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義視角下的王安憶小說創作

摘 要：王安憶是一個寫作風格多變的作家，一直以來對其進行整體把握存在一定難度。從女性主義視角切入王安憶小說是一個較為可取的研究方法。本文試圖從對女性主義寫作概念的理解出發，以女性主義批評的研究思路展開對王安憶小說的文本解讀。

關鍵詞：王安憶 女性主義 視角

20世紀70年代末登上文壇的王安憶一直是評論的焦點之一：持續的創作熱情、眾多的代表作品使其成為評論無法跳過的當代重要作家之一；多變的小說風格、不變的小說精神追求，與新時期諸多思潮的內外糾纏卻又無法輕易歸類的矛盾現狀又一再地造成評論失語。如何為王安憶小說命名？如何在各大思潮的理念下解讀王安憶小說？這些曾經引起廣泛爭議的評論焦點，如今已不再是困擾當代評論的難題。研究者在目睹了王安憶近三十年的小說創作之后，似乎已能在其一再轉型的文字之中，多少透析出這位執拗的女作家不能被輕易歸類的能力與決心。因此，放棄命名的努力，尋找一個獨特視角來切入文本，這不僅讓評論走出了研究的尷尬，同時也為王安憶小說研究辟出了一條輕松且清晰的道路。在這樣一條研究之路上，女性主義視角的切入既是一個評論驛站，也是一個爭議的論壇。“三戀”的性書寫、《弟兄們》中對女性情誼的固執探求、上海女性小說中一個又一個的女性生存思考、命運解讀等等一系列的小說創作都無不清晰地為讀者展示了一份份女性主義解讀文本，吸引著評論對其進行女性主義研究。然而，作為一名作家，王安憶卻一再否認自己的女性主義寫作動機。她坦言：“我覺得我寫那么多女性，就是因為我覺得女性比男性更具有審美性質，可能是男性在社會上活動久了，社會化了。”①作為對文本展開的研究活動，我們可以撇開作家個人的觀點。文學作品具有其特殊性，它一旦完成，走進市場，便脫離了作者的思路，而成為一個獨立的產品。作家創作的初衷在評論中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文本所給予讀者的客觀呈現。但作家王安憶對其女性主義創作的一再否認客觀上也體現了一個不容忽視的矛盾：什么是女性主義寫作？評論眼中的女性主義文本和作家王安憶眼中的女性主義究竟在內涵上有怎樣的分歧？

