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傳統觀點認為,《海的女兒》通過對人類的高度贊美表達出明顯的人文精神,但若從女性主義角度出發進行解讀,會發現這篇童話表現了西方女性復雜而微妙的失語處境:一方面對男性權威心存質疑,努力尋求自我表現的途徑;另一方面又不由自主地受到傳統習俗的制約,在男權文化面前放棄個性的表達。《海的女兒》以女性個人價值與尊嚴的犧牲完成父權傳統對“人”的贊美,實際上已經違背了西方人文傳統的精神內核,從這個意義上看,《海的女兒》又可以說是反人文主義的。
關鍵詞:《海的女兒》 失語 女性主義
在安徒生的不朽童話《海的女兒》中,有一個具有重要意義的細節,那就是小人魚是不能說話的啞巴。為了獲得愛情和永恒的靈魂,小人魚不得不交出舌頭,承受不能“言說”的痛苦。因此,她無法說出曾在海難中救助王子的真相,她也無法向王子表達心中的愛意。在她一心向往的陸地上,啞巴小人魚只能做一個難以表達自我、難以舒張個性的沉默者。一個男性世界中無法言說的女性,這正是小人魚在人類社會中的真實處境。
一、難以言說
在安徒生筆下,小人魚尋求靈魂的過程歷經了從海洋到陸地、到天空這三重境界的艱辛。雖然只是在陸地世界中,小人魚才真正承受失去舌頭的痛楚,但是實際上,這種“無法言說”的苦悶,貫穿了她全部的追夢歷程。
如果說,在陸地上,發聲器官的缺失剝奪了小人魚言語的自由,使其被迫沉默,那么,在海洋中,這種無法進行言說的狀況則更多地呈現為主動的選擇。童話中屢次提及,雖然擁有美麗的聲音,但是在眾姐妹中,小人魚是“那么地沉默和富于深思”①(P117),“她一直就是一個沉靜和深思的孩子”①(P127),其他公主每次從海面回來,總是“有無數的事情要講”①(P117),而她最大的愉快則是“傾聽”人類的故事。在華麗喧囂的海底,面對三百年壽命預設的漫長歡樂,小人魚對短暫生命和永恒榮光的渴望顯然無法被眾人理解,因此,她必然選擇沉默,選擇以沉思和傾聽代替個人愿望的表達。在童話結尾,小人魚成為了天空的女兒,要用三百年的辛勤工作為自己創造靈魂。這時,她已超越了環境和肉體的束縛,能夠自由地說話了。可是,她的聲音卻是那樣地虛無飄渺,“人類的耳朵簡直沒有辦法聽見”①(P149-150)。此時,她雖然經過了千辛萬苦獲得了言說的能力,可這卻是無法被傾聽的言說,獲得靈魂的方式與時限仍然要由最高主宰做出不可辯駁的裁決,對此,她只能保持沉默。
從不愿言說到不能言說到虛無的言說,這些形式相異而本質相同的沉默所指向的都是小人魚在三重世界中的共同處境。她是叛逃者、是女性、是低等生物,總之,是所有以男性為中心的環境中的弱者,這也就決定了她必然的失語狀態,沉默正是這種狀態的具體表征。嚴格來說,女性的“失語”與“沉默”是含義接近而所指略有差異的兩個概念。“失語”側重強調女性的自我被他者及環境的剝奪;“沉默”則主要體現女性個體面對外部壓迫時對言語的壓抑。二者都體現了父權社會對女性的制約。從這個意義上說,“失語”與“沉默”又具有等同的蘊涵。在童話中,不論是寄托愛情希望的王子,還是能賜與靈魂的上帝,實際上都是父權的象征,而小人魚的生命訴求完全受制于此。她的生存與死亡取決于父權的認可,她的喜怒哀樂也絕對以父權為中心。所以她的沉默也就說明,她是一個被男性話語規范和壓抑的女性形象,她的個人情感與愿望本質上都來源于男權文化對女性的期待與要求,所以,無論她是否具有發音器官,無論她的無法言說源于被動或主動,在本質上,小人魚始終是一個失去了自我的失語者,她由始至終的沉默正集中體現了西方童話、西方文學、西方社會中女性的普遍失語。
