衡量個體價值的主要標準;對鄉村女性的要求便是勤勞、質樸、穩重與守成;男女婚配也是建立在生存與繁衍后代的現實基礎上的,而且這種鄉村婚姻觀念與傳統倫理中對女性的“三從四德”的要求互相結合,從而壓制了女性的個性與獨立性。土生土長的梁生寶不可避免地具有農民的文化心理與鄉村婚戀觀念,因此在改霞與劉淑良的比較中,較多農民氣質的劉淑良占了上風。
改霞雖然也具有農民的身份,但其思維與行為方式卻是現代的。“在群眾里有影響的年輕人談親事的時候,還不得不顧忌著點。但改霞對生寶的喜愛是強烈的,現代的。”但是,梁生寶卻對改霞的大膽、主動極不適應,改霞的熱烈與其穩重、內向的女性心理期待不相符合,對其鄉村婚戀觀念產生了沖擊,這使得他很難在心理上接受改霞,他不得不以忙于互助組的工作為借口疏離改霞,以掩飾內心的慌亂。
相比之下,劉淑良健壯敦厚、質樸大方。兩人初次相見時,她強壯的身體使生寶產生了好感,她的溫順讓生寶覺得“這女人的性情是比慌慌溜溜的改霞穩重得多,老成得多啊!”生寶發現了適合其婚戀觀念的對象,由此產生了心理的親近;后來他在縣城開會與劉淑良再次相見時,“生寶望著大方而正經的劉淑良的背影,覺得她真個美。連手和腳都是美的,不僅和她的高身材相調和,而更主要的,和她的內心也相調和著哩。生寶從來沒有在他所熟悉的改霞身上,發現這種內外調和的美。拿劉淑良一比較,生寶就明白改霞和他的親事沒有成功的原因了——兩個人居住的很近,其實思想和性情卻不合!”劉淑良精明能干的農村女性氣質與他的鄉村婚姻觀念正好契合,他的扎根土地的質樸情感在劉淑良身上得到了回應,從而產生了熱烈的心理與情感認同,以致他主動提出要和劉淑良結婚。
同時,這種鄉村婚姻觀念在其他人物形象身上也同樣存在,有萬丈母娘在向生寶媽介紹劉淑良時也說:“淑良啥針線活都會。衣裳、鞋、襪子,連裁剪都不用求人。”注重的仍然是家務操作能力;“老漢直截了當向兒子宣布:竹園村的這女人合乎他的心思——個子高、身體結實、勞動好。持家過日子的媳婦,就要挑這號實心疙瘩。”可見,注重實際的勞動能力與樸實的生活態度在農村是一種普遍觀念。充滿現代感的改霞在保守的鄉村環境中便顯得格格不入,她明顯是一個“異數”,她最終離開鄉村,走向城市,倒是在客觀上說明了這一點。
柳青雖然遵循時代的革命審美規范,讓人物遵循一種革命與現代的婚戀觀,但是,由于柳青自身文化觀念的復雜性以及他對農民性格與心理的深刻把握,使其不自覺地寫出了人物長期積淀的封建婚姻觀念與鄉村婚戀觀念,從而對文本表層的革命與現代婚戀觀念構成了雙重沖擊,以隱性形態從內部分裂了政治意義建構的完整性、統一性,反而使得《創業史》具有了一種復雜的文化蘊涵。
注釋:
①柳 青.提出幾個問題來討論[J].延河,1963,(8).
②閻 綱.四訪柳青[J].當代,1979,(2).
③李遇春.陳忠實與柳青的文化心理比較分析——以《白鹿原》和《創業史》為中心[J].小說評論,2003,(5).
④王 琳 陶 镕.婦女解放的當代場景——論《創業史》與女性文化品格的塑造[J].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4,(2).
(趙磊,江蘇省南京師范大學繼續教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