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穿過 “藝術符號”的“叢林”,可見顏元叔對“天人合一”的妙境滿含豐贍的情感,對當今世俗的“物質追求”表現出深深的憂憤。《荷塘風起》也折射出顏元叔人生追求上的矛盾性及人格世界里的二重性,這種兩面性與中國知識分子“內宇宙”中儒道互補的二重文化人格構成有關。
關鍵詞:藝術符號 藝術人格 儒道互補
臺灣當代散文家顏元叔的《荷塘風起》入編魯教版高中語文教材多年,但是,對其品評賞鑒的文章并不多見。散文“是將作者的思索體驗的世界,只暗示于細心注意探微的讀者們,裝著隨便的涂鴉模樣,其實卻用了刻骨的苦心的文章。”①只有與作者“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對“藝術符號”“化入”和“化出”②,才能感悟紙背所透出的一種“清音”,一種境界,一種藝術人格。
一、“藝術符號”與“藝術人格”
西方學者蘇珊·朗格指出:“藝術品作為一個整體來說,就是情感的意象。對于這種意象,我們可以稱之為藝術符號。” 巴爾特認為“符號”是用“能指”和“所指”所構成的“聯想式的整體”。他曾以一束玫瑰花為例 :“我們可以用它表示激情。這樣一束玫瑰花就是能指,激情就是所指。兩者的關系產生第三個術語,這束玫瑰成了一個符號。作為能指,它是空洞無物的;而作為符號,它是充實的。”如果把顏元叔筆下的一池“荷葉荷花”作為“藝術符號”來體味,就會發現,這個根植于歷史文化語境中的“意象”是層意疊加的:“面對這一塘荷葉荷花,撲面的芬芳,什么生命能不振奮!什么意興能不飛揚”;“一層一層的荷葉,像疊居的都市人生,只是這里一切寧靜、一切翠綠、一切婉順著自然”; “愿蓮子墜落,墜落在池中的污泥里,生長出更多‘不染的生命’”;鋼筋水泥的歷史博物館“把荷塘給鎮壓住了” ,“大量水泥滑入塘中,把蓮藕給封殺了”;“植物園四周的車聲,越來越像雷鳴”,“偶然的喇叭,像刺刀穿過樹林,插入了寧謐的心地。” “我但愿植物園能掙扎下去,但愿那荷塘能掙扎下去。”……從對“荷葉荷花”之清香、靜美、高潔的由衷贊嘆,到對“荷葉荷花”之生存困境的憂思,再到對“荷葉荷花”之未來命運的關注和期盼,層層疊加的“意”是作家敞開生命與大自然“神會”的結果,是作者在看似表面的視覺、聽覺、嗅覺中把“自我”的整個文化底蘊調動起來的結果,它輻射出當代著名散文家顏元叔的藝術人格。
散文家的藝術人格,其實就是其散文中的“自我”。“一個人的散文是他人格的投影:你可以在其他體裁中遮蓋自己,卻無法在散文中將自己的靈魂掩藏。……散文是與人的心性距離最近的一種文體。”③“散文作者要將他的人格的動靜描畫在作品里,將他的人格的聲音歌奏在作品里……散文不管寫什么,其內核透露出的卻是文人的人格消息。”④散文家的藝術人格是需要讀者“神會”的,“神會”即在“審美場”內,通過對“藝術符號” 的“化入”和“化出”,體驗作家體驗過的“世界”,實現“視界融合”。曹明海教授對《荷塘風起》有著獨特的審美體驗,因而神思飛動,想象馳騁,再創造出一個蘊涵著自己靈魂的藝術天地:《冰清剔透的“第二自然”:人化的荷塘妙境——讀〈荷塘風起〉》。筆者意在透過《荷塘風起》的“藝術符號”,進一步“神會”顏元叔獨特的心性,觀照其藝術人格。
二、“我感謝那剎那的一刻”
“我”趁著“六時半的應酬”未到,開始“走離工作的道路”,感受荷池那“撲面的芬芳”,“悠閑的音響”,看那荷葉如何承受“天、云、雨、露和微風”……“凝神之際,突然一陣強風從對面吹來,千百張荷葉的一側,被卷起,豎起,形成直角,陽光便射在翻起的葉底,使得那豎起的一半,頓時轉成昏亮的紫黃,低壓的一半在陰暗中,則轉為深黛。千百張荷葉,霎時皆成深黛托著紫黃。紫黃耀眼,碧黛深沉。觀荷人的意識幾乎躍出了胸腔,躍入那一片紫黃碧黛。瞬間風過,荷葉恢復了舉天而立的姿態;紫黃碧黛同時消失。”人總是在有意無意地尋求著與自然的溝通,在二者相遇、電光石火的“神會”的“剎那的一刻”呈現出天人合一、物我兩忘的美妙境界。 “在這里,作者的內在心靈和自然外物化為渾然的整體,構成了一種純粹的、超然和獨立的藝術境界。”⑤席勒認為這種心境是藝術美的體現,他說:“精神的這種高尚的寧靜和自由,就是真正的藝術作品把我們從禁錮中解脫出來所需要的那種心境,這就是檢驗真正美的品質的最可靠的試金石。”⑥這種心境更是一顆誠實、聰慧的心靈在瞬間啟開時所透出的當代文人的藝術人格之光。