二、無法沉默
但是另一方面,“沉默”是否就意味著女性對男性權威的絕對順從以及對自我的徹底忽視呢?“沉默”是否就是意義及表現的缺失呢?水田宗子說:“沉默是不能表現的表現,是意義的核心。”②(P214)沉默雖然以語言的缺席作為表象,但對于意義而言,語言未必是唯一的通途。同樣,女性的沉默雖然是其失語境遇的結果,但失語未必是沉默的唯一注解。《海的女兒》超越于傳統西方童話之處就在于,它并非僅單純地表現女性難以進行言說的文化處境,而是更著重于書寫女性在保持沉默的同時又力圖打破沉默的復雜而微妙的心態。
童話中,雖然在海洋、陸地與天空里,小人魚都不能真正地表達自我,可是,她又一直有意無意地尋求自我表現的別樣方式,以期于困境里發出自身微弱但是堅毅的聲音。在海洋中,她終于忍受不住沉默的相思,“把心事告訴給一個姐姐,馬上其余的人也就都知道了”①(P128),而她們中有一個對王子的情況知道的很清楚。秘密盡管以小人魚不情愿的方式泄露,卻帶給了她接近王子、吐露愛慕的希望,也給了她打破沉默、自由言說的可能。在陸地上,她盡管被割掉了舌頭,可是童話又多次提及,她還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能夠向王子傳遞心底的無限愛意。成為天空女兒的小人魚,雖不能令常人聽到自己的聲音,也必須受制于上帝的漫長考驗,但卻可以用眼淚與微笑展現自身的悲喜,從而伸縮考驗的時限(每一次微笑“可以在這三百年中減去一年”,而每一顆眼淚就使“考驗的日子多加一天”①(P152))。在此之前,她不能流眼淚,她的笑容也非發自內心,而天空中的眼淚與微笑正是她表達自我的獨特方式。
面對不容質疑的男性權威,沉默或許是女性獲得認同的唯一途徑,所以小人魚才必須用舌頭換取走入圣殿的通行證。對這種途徑的合理性,對父權威嚴的合法性,她并沒有提出言語上的質疑,可是沉默背后卻仍然存在種種想要言說的企圖。被他人泄露的秘密、“富于表情的眼睛”①(P137)、意義重大的淚與笑,這些雖不訴諸于語言,卻是以沉默為外殼的言說,或者說是隱含言說的沉默。這種沉默“含有超過語言的表現力,是壓抑自我見解,儲藏被害者哀怨的倉庫,同時也是強有力的認識和自我肯定的根據”②(P215)。雖然在《海的女兒》中,女性對自我的認識與肯定并未以強有力的風格呈現,但它無疑通過小人魚種種企圖言說的表現,被巧妙地編織入文本中。因此,小人魚的沉默也就具有了無限的張力以及解讀的復雜性。在西方父權文化的藩籬中,這種張力與復雜性正說明了失語的女性不甘于沉默的思想狀態,一種既順從又抗拒的微妙處境。
三、永恒的困境
一方面是不愿言說或難以言說的苦痛,另一方面又是無法沉默或不甘沉默的掙扎,二者交織成生命中無法逃避、不可剝離的矛盾體驗,《海的女兒》正可以說是西方女性永恒處境的寫照。
那么,女性在沉默與言說之間的尷尬意味著什么,又會有怎樣的結局呢?
