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細讀·體悟感發·材料鑒析·理論觀照

摘 要：近年來唐宋詞研究成果頗著，由此探尋古典文學研究的基本路徑，有幾點值得特別關注：重視文本的全面、透徹的解讀；注重體悟感發，以深厚的感發力發掘作品的深層內蘊，以富有感發力的文字開啟讀者的思力；注重對材料的挖掘、分析和鑒別；以深厚的理論修養、寬廣的理論視野觀照古典文學研究。

關鍵詞：古典文學研究 文本解讀 體悟感發 材料鑒析 理論觀照

唐宋詞是中國古典文學中的一枝奇葩，它芬芳艷麗，吸引了無數后代學人前赴后繼，欣賞之、研究之，而且取得了卓越的成就。近年來，有分量的專著不斷涌現，有幾十種之多。此外，還有一大批質量較高的研究論文。其研究之全面、挖掘之深細令人驚喜，成為古典文學研究中頗有亮色的學術風景線。

面對豐碩的研究成果，眾多后學既感到欣喜，也頗有困惑。困惑之一：前人似乎把什么都做了，那我們還有研究的空間嗎？還能有新的突破嗎？許多導師也會告訴學生，不要試圖去研究大家，要找生僻的、別人沒怎么涉足的領域，這樣才容易出成果。但對于研究了數百年的古典文學，這樣的領域何其難找！況且如果不是自己感興趣的領域，研究起來該有多么乏味！困惑之二：便是在前輩的研究中也看到了某種程度的重復，似乎人人都在說，又沒有太多新意，這是否是一種浪費？我們是否也在進行著這種無意義的浪費？

困惑很多，但反過來想，大家為什么愛讀名家的研究論著？在讀的時候不是有了很多新的收獲嗎？學術研究不正是在一代代學人艱苦的努力當中推進的嗎？中國優秀的文化不正是在這樣的學術推進當中傳承下來的嗎？

所以當務之急，是要總結經驗、教訓，以此探尋古典文學研究的基本路徑，為今后的研究提供有益的借鑒。筆者在深入分析近十年來唐宋詞的研究成果之后，對古典文學研究有了新的思考：

一、重視文本的全面、透徹的解讀

文本是從事古典文學研究的第一要義。細讀是一種真工夫、真本領，能否稱得上是真正的文學研究，這是一個重要的參照系；是不是對古典文學有自己的心得，也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此。相反，沒有對文本的深細把握，便很難有所感興，那么一切研究都會是虛浮的、缺乏根基的。比如今天，有許多人都在從事東坡詞的研究，但真正把東坡詞全部吃透的人恐怕不多。看了別人的一些評論文章便開口發表所謂的不同見解，或者變一種方式重復前人的話，這樣說出的話不“真”，也沒有什么學術價值。就好像你在滔滔不絕大談英國如何如何，其實你根本沒到過英國，你只是看了一些英國的旅游廣告，你敢保證你說的是真的？王一川教授在闡釋感興修辭批評時說：“首先，閱讀文學文本，喚起直接的個體感受”①。的確，文學所表達的就是那一份最貼近人性、人情的情感，只能用自己的生命與性靈去感受、去體驗，才有可能產生自己的學術創見。這是從事古典文學研究、進行文學批評的基礎。看到那么多評論東坡詞的文章，所舉的詞例不過有名的一二十首，真的會懷疑其立論的可靠性，他們把東坡詞認真研究過嗎？他們的結論是否有失片面？

以前一提到東坡詞的風格，大家便說是豪放，其實這是一種片面的誤讀。楊海明先生在做大量的東坡詞研究后，提出“東坡詞的風格就是他的為人的風格，蘇軾的為人有多少種‘風格’，那么他的詞也（接近于）有多少種風格”②。趙仁珪教授在深入研究東坡詞以后，進一步指出：“曠達風格既是他獨創，又是大量的，甚至是貫穿他全部作品中的特點，可以算作他的典型風格或主導風格；婉約風格的作品在蘇詞中了也占相當大的比例，而且蘇軾又對這種風格進行了發展與提高”③。這些應該說是比較公允而切合實際的判斷，而這一切正得力于著者對東坡詞文本的充分重視、全面而透徹的理解。葉嘉瑩先生的《迦陵論詞叢稿》中更是對一些大家不常見的詞作做了深細的闡釋，極有利于我們對唐宋詞面貌的整體把握。這便是大家，便是他們高出于一般研究者之所在。

當然中國古典文學作品浩如煙海，每個人又豈能窮盡！這便涉及到研究角度問題。全部唐宋詞我們把握不了，那就只讀東坡一人的；東坡一人的還把握不了，那就只聚焦于他黃州時期的。如此等等，在小題目中做出大文章，才更能有深度、有分量。王一川教授說得好：“學位論文不是要寫一個廣闊的‘面’，而是要聚集到一個窄小而有深度的‘點’”①，“挖掘一口窄而深的井，在這里面讓人想見長江大河的壯闊波瀾”①。理解了這一點，努力地、認真地去全面而透徹地解讀文本就不難；有了這根基，做出像樣的論文也會容易許多。