這種心境使作者獲得了真正的自由與解放,有如禪宗所謂“無拘束,無勞力的境涯”,然而,為了這怡然心境的到來,作者要經歷一場自我生命的大搏斗。“我站在堤邊,穿著皮鞋的腳未敢涉入塘水,公事包依舊沉重拉著我的肩膀。”“公事包”代表世俗社會的一切私心雜念、名利物欲、道德人格等等,“依舊沉重拉著我的肩膀”說明作為人在現實生活中的種種追求,無時不在牢牢地牽制著作者的心,正因有它們充塞于心中,所以人才總感到活得很累,很苦。當“觀荷人的意識幾乎躍出了胸腔,躍入那一片紫黃碧黛”時,這種萬象群動的心境勢必是在“戰勝”了種種世俗欲念和功利追求后升華了的新境界。蘇軾曾說:“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景”。不肯舍棄世俗欲念與追求,永遠也不可能真正進入萬象群動的審美心境,只有擺脫了世俗的糾纏,萬千景象才會如涌泉噴出、不可遏止!才能達到“萬物與我為一”和“天籟人籟合同而化”的至高境界。“我感謝那剎那的一刻,當陽光,荷葉,清風與人,有那瞬間的多彩的神會。”這里流露出他對自然的感恩與依戀,他自覺地把自然當作自己情感的歸宿和精神的家園,在與自然的情感聯系中達到“天人合一”的超然境界。他尋求超越的動力是自我生命的追求,目的在完善人格的建構,這在本質上是異化了的人性的自然回歸。
三、“人,總是離他遠一些好”
“風起”之后,作者隨即又涌起陣陣思想與激情的浪花,正是這繼起的“思想與激情”賦予了“荷塘”等“藝術符號”以內在的血脈,它們在作品中的涌動宛如“萬斛泉源”“隨物賦形”,時而澄靜如練,時而浪花飛卷,意到筆隨,斐然成文:“我注意到靠著塘邊的水面是暴露的,覆蓋的荷葉不見了,只留下根根尖端結疤的荷稈。是什么人還是獸,伸出了手或爪,摘采了一片片的清香圓綠,偷偷帶回廚房,鸮笑地鋪入蒸籠,油膩地端上餐桌?是人還是獸,忍心摧殘了這片片清香圓綠!”至此,一向超脫、平和的文風突然有了憤世嫉俗的味道,作者由對荷塘的詩意描繪轉入對當今世俗的“生存意義”即“物質主義”的揭露和批判,由對“天人合一”的田園牧歌式的追憶轉入對人與自然的二元對立關系的再思考,這正是從一般作者審美止步的地方起步的,因而顯得新穎、深邃,不同凡響。
“風”作為“能指”,是自然界的風;而作為“藝術符號”,是社會發展之“風”,是與社會經濟發展相伴而來的人類對自然的破壞之“風”:二十年前,“島上有彎彎的古樹,有突出的巖石”,“如今是叢生雜草,望之頓生蕪穢之感”;二十年前,“池的對岸是日式的木頭建筑,顏色古黑,并不耀眼”,如今已為鋼筋水泥的“歷史博物館”所取代,“莊嚴有余,雄偉有余,卻把荷塘給鎮壓住了。隔池望去……遠景無法伸延,荷池似乎膚淺多了。”(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卻為“荷塘”設置了一個廣闊而又有縱深感的遠景:“隱隱約約的是一帶遠山……”)“從裝有冷氣的玻璃閣樓往下看,荷塘低低在下,廣闊的視野向荷塘擠壓,荷塘顯得局促狹小。‘歷史博物館’的紅磚綠瓦,還有那鐵質保險門窗,雙扉緊閉,和池中的荷葉荷花,也太不相稱了。最可憐的是,靠近博物館一邊的水面,竟有十來尺的寬度不長一片荷葉,定是工程中,大量水泥滑入塘中,把蓮藕給封殺了。” “植物園四周的車聲,越來越像雷鳴。由遠而近。五時半下班的車輛奔馳而過,噪音碾壓著花葉。偶然的喇叭,像刺刀穿過樹林,插入了寧謐的心地。”“鐵柵欄保護著樹木,規定了人行的方向,這是二十年前沒有的閉塞。”“抬頭望過樹杪與樹隙,但見高聳的建筑,四下里圍攻著植物園。有的公寓甚至廚房的排氣孔對著綠樹的頂尖。巍峨的林務局的建筑,在花草樹木與鋼筋水泥之間作了不忠于自我的抉擇。”……這些描述極易讓人聯想起哲學家懷特海的例證:“優美絕倫的泰晤士河灣曲折地通過城區,但在查林十字路上卻大煞風景地架上一座鐵路橋”。《荷塘風起》中,“鋼筋水泥”、“鐵質保險門窗”、“雷鳴”般的“車聲”、“刺刀”般的“喇叭”、“鐵柵欄”、“高聳的建筑”、“廚房的排氣孔”等等“藝術符號”像一場“沙塵暴”,遮蔽了優美寧靜的“荷塘”,將剛剛培植起來的超然物外的心境徹底“掃蕩”,憤慨之情油然而生:在日益急功近利的今天,當一片片清香圓綠的荷葉被油膩地端上餐桌,當一棵棵亭亭如華蓋的古樹被荒蕪的雜草所取代,我們還剩下多少欣賞自然、感恩自然、呵護自然、敬畏自然的美好的心?