一、女性主義寫作的內涵

提起女性主義，人們總會自然地將其和女權主義劃上等號，并連同著將女性主義寫作者直接歸入女權思想的擁有者行列，女性主義小說自然也就成了女權思想的文本體現。女權主義來源于西方20世紀60年代的女性解放思潮。伴隨這種革命思潮，許多文人以小說文本的形式宣揚著她們的女性平等、獨立與自強的解放思想。這種女性宣言性質的思潮也影響了中國文壇。為了追求男女真正意義上的平等與自主，當代一批文人以其鮮明的女性意識，在小說文本中創造了一個又一個的女性世界。她們以其纖細、敏感的女性氣質，柔然而又自我的女性措辭，在文本中盡情地宣泄女性獨立、自得的理想生活，暢意地書寫女性對生命、命運的抗爭和獨特思考。在這樣的文本中，男性形象要么懦弱而委瑣，不能給人男子漢的聯想；要么干脆缺失，在女性人生重要的階段里，成為一個永久的缺席。這種弱化男性形象，甚至放逐男性于文本之外，強化女性意識的文本行為，在當代諸多女性主義的寫作中普遍存在。鐵凝的《玫瑰門》、林白的《一個人的戰爭》、陳染的《私人生活》等等，都比較自覺地在文本中塑造了一個女性特有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男性被排斥在文本之外，或者說被以文本的形式所解構和顛覆了，作家以一種十分自覺的女性意識營造了一個純粹的女性王國，并將這種極端的女性意識演繹到極至，從而給了讀者一個鮮明的印記即女性主義寫作范本的印記。從此，女性主義寫作的概念與模式似乎已經定型，也就是前面所提到的將女性主義和女權主義劃上等號的觀念。正是在這種觀念的影響下，很多女性作家十分反感自己被歸入所謂的女性主義寫作，包括王安憶。王安憶覺得自己并非那種為了追求女性的獨立地位，而矯枉過正的女權主義者。確實，檢索王安憶小說，其文本更多的是體現一種男女之間的和諧相處，更多的在書寫女性生存、奮斗的生活精神。那么，何為女性主義寫作？女性主義文本除了這種唯女性而獨尊的畸形書寫外，還有沒有其它的書寫可能？對于女性主義寫作概念，人們顯然一直都想當然地誤解了。除了上述這種較為極端的女性主義寫作之外，應該還有一種相對溫和的寫作風格：女性作家以其女性特有的細膩與敏感，以其獨特的女性言辭，在文本中以女性視角切入女性世界，書寫女性的情感、生活，展示女性面對生存的現狀而進行的執著努力，面對命運的無奈而采取的思考與拼搏，甚至單純的只是書寫女性的自然美好，書寫她們的某種蒙沌狀態。這種狀態下的女性，沒有對命運的明確認識，沒有對生活的明顯抗爭，卻執著地在她們的天空下散發著女性自身最鮮亮的生命活力。這種女性主義讀本同樣清晰地流露著作家的女性主義情懷與女性主義意識。王安憶的小說其實正是上述兩種思路的矛盾糾葛。翻開她的小說，有兩性之間的生活戰爭，斗智斗勇的文字中展現出男女相處的藝術、相依的必然（《小城之戀》、《逐鹿中街》）；有女性對生活的自信，不屈的改變命運的執著中展示了女性柔弱外表下最堅韌的特質（《流逝》）；也有女性主義文本中慣有的對男性形象的弱化或缺失，讓女性在淡化了的男性背景下格外美麗（《長恨歌》）。但王安憶也同樣在她的小說中書寫了一種女性未經社會侵染的自然純真：單純的生活，單純的美麗，以及混沌不覺的女性自醒（《姊妹們》）。應該說，王安憶以其對女性形象最貼膚的愛，盡情地在文本中書寫了女性方方面面的生活狀況和情愛追求。因而，對其小說展開女性主義評論應該說是一個較為合理的思路。