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小人魚在沉默與言說之間的徘徊,實際上是女性的個人愿望尋求滿足又遭到環境抑制的表現。想要發言的沖動總是來自女性個體生命的欲求,而選擇緘默的理由又必然在于父權文化環境的制約。個體一方面想要超越環境,打破權威,尋求自我表現;另一方面又不得不依存于環境,認同權威,不斷根據環境的規定對個體需求進行調整,而調整的結果往往是女性個體在微弱的抗議聲中屈從于環境。《海的女兒》便在言說與沉默的交鋒中展示了這種結局。
在童話的開篇,我們看到,小人魚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孩子,她有找到真愛和永恒幸福的強烈愿望,她的個體生命在斑斕背景的襯托下仍顯現出鮮活的能量。可是,隨著自我實現歷程的展開,她的生命色彩卻越來越暗淡。為了獲得人類世界以及最高主宰的認可,她首先離開了人魚世界,也就是說,放棄了自己的身份。其次,她交出了舌頭,也就是說,否定了自身的完整性。再次,她獻出了生命,這一受到普遍贊譽的行為的確成就了道德,可是從另一角度來看,這一行為卻同時損害了倫理親情(給親人帶來的傷痛),又是有違道德的。又次,她必須為上帝工作三百年才能最終獲得靈魂,實際上是獻出了行動的自由。在童話結尾,小人魚根據男權社會的通行法則對個人愿望進行多重調整之后,在不斷地自我舍棄之后,她所獲得的靈魂,與最初設想的分得王子靈魂的永恒幸福實際上已有了天壤之別。可以說,面對男權文化的權威聲音,她自己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在尋求愛與靈魂的過程中,沉默的小人魚確曾做出尋求言說的努力,但不論對父權文化環境還是對女性個體自身而言,這種努力顯然都是微不足道的,因為兩性的不平衡處境是早已預設的前提,是深植于女性生命的文化背景。所以,雖然她們難免對男性權威心存疑惑,想要發出自己的聲音,可是又會身不由己地受到傳統習俗的影響,于沉默與言說的徘徊之中,選擇隱身于權威的話語聲中。正如蘇珊·蘭瑟所說:“女性聲音所享受的自由不過是一種虛構而已……不論這種聲音大聲地表述了些什么,它一開始就被局限于某種事先安排好的異性性關系的情節之中……它限制敘述聲音所能造成的影響,賦予所謂‘自由’的言論某種無聲無息的效果。”③(P37)《海的女兒》所展示的就是在19世紀父權文化的背景下,不論女性是否具有言說的愿望、能力以及企圖,都必然會在男性的話語權威面前選擇順從與沉默。
那么,這種沉默是否能帶給我們對這篇童話一種新的認知呢?
關于《海的女兒》的解讀,最為經典的是著名譯者葉君健的看法,他認為這篇童話表達了對人的高度贊美,安徒生把人“描寫得那么莊嚴,那么高貴,那么美麗”,所以小人魚才“把獲得一個人的靈魂當作她最高的志愿和理想”④(P11)。她對“人”的由衷熱愛在本質上正暗合了西方文化“對人的經驗的價值和中心地位的堅持”⑤(P67)。以人為宇宙的中心,相信人的價值,注重人的理性、尊嚴、自由,這正是自文藝復興以來西方人文主義傳統的核心精神。從這個意義上說,作為人類贊歌的《海的女兒》具有鮮明的人文主義傾向。
可是,當我們從女性主義角度看待這種人文精神,又會發現它的偏頗與蒼白。上文指出,小人魚對言說與沉默的抉擇,是終于把自我的聲音隱入權威話語。這個過程是通過不斷的自我否定完成的。她對自我的身份、完整性、倫理觀念、自由意識的否定,實際上也是對個人價值與尊嚴的放棄。為了實現成為“真正的人”的最高理想,就必須抹殺作為女性的個體生命的本真性與獨特性,成為男權社會所要求的美與善的空洞能指。也就是說,《海的女兒》對人的頌揚要通過犧牲女性的價值與尊嚴來完成,這難道不是違背了人文精神的初衷嗎?
所以,若從女性主義角度來解讀,《海的女兒》又可以說是反人文主義的。而這種解讀的多元化傾向大概才是經典童話的魅力所在吧。
注釋:
①安徒生.安徒生童話全集之一:海的女兒[M].葉君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6.
②水田宗子.女性的自我及表現:近代女性文學的歷程[M].葉渭渠主編.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1.
③蘇珊·蘭瑟.虛構的權威:女性作家與敘述聲音[M].黃必康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④葉君健.譯者前言[M],安徒生.安徒生童話全集之一:海的女兒.葉君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6.
⑤阿倫·布洛克.西方人文主義傳統[M].董樂山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
(彭應翃,廣東省廣州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