還有多少在生活中感受到的生命美好的樂趣?還有多少做人的從容?還有多少詩意的心境?我們何時才能像海德格爾說得那樣:“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在這里,顏元叔的“言外之意”同當今時代哲學的主題匯合。“人,總是離他遠一些好。”這是對那些從短期的功利目標出發,過度開發和破壞自然環境的“亂物之性”者的嚴正批評,表達了自己對自然的敬畏,顯示出“天人合一”境界的難能可貴。
四、“讓生活的齒輪暫且在這里停剎”
在功利的策動下,人的生存本身是充滿悖論的。《荷塘風起》折射出顏元叔人生追求上的一種矛盾性:置身喧囂日上、變幻如風的都市,人也在城市文化中定格,但作品卻專情于自然,以與城市文化氛圍格格不入的情懷,十分動情地“狀荷塘風起的靜謐美”,“創造出了一個殷實之美與空靈之美相輝映、相融合的人化的藝術境界。”⑤然而,事實上,他的生活旨趣卻不得不向其極力排斥的城市文化靠攏,“即使身在臺北,也很少舊地重游,一直到年前,還是事務把我帶回去。”“每次經過荷塘,來去匆匆,無暇走離工作的道路,斜剌里往荷葉荷花深處走去。”他只能“把公事包留置身側,把六時半的應酬暫時忘掉,呆呆坐在池邊,看著荷葉荷花。讓生活的齒輪暫且在這里停剎。”這種矛盾自然而然地造就了作者人格世界里的兩重性:一方面追求“一切寧靜、一切翠綠、一切婉順著自然”的“荷塘世界”,甚至“想像有一葉扁舟,從荷葉下滑過去,登上島。在巖石上,在古樹下,像隱士般坐著。”表現出不同于城市文化中的蕓蕓眾生的超脫與清高;另一方面,又緊緊依附城市,在城市世俗生活的波濤中,與他人一樣隨其節奏上下沉浮。這種矛盾心態,與中國文人傳統文化人格構成有關。儒家文化引導他們積極入世;道家文化引導他們“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走“出世”之道,儒道互補便塑造出中國古代文人最基本的文化人格,構筑起一種共性的相對完整的、層次較高的二重組合的文人性格世界。當代散文家顏元叔在入世生活的同時,也力求在現實與理想、救世與自救中尋求心理平衡,求得一定程度的超越,這從藝術人格的深層講,無疑與中國知識分子“內宇宙”中這種傳統的儒道互補的二重文化人格構成有關。這種文化人格沉淀在他的作品中,凝聚為深沉的憂患意識,同時也是他走向藝術,走向審美超越,以擺脫現實困境,體驗人的價值的思想基礎。顏元叔 “以如刀的筆,刻畫著時代的斑斑點點,鞭笞之間,故是怒目金剛,看看流膿淌血,紙背卻懷著一顆菩薩心腸。他憑知識良心,去丈量歷史,去入世生活,故可在眾濁之中見清澈,在嘈雜中,聞清音。”這種“風清骨峻”的風格,在當今散文“媚俗”熱中,顯得獨具高標、彌足珍貴。
《荷塘風起》是顏元叔“沉醉在自己選定的世界里”⑤而成就的一幅洋溢著自我深切感受的圖畫,顏元叔在為大千世界畫像的同時,也完成了自畫像的任務。
注釋:
①廚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M].魯 迅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
②蘇 勇.易經[M].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
③方 遒.散文學綜論[M].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
④雷 達.我寫散文的心情[J].文學自由談,1999,(06).
⑤曹明海.冰清剔透的“第二自然”:人化的荷塘妙境[J].語文建設,2000,(06).
⑥弗里德里希·席勒.審美教育書簡[M].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
(吳凌云,聊城大學東昌學院師范部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