二、王安憶小說的女性主義解讀

（一）女性主義的“物質”書寫——“性”書寫

20世紀80年代中期的“三戀”（《荒山之戀》、《小城之戀》和《錦繡谷之戀》）曾以其大膽的“性”書寫，引起了文壇的極大震動。當時的王安憶甚至被列入“性文學”作家的行列。時至今日，撇開評論一貫糾纏的性研究，走進文本中的女性書寫，我們會發現更多王安憶對女性身體、心理意識的關注。《小城之戀》講了一對小城戲劇團里的青年男女在性糾纏里的快樂、蒙昧與痛苦的生活狀況。小說將筆端專注地投放在彼此因訓練失當而畸形的身體上。女孩兒格外突出的胸部、格外突出的臀部，讓男孩兒既厭惡又忍不住地被吸引。單純幼稚的他們無法解釋少年的性沖動，文化的缺失更讓他們無法以精神的交流釋放這種沖動。于是，除了性，他們別無選擇。但性對于他們既是一種心靈沖突的緩解，更是一種彼此身體、靈魂的折磨。小說沒有絲毫的評論插入，敘述者任憑著男女主人公陷入狂野的身體廝殺，也任憑著讀者陷入文本敘述的困惑。應該說，這種純然的身體敘述，一度掩蓋了小說中強烈的女性意識，而將評論的視線更多的誤導在小說的性書寫上。事實上，在“三戀”之前，中國文壇并不缺乏性小說。現代文壇的郁達夫，曾以自傳性的文字為我們書寫了青年的性沖動以及性壓抑；知青作家張賢亮的《綠化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等，都曾為當代讀者提供了一個大膽的性書寫的范例。但在“三戀”之前的性書寫，大多都是在敘述一個畸形年代里被壓抑的畸形靈魂，并不是正面寫性，而是試圖以性書寫作為控訴歷史、政治的人文武器。而這一點，正是許多評論所歡迎的。他們以為這種不單純寫性，而是借性書寫來反映社會文化中某些問題的小說，更具文化意義。但王安憶的“三戀”，刻意淡化了年代背景，甚至連主人公的姓名也只是匿名的“男孩兒”和“女孩兒”，其用意十分明顯，即希望讀者忽視其它信息，只關注性書寫下人類身體的奇特誘惑、男女之間的性斗爭。王安憶以平等、自然的心態描述著女性身體，坦言著女性性心理。陳思和在《兩個六九屆初中生的即興對話》中指出，《小城之戀》正是“強調人的本體的生命力對人行為的支配、生命存在的意義、生命的延續”，認為這是一個“寫人自身”的小說，充分體現了作家對個體生命的嚴肅思考。一個嚴肅的、有深度的作家，如果試圖寫到人的核心，試圖探尋人類本體的生命意識，性必將是一個無法避開的話題。王安憶在《小城之戀》中，以客觀的文字書寫了生命的本能——性，對于個體的成長、對于生命本身的意義。王安憶曾說：“我嘗試著將愛情分成精神和物質兩部分：寫情書、打電話、言語都是精神方面的，而物質部分就是指性了。”①《小城之戀》應該是王安憶所說的愛情物質部分的嘗試，是一種在精神交流缺失的前提下人類以性愛作為唯一情感交流方式的嘗試。小說的最后是女孩兒懷孕并生育了孩子，她一個人撫養孩子，拒絕男孩兒的認可。這一過程和現狀必然會遭來社會和親友的大量干涉和指責，但王安憶又一次淡化了外界對他們的影響，只是敘述著生育對女孩兒靈魂的凈化。小說中的女孩兒在生育之后，不再躁動與茫然，她走進了從未有過的心靈的安靜與對生活的坦然。但男孩兒雖然在事實上也做了父親，卻因為沒有孕育子女的性別可能，仍然處在焦灼與無法釋然之中。在王安憶的小說中，她不止一次地運用生育讓女性實現心靈的凈化，讓我們看到了生育所賦予女性的神秘力量。小說中并沒有文字來解釋為什么生育可以帶給女性這樣一次的靈魂升華，只是一如既往地敘述了生育后的那個女孩兒所體現出的對待生命、生活的從容。應該說，這里的敘述充分體現了王安憶作為一名女性作家所特有的女性主義視角和女性主義關愛。可以說，她將對女性意識的思考深入到了對人身體、本能的探索。她的女性主義寫作不僅是以女性的自強和獨立，男性的懦弱與淡化來實現女性意識的呼喊，更是走進了對人類身體的深層揭示來探詢生命的本能對個體行為、心理的影響。因而，單純以性書寫的大膽來解讀《小城之戀》顯然是對王安憶的一大誤解，王安憶對生命的思考、對女性主義意識的思考是深沉而執著的。

在“三戀”之后，王安憶又緊跟著發表了《崗上的世紀》。1989年的《崗上的世紀》延續了《小城之戀》對生命、性的表達，并和《小城之戀》一起顯示了性力量的巨大，生命本體力量的巨大，讓我們看到又一個撲滅精神的交流，只有性也能維持的男女之愛。故事講的是下放知青李小琴和生產隊長楊緒國的情愛糾葛。小說具有戲劇性。李小琴想被招工，楊緒國想趁機玩弄她。這本應該是一個特殊年代下無奈而又傷感的故事，但是王安憶卻避開了這樣一個老套的情節發展線索，將寫作重點放在了讓他們都獲得了愉悅的畸形性關系上。這就讓小說走向了一個給予讀者極大閱讀受挫感的不可思議的新路。沒有愛的基礎，帶著各自目的的性，本應該是骯臟而恥辱的，但王安憶拋開了文明對人身體要求的束縛，將性作為一個單純的身體對象，書寫著性的神奇力量。小說共約七萬字，前面花了六萬字左右寫他們各自卑微而委瑣的生活，后因他們在一間屋子里呆了七天七夜才有了這樣的故事發展。在這七天里，除了性，他們什么都沒有。性使他們置生死于度外。當他們發生性關系時，所有的犯罪感、骯臟感與羞恥心都頓時消失，他們在性中得到了神奇的凈化。小說同樣沒有解釋為什么性能有如此巨大的作用，只是真實地將性的力量展現在讀者眼前，讓我們去思考生命的內在力量對人靈魂凈化的魔力。

