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求生命的真正意義

摘 要：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是意識流小說的開山之作，它通過在意識中重建記憶中的美好時光，向世人揭示了世界的本質，呼吁人們用記憶對抗時間，用孤獨來對抗狂歡等等，對人的現實生活有很大的指導意義。

關鍵詞：記憶 時間 欲望 孤獨

調查顯示，與巴爾扎克、雨果相比，普魯斯特較為鮮為人知，當然出自他手的《追憶似水年華》也同樣很少有人知道。我認為這主要有兩個方面的原因：一、《追憶似水年華》七卷本的篇幅，很少有人能夠靜下心來讀完；二、作為意識流小說，它沒有故事情節，完全是大量的心理描寫和景物描寫，很難讓人理解。但是，它卻被公認為是意識流小說的開山之作，并且構建了20世紀文學大廈的堅實根基，引起了同時代以及后人對它的關注和研究。多年來對它的研究大多是從結構、時間和記憶、習慣等方面入手，涉及到《追憶似水年華》創作的各個方面，本文主要是從純文本的角度，探討一下它所傳達給世人的巨大的本真的生命意義。

一、記憶與時間

“‘時間’是普魯斯特時代的熱門話題，許多同時代的思想家都對這個問題進行了探討，對存在的意義加以追問。”①（p81）其實，對時間進行最早詮釋的是公元前4世紀古希臘的亞里斯多德，他說：“時間是空間中無差別的實體存在，完全外在于意識主體。”在他之后，奧古斯丁認為：印象即時間；柏格森認為：時間是意識的綿延，他不僅因為《論意識的直接材料》的發表使自己聲名大作，而且深深地影響了他的學生普魯斯特，使其與喬伊斯、伍爾夫一起開創了意識流這一現代主義小說的流派。①(p82)這一流派強調：世界是通過人的意識活動被認識的，文學虛構的世界可以通過重構流動、變化和不確定的意識的世界來構建世界的真實。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最能代表這一流派的特征。書中主人公馬塞爾就是在意識中重建記憶中的美好時光，并且通過意識的個性、主觀和偏見，揭示了這由意識建構起來的世界的本質。 并且通過這一揭示來呼吁人們：用記憶來測量時間。這一呼吁遠遠高于同時代的《魔山》，以及伍爾夫對時間的認識。

《追憶》是記憶這一母體孕育了十五年后的產兒，在這十五年中，它充分吸收了母體的精華，所以它一誕生便是健康和成熟的。需要強調的是，這里的記憶不是單純的自然式的記憶，因為自然式的記憶僅僅是空間的，而缺乏時間的緯度。這里的記憶是文化記憶，或歷史記憶，他有時間的緯度，并且在回憶的過程中使過去再現。其實，無論是自然式記憶還是文化的記憶，都是來對抗時間的，只不過前者與時間所產生的遺忘相對的，而后者則更多的是與時間所產生的理智或成熟相對的，在普魯斯特這里，無論是有意的記憶還是無意的記憶，不管他自己承認不承認，實際上都已打上了時間的烙印，都是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用現在的成熟去美化過去的行為， 因此從某種程度上來講，這種記憶已經失真了。但是，這種記憶對于當事人來說，確是最美好的，當事人可以通過它來對抗已經流逝的時間，使得過去在頭腦中再經歷一次。而且這次經歷是有意識和理性的經歷。

因此，“普魯斯特經由一小塊馮蒂萊娜小點心，不僅演繹出了二十世紀的一部大塊頭巨作。”②(p51)而且，實際上他是將其生命再演繹了一次。作為導演，“他將記憶中美好時光搬上了人類意識這個大舞臺，對往昔的存在進行了重構。”③(p24)在這一重構的過程中，他不僅美化了過去，而且以這方式向死神進行了挑戰。他說：雖然我過早地被你判處死刑，但較之那些混混噩噩虛度時光的人來說，我是幸福的，因為我不僅懵懂地經歷了過去，而且理智地在當下重現過去，目前，我擁有別人三倍的可把握的時間：即記憶中的時間、過去、當下。當下我生存的見證是：將過去的時間演繹為記憶中的時間。所以，正如普魯斯特自己所說的那樣，“記憶與時間不僅僅是《追憶》這本書的主題，而且更大程度上是他生存的主題。”④(p21)