二、注重體悟感發，以深厚的感發力發掘作品的深層內蘊，以富有感發力的文字去開啟讀者的思力

古典文學傳統以風神、意境見長，而風神意境又是極富包融性的、極模糊的美學范疇，要發掘、傳達它的內涵，沒有良好的感發力是很難的。讀文學研究論文也一樣，虛浮而薄弱或枯燥且單調，全然沒有詩意的美感，便覺乏味，便提不起精神；即使硬著頭皮讀完了，也留不下多少印象。而讀名家的論著則不同，他們大都能調動自己的所有生命力去體味文本以及文本背后的作者心理，透視作家心靈的反光，并以此照亮文本的每一個細節，讓它們都鮮活起來。比如葉嘉瑩先生評詞，就極重其作為抒情詩的“興發感動之作用”，善于從感發與聯想中，體驗并發掘唐宋詞人的動人魂魄而又窈眇難言之詞心。她的文章，對于研究對象既有感性的體驗，又有理性的認知，她常把感性與知性、傳統與現代結合起來，在相互滲透、相互融匯中準確地把握對象；她的詞學批評往往擘肌入理，隨處閃現獨得于心的靈思妙解。讀葉先生的文章，只覺一片詩情撲面而來，那么具有感發力量，讓人不由不跟著激動、跟著遐想、追問，這里引錄一段葉先生對李煜《烏夜啼》的評賞，具體展現一下她作品的魅力之所在。

她先用一首七律來概括她對這首詞的評賞：

林花開謝總傷神，風雨無情葬好春。悟到人生有長恨，血痕雜入淚痕新。④

這樣優美的文字，這樣傷楚的體味勾起我們幾多想往、幾多追思。再看葉先生的散文化闡釋：

自“林花”之謝，直寫到“人生長恨水長東”，由微知蓍，由小而大，轉折自然，口吻直率，而生命之短促無常，生活之挫折苦難，皆在“林花”與“風雨”之敘寫中，做了極為深刻也極為真切之表現。然后由“胭脂淚”一句擬人之敘寫，將“花”與“人”合而為一，遂歸結于“人生長恨水長東”，寫盡千古以來苦難無常之人類所共有的悲哀。王國維《人間詞話》稱李后主“儼然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蓋即指此一類作品而言也。然而李煜在詞中雖曾寫出全人類共有之悲哀，但其所表現之人生，卻實在并不出于理性之觀察，而全出于深情之直覺的體認。即如此詞中所敘寫的由林花紅落而引發的一切有生之物的苦難無常之哀感，李煜之所以體認及此，即全由于其自身的經歷過的一段破國亡家之慘痛的遭遇，而并非由于理性之思索與觀察。王國維《人間詞話》曾云：“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④

葉先生以極細膩、極深刻的體味將詞的意義透析出來，把沉睡在字里行間的生命點燃了，并以極富感發力的語言將這種深微的感受一一道出，摧動著讀者的情思。這樣的文章才是真正的古典詩詞的研究文章，它同古典詩詞一樣，具有永恒的魅力。

楊海明先生的文章也是極具感發力的，他放下沉重的做學問的架子，以輕松的筆調敘說著他真切的體悟。正如崔海正先生所言：“楊海明先生總是以自由、輕松的筆調，把學術文章寫得極富情趣，既有理論的深度，又有很強的可讀性。具體一點說，他能做到雅俗共賞、淺中見深，‘調皮’而頗富‘智略’的文筆常使人忍俊不禁，老‘古董’與‘時髦’語匯的結合幾乎天衣無縫”⑤。這是另一種極富感發力的文章。他們都讓讀者體會到一種生命的貫注，激揚而鮮活，引領著讀者去熱愛古典文學，透悟真理。

三、注重對材料的挖掘、分析和鑒別

古典文學研究特別注重材料的證實性，有時一個新材料的發現，往往能改變以往的許多研究結論，帶來新的研究熱潮，所以新材料的發掘顯得特別引人注目。但在唐宋詞這塊成熟的園地里，新材料的發現又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倒是在常見書籍中蘊藏著豐富的有用材料。這些材料一旦被首次使用，或重新闡發，也會成為“新材料”，這應是研究者搜集材料時的著重點。蘇軾有兩句詩：“舊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學自知”（《送安敦秀才失解西歸》），研究者也當有這種眼光。在前輩的研究中也有不少這方面的例子。比如，以前往往認為東坡詞多不合律，對其原因的分析，一則認為東坡不能歌，一則認為東坡非不能歌，只因性情豪放，“不喜剪裁以就聲律”。而葉嘉瑩先生則具體考察了蘇軾給其兄的一封信、他《哨遍》一詞的小序和晁補之評蘇詞的時間等等，得出了新鮮的結論。她認為“蘇軾青年時代本不能歌”，“而自從事小詞之寫作以來，蓋早曾習為聲律吟唱之事，則其詞之偶有失律之處，決非由于不能歌或不知歌的緣故”，“雖有不諧律處，但確都掌握了基本的重點”，“正是已熟于律然后能脫去其束縛之表現”，“自有其自己所掌握的韻律之美的基本質素”④。這也就很好地解釋了蘇詞之流行與受后人推崇的根本原因，撥開了我們眼前的迷霧。這自然得益于對材料的挖掘和鑒別。以前我們一直以為蘇軾是很輕視柳永詞的，是要力求拋棄柳永，獨創一家的。而葉先生卻于眾多材料的認真鑒別之中，看到了蘇軾對柳詞的重視與學習⑥，讓我們明確了文學發展中繼承與創新的辯證關系問題。

對材料的挖掘和鑒別，既應引起我們的高度重視，也應成為我們的基本素質。由于閱讀不細，致