在《小城之戀》中，王安憶虛化了社會背景，讓社會文化成了一個可以忽略的次元素，讓生命的本真，身體的需求在一個近乎真空的環境里自由表達。在《崗上的世紀》里，背景十分具體且十分特殊。那是一個人性被扭曲的年代，一個談性色變的年代，但王安憶將小說的主人公安放在了一個近乎與世隔絕的房子里。在這樣的七天七夜里，外界的生活，社會道德的約束都一起被隔絕。人性得到了暫時的釋放，性得到了暫時的身體回歸。拋開道德文化的束縛，性便不再是一種丑陋的現象，而是生命最基本的要求。他們享受到了性的美好。王安憶其實在小說里做了一個還原的工作，她以一種弱化背景的方式，將人類還原到一個原始的狀態，給生命一個原始對話的空間。

（二）女性主義的“精神”書寫——“愛”書寫

“三戀”的其它兩篇——《荒山之戀》和《錦繡谷之戀》則是王安憶小說愛情精神部分的演繹。《荒山之戀》是講“一個天生操縱別人的女人與一個天生被別人操縱的男人的婚外戀故事。”①在這個小說里，王安憶塑造了一個自小父愛缺失，目睹母親游刃有余地周旋于男人之間，因而自然學會如何將男人攏于身邊，卻又不失少女天真、單純本性的金谷巷女孩兒。她自信于自己的美麗和聰穎，明確知曉自己的需要和情感，更勇于追求自己的生活，決不因為世俗的眼光而放棄自己的愿望。相反，拉大提琴的男孩兒卻生性懦弱、隨遇而安，他生命中的每一次改變都是在別人的安排之下完成，包括戀愛、結婚，甚至包括后來從劇團出來，來到另一個城市發展，也都是因為妻子的鼓勵。全書共四章，王安憶讓小說的男女主人公在前兩章各自沿著自己的生活軌道生活著，好像他們永遠都沒有交匯的機會。敘述者細致而耐心地描寫著，讀者焦急而受挫地一再等待著。然而在小說的第三章，當他們終于相遇時，悲劇也同時拉開了序幕，他們各自的婚姻就是他們悲劇的根源。小說的最后安排男女主人公在小城最著名的山里，選擇自殺結束了他們的生命，也結束了他們無果的愛情悲劇。但這個結局仍只是金谷巷女孩兒的選擇，懦弱的男孩兒是不可能有勇氣自殺的，他的死也是被動地被安排。小說的情節很悲美，但我們同時也應注意到王安憶在這個小說里所傾注的女性主義情懷。無論是金谷巷的女孩兒，還是男孩兒的母親、妻子，其實都是一些聰穎、自強的女性。母親永遠的少言，只是當孩子歸來的時候，說：“洗洗去吧！”好像孩子身上的所有傷痕和疲憊都可以一洗而去；孩子離開后的日子里，她也只是聽聽江邊的嗚嗚汽笛，什么都不說，卻將母親最偉大的愛演繹無疑。妻子是一貫的善解人意和自信、有主見，甚至在得知丈夫出軌后，也只是努力地安排著給丈夫在家鄉尋找工作，自信只要離開這里，一切還可以像從前一樣。女性的獨立、自主，男性的怯弱、溫馴，父愛的缺失或淡隱，這些女性主義寫作中時常出現的元素無不體現著王安憶小說文本中不變的女性主義情懷，體現著文本中執意的女性主義意識。《錦繡谷之戀》則寫了一個精神出軌的婚外情故事。一個已經結婚，卻依舊美麗的女子，不甘心自己和丈夫之間因過于熟悉而無視對方的平淡生活，不甘心美麗年輕的情懷卻只能孤芳自賞，不甘心從此過著沒有故事的生活。一個偶然的筆會給了她釋放自己的機會，她有了走出去的正當理由，也有了在陌生人面前展示自己魅力的可能，并在他鄉有了一次短暫的精神外遇。然而，回來后，一切又重歸原有的生活軌跡，好像只是夢一場。這其實是一個渴望生活有所變化的已婚女子的心理故事。她渴望的并不一定真的是對丈夫的背叛，對婚姻的背叛，她只是渴望被關注、被關愛，在自己還很年輕的時候。應該說這是王安憶對女性在特定年齡、特定人生階段里，情感、心理的一次深入的思考與書寫。她準確地把握了該階段女性情感上的被忽視與不甘寂寞的矛盾，并大膽書寫了這種渴望生活能有故事，不要因婚姻就變成一潭死水的心靈呼喊。這是王安憶女性主義視角下的女性關愛情懷，也是一名女性作家細膩筆觸、細膩情感的文本展現。重讀“三戀”，王安憶給了我們一個新的閱讀空間。這個空間的重心不再是性書寫的一再糾纏，而是深切的、細膩的女性主義關愛視角。