其實對于整個人類社會來說，記憶和時間又何嘗不是主題呢？

對于每個人來說，無論是真實經歷的過去，還是正在經歷的當下，以及還未展開的未來，都是由無數的不理智、無數的沖動、無數的隨機應變，以及無數的身不由己組成的。在這整個過程中，作為主體的人是隨時未雨綢繆，容不得半點歇息和思考的。因此，在這一過程中，人很大程度上是在被動地適應社會。而記憶中的東西，卻完全是屬于自己的。在那里作為主體的人可以隨心所地欲潤色加工：對于成功的部分可以使其更完美，而對于失敗的部分，則可以選擇逃脫責任或是選擇完全遺忘，只有這樣人才能獲得一個喘息的機會，才可以在理智的指引下真正地活一次。

記憶是在時間中生存的人類，一個自我懺悔的地方，在這里，人類得到洗禮，洗刷了罪孽，獲得了重生，而整個過程的唯一見證人便是上帝賜予每個人的一顆原始純正的心。

二、欲望與幸福

或許，欲望之于人，就像流動的血液一樣，與生俱來。因此，無論是罪惡之徒，還是圣潔之使，骨子里都跳動著欲望的因子，只不過，由于人各自的自制能力不同，欲望起的作用不同而已。 對于能駕馭它的人來說，欲望可能是他們人生路上的導航燈，或者可能成為他們成功的源泉；而對于那些沉淪于它的人來說，欲望則可能成為他們的絆腳石，或者可能成為他們墜落的深淵。這兩種情況當然只涉及到了人類的兩個極端，對于大多數平凡人來說 ，欲望則無時無刻不在引誘著他們，這一刻可能被壓制住了，人的理智占了上峰，下一秒則可能欲望突然襲擊，反敗為勝。也就是說，成功與失敗，好與壞，往往都在于人的一念之差。

普魯斯特用他的一生向世人揭示了這一道理。整個《追憶》中，充斥著諸多被欲望驅使的人，他們就像靈魂脫殼一樣，肉體在盲目地、令人不可思議地生存著，一旦靈魂偶爾歸位，他們頭腦中的思想就像爆炸了一樣，攪得他們不得安寧。這群人，雖然偶爾欲望得到暫時的滿足，但無時無刻不在痛苦地生存著。

斯萬命運的無常便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他，以一個資產階級經紀人的身份，完全不顧世俗的約束，涉足了貴族上層社會，并憑借其獨特的個人魅力，成為炙手可熱的人物。他的特立獨行，讓我想起了《飄》中的瑞特，二人是如此的相似：他們似乎都不在乎世俗的清規戒律，而一切以滿足自己的生命為主。如果說，每一個生命都是值得尊重的話，那么，在不觸及法律的情況下，每一種生存方式也是應該給予理解的。雖然他的“驚世駭俗”之舉惹惱了資產階級，但他自己確實活得很精彩。這種精彩得到了馬塞爾的理解和佩服。綜觀整部作品。我發現馬塞爾的所作所為和斯萬是驚人地相似，或許很大程度上馬塞爾是受斯萬的影響，以至于同樣的涉足貴族上層社會，同樣的玩女人，同樣的瘋狂想拯救一個與他們身份相差懸殊的女人。