（三）女性主義的“抗爭”書寫——“韌”書寫

在王安憶的女性主義文本中，有一批極具抗爭性的“韌”女性。她們以頑強的生命韌勁，堅定的人生信念，抗爭著命運的捉弄，生活的無奈，以自己的力量判斷著時世的對錯，爭取著生命的轉機。

王安憶早期小說《流逝》里的歐陽端麗就是這樣一個代表。小說講述了一個上海資本主義家庭里一群過慣父蔭生活的少爺小姐。“文革”徹底改變了他們的命運。面對需要支撐的家庭，面對弟妹的插隊下鄉，歐陽端麗，昔日里柔弱的少奶奶勇敢地承擔起了家庭的重擔。起早買菜、幫人帶孩子、爭取工廠女工的工作。節儉卻仍舊艱難的生活磨蝕了她的青春，卻也讓她在與命運抗爭的過程中感受到了被家人需要的快樂，體悟到了一種艱澀卻充實的人生。這種在抗爭中彰顯出的女性美以及女性在面對生活壓力時所自覺呈現出的韌勁正是作者女性主義情懷的深切流露。

女性主義的“抗爭”書寫其實一直都是王安憶小說的一個重心。她在后來的諸多小說中都曾一再塑造。《桃之夭夭》里那個像桃花一樣健康、美麗的女孩兒，面對家人的忽略，面對周圍人們的鄙夷與非議，她抬著頭、昂著胸，微笑地生活著，最終用自己的真誠與善良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幸福。《富萍》里從農村走來上海的富萍，沒有太多的言語，沒有更高的理想，卻有著自己的主見，試圖主宰自己的命運，努力在陌生的上海尋找真正適合自己的生活。這是一群有著自覺女性意識的女性形象。她們真切地知道命運必須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只有自強才能改變自己的生活。

“抗爭”型的女性主義書寫是一種積極向上的力量，但同時也是相對淡薄男女性別對抗，較為平衡的女性意識書寫。女性爭取的是屬于自己的獨立，屬于自己的天空。她們不排斥男性，但也不貶低自己，