其實，在二人相似這一點上，也不能排除與他們相似的生存環境有很大的關系，作為一出生便擁有巨大家資的他們，難免性格上有相同的缺陷。這些缺陷無疑將構成他們人生道路上的劫難。馬塞爾一直以斯萬為榜樣，直到下層交際花奧黛特魔鬼般地侵入斯萬的生命。自此之后，玩世不恭、風流倜儻的斯萬一步步地淪為“平庸”的人：無論是從物質還是從精神上，斯萬都被腐蝕了。很難想象這樣一個叛逆的生命竟然有一天也會甘愿被人驅使，甘愿做他人的一顆棋子！他拯救了奧黛特，讓她的身價得到了提升，也為她最終嫁入貴族社會創造了條件。然而與此同時，他自己卻成了眾矢之的、過街老鼠，不但為此陪上了身家性命，而且死后靈魂也得不到尊重。 我們不難發現是男人對女人的病態的占有欲毀滅了斯萬。盡管馬塞爾親眼目睹了這一切，并且極力反對斯萬的行為，但他不但沒有引以為戒，反而走上了同樣的不歸路。不管是模仿也好，是自愿也罷，他都重演了斯萬的悲劇。他同樣想拯救身份不名的問題少女阿爾貝蒂娜。其實，這“拯救”中同樣包含男人對女人的情欲、征服欲、占有欲。這種欲望達到了馬塞爾理智無法控制的高度，自此，他的生命中除了阿爾貝蒂娜外什么都容不下了，他徹底瘋狂了，這種瘋狂折磨的他生不如死！但上帝及時拯救了他，讓阿爾貝蒂娜消失，以徹底斷絕馬塞爾的欲望。這時，馬塞爾的一生中已經走過了三個女人了，不管出于何種原因，馬塞爾都同樣為其失去理智過，也同樣為之痛苦過。

阿爾貝蒂娜消失后，雖然他還沒有徹底的清醒，但他已經筋疲力盡了，無論是從身體狀況來看，還是從精神上來看，他再也經不起顛簸了。這使他不得不安靜下來了。而正是這樣，卻收到了預想不到的成效，他的思想終于徹底從混亂中解脫出來了，理智也正式歸位了。這樣的他，真正享受到了生命的樂趣，而且寫出了長久以來無法寫出的東西。 這似乎解釋了悲觀主義大師叔本華的一句話：欲望的暫歇處是幸福。

正如馬塞爾的一生向我們揭示的一樣，一切欲望都是虛無的，自我的幸福才是最真實的東西。所以，人生在世，除了完成社會和家人所分派給我們的任務外，個體要形成一個自我形象并把握住在時間中流逝的經驗。 想一想，當死神叩門時我們能帶走什么？除了自己的肉身，什么都不能！

三、狂歡與孤獨

但凡看過《追憶》的人，都會驚奇地發現沙龍聚會竟然占了那么大的篇幅：從維爾迪蘭家，到斯萬家，再到德·蓋爾芒特家等等。讓人不得不懷疑，當時法國貴族的工作就是沒完沒了地參加聚會，沒完沒了地應酬。 同樣，人們也會驚奇地發現，普魯斯特竟用長達一百多頁的篇幅描述一次聚會，不管是維爾迪蘭家的星期三聚會，還是蓋爾芒特家的一次聚餐。他通過無意識記憶的手法，幽默地向世人展示了聚會的整個過程：從舉辦者的開始發帖子邀請，到被邀請者出門前的準備，到前往聚會的路上的巧遇，到整個聚會的展開，最后再到聚會結束后的留給每個人的思索等等。他幾乎在這一百多頁中涉及到了聚會的每一個細枝末節。得譽于他的這種描寫方式，人們窺見了沙龍聚會的奧秘：其實，除了空虛一無所有！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整部作品誕生于一個不健康的心臟，所以書中大部分的人是不健康的，當然這里的“不健康”不同于普魯斯特身體上的不健康，而是指心理或是精神上的不健康。例如：德·夏呂斯、德·圣盧、阿爾貝蒂娜他們除了有正常的男女之情外，還有很嚴重的同性戀傾向；音樂家凡得伊的女兒更是一個純粹的同性戀者。由這群人組成的社會也是不健康的，這種不健康主要表現在家庭的不和諧上。例如，斯萬家無異于一個偶和家庭，蓋爾芒特伯爵家則代表了當時貴族社會中的許多家庭，是名存實亡的，在這樣的家庭中，“夫妻”只是一個供人觀看的品牌，只在公共場合才存在。其實，豈止是“夫妻”呀，一切正常社會中的規章秩序在《追憶》中所描寫的社會中都是名存實亡的。以至于大部分人都在進行著讓人唾棄的勾當。例如，德·蓋爾芒特公爵，私下里一反沙龍聚會中所標榜的好丈夫的形象，私生活非常的糟糕，情婦一個接一個地換；德·夏呂斯私下里則進行著同性戀者瘋狂的勾當等等。