不是固執地將自己關進那個個人的、狹小的心靈空間，而是走向寬廣的外在世界，打拼自己的人生。女性的韌勁在這樣的形象中一展無遺。

（四）女性主義的“慣例”書寫——“逐”書寫

1989年的《弟兄們》曾被評論定為王安憶女性主義寫作的范本。小說寫了幾個在大學里以弟兄互稱的女孩兒之間的純潔友誼。這種單純的同性友誼曾經讓她們深信不疑，自認今生今世沒有什么力量可以超越這份情感，更無法淡化這份情感。然而隨著她們相繼走進婚姻、生育兒女，少女時代那種無憂無慮的單純生活被打破的同時，這種同性之間的情誼也自然退居二位。因而，事實上這是王安憶對那種放逐男性，排斥男性，書寫純粹女性友誼文本的否決，是對那種矯枉過正的女性主義文本的否決。她以文本的形式告訴讀者，女性的獨立、自主并不是走進一個沒有男人的女兒國。女性之間的純真友誼，那種獨占的，近乎愛情的姐妹情誼，是女孩兒人生的一段重要情感，也是生命中一段十分美好與難忘的回憶，但是，這種近乎愛情的情感畢竟不是愛情。當生命走到婚姻，當丈夫和孩子加入女性的生活，少女時代的獨占情感理應成為一種家庭生活之外的交流，而無法成為生活的全部。王安憶事實上是以《弟兄們》這個小說否定了“逐”書寫的現實可能，演繹了一種男女和諧相處、相互依存的女性主義意識。

很有意思的是，與《弟兄們》相反，《姊妹們》向來被女性主義批評所忽視。但一向反對被打上女性主義寫作旗號的王安憶，在一次接受采訪時卻說：“我覺得我有自覺女性立場的就是《姊妹們》。”然而評論卻沒有從這個書寫農村姑娘們出閣前的自足生活的小說中讀出王安憶的女性主義意識。這一現象再次說明了作家王安憶眼中的女性主義寫作和評論所認為的女性主義意識體現文本的不同。評論認為，那是一個書寫村莊少女們在出嫁前生活的故事，“女性的立場和聲音并不是很強烈。”它們對待生活的安排是“沒有掙扎狀態的”。（《王安憶說》中的《我是女性主義者嗎？》）但是，王安憶提出了自己對女性主義寫作的理解：“我們容易把女性小說歸結為一種女性自覺的對男性的反抗，清醒地對男性的批判，《姊妹們》寫的都是一些渾然無知的少女，但是我是自覺的。” “我寫的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兒國，在那么一個黯淡無光的背景下，她們那么明亮，那么美，事實上就代表了一種我對女性的看法。”“你們研究女性小說，總是希望女性主人公站出來發言。”而“我們是寫小說的人，不是女性主義運動家，我們不會那么直接地運用我們的作品”（《我是女性主義者嗎？》）。王安憶的觀點很鮮明。她認為，女性主義文本未必就是女性對生活的抗爭，未必就是女性對自身命運、前途、意義的明確認識和思考。女性主義寫作者和女性主義運動家有著女性意識展露手法的不同。有時候，一種單純的書寫女性在某種蒙昧狀態的自足生活，書寫女性身上自然的美，自然的鮮活力量，正是對女性生命力量的有力書寫。這個小說正恰當表達了王安憶所說的對女性形象的書寫只是因為對女性的偏愛，只是因為女性身上有著在社會上活動久了的男性所不具備的自然美。王安憶說，她想寫那種和“和整個社會教化無關的”女性美，她認為這也是一種自覺的女性主義情懷的體現。應該說，王安憶為女性主義寫作添加了新元素，塑造了一個女性主義寫作的新時代，一種純粹因為對女性形象的偏愛而寫就的女性主義文本范例。

細讀王安憶不同時期的小說，考察作家女性主義視角下的女性意識，我們不得不承認，王安憶的女性主義寫作有其個人獨特的視角與寫作深度，她對女性有著獨到的理解，對女性美有著個人的發現和書寫。正如陳村在《長看王安憶》里所說的：“在中國的女性作家中，她是最像女性的一個。她不總把性別掛在嘴角，靠的是女性才有的知覺感覺。”

注釋：

①王安憶．王安憶說[M]．湖南：湖南文藝出版社， 2003.

參考文獻：

[1]陳曉蘭．關于女性主義批評的反思[J]．蘭州大學學報（社科版），1999，（2）.

[2]林廣澤．試論“女性意識”和女權主義文學批評[J]．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7，（1）.

[3]王雪瑛．生長的狀態——論王安憶九十年代的小說創作[J]．當代作家評論，2001，（2）.

（余紅艷，江蘇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