這些私下放縱的生命，無論從肉體上得到了怎樣的滿足與快感，精神上都是痛苦的，因為他們的這些活動不為社會接受，所以時刻擔心被人發現的。同時，他們又無時無刻不為自己的行為所懊惱。他們祈求暫時地逃脫這種非人的折磨，但借助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的，于是沙龍聚會便成了他們靈魂歸位的天堂。

我們不難發現，書中的每一次聚會，決不同于今天年輕人眼中的party——一個身心得到放松的地方，而更多的是一個人找回自己的職責的地方。因為，聚會使參加者不得不遵循某些社會約定：在那里，他們勉強恢復了人的本來面貌，無論是通過極力隱藏也好，還是通過嘩眾取寵也罷，他們都在努力引起周圍人的注意，都在竭力標榜一個完人的形象。在那里，他們用人本性的回歸來懺悔，進而得以暫時的忘切，靈魂得以狂歡。惟有這時，他們才能意識到：我還是一人呀！

如果聚會對于這些身體健康的人來說，是唯一一個生命狂歡之地的話，那么對于身體不健康的馬塞爾則恰恰相反。雖然，年輕的馬塞爾也對此“樂不思蜀”，但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長篇幅的聚會描寫中，我們不難發現，馬塞爾始終是一個冷靜的旁觀者，他親眼目睹這群人在這里洗刷罪惡，他們以為掩飾得很好，但馬塞爾卻一直在痛苦地窺視著這些人間的罪孽。正如本雅明所說的那樣，他是孤獨的。然而正是這孤獨，讓他從那不健康的人群中逃脫出來；正是這孤獨，讓他有充分的時間傾聽自己心底的呼聲；同樣也正是這孤獨，讓他參透了生命的意義。

孤獨，是一種至極的生存狀態，在這種生存狀態中，人能夠最大限度地運用理智來思考、來行動，進而來取得常人意想不到的成功。但需要強調的是，這種生存狀態要求當事人要有非人的毅力。因為，它不僅賜予人成功的能力，同時賜予人洞悉人間一切罪惡的能力，這些人要代替犯罪者來向上帝懺悔，來以此警戒自己，完全杜絕這樣的事在自己身上發生。同時，孤獨也要求人承受非人的寂寞，這就說在喧囂的鬧市中，人要保持一份淡定，一份從容。

孤獨，成為了普魯斯特最終的伴侶。得益于這種生存狀態，普魯斯特最終參悟了生命的真正意義：一切的金錢，權利等欲望的狂熱追求，在時間的隧道里都將成為過眼云煙，惟有留在自己的記憶中的東西，到最后才完全屬于自己。所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人要盡量做到不迷失自己，盡量弄明白哪些是自己作為社會中的一分子不得不做的，而哪些則是不必要的，然后合理安排自己的時間，以便一邊從容地完成社會交給我們的任務，一邊愉悅地享受自己的生命。簡而言之，人要在成就社會大家庭中的一員的同時，更要成就一個完全的自我，這就要求我們不論在鬧市，還是獨處，心中都保留一片自己的天空，在這里，我們可以肆無忌憚地嬉戲，肆無忌憚地把玩我們的生命，肆無忌憚地讓它品盡人間的酸甜苦辣。任它世態怎樣的變換，我們都能淡定地迎接，從容地把玩！

注釋：

①王 炎．《魔山》對時間的追問[J]．外國文學，2005，（1）．

②羅大剛．試論《追憶似水年華》[J]．外國文學評論，1988，（1）．

③[德]瓦爾特·本雅明．普魯斯特的形象[J]．張旭東譯. 天涯，1998，（05）．

④吳曉東．回憶的詩學：《追憶似水年華》與普魯斯特[M]．從卡夫卡到昆德拉[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

參考文獻：

[1]貝克特. 普魯斯特論[M]. 沈壑等譯. 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1999.

[2]吳曉東. 從卡夫卡到昆德拉[M]. 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出版社，2004.

[3]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M]．徐和瑾譯. 上海：譯林出版社，2001.

[4]普魯斯特．駁圣伯夫[M]．王道乾譯．南昌：百花文藝出版社，1992.

[5]克洛德·莫里亞克．普魯斯特傳[M]．涂衛群譯. 江蘇：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

（劉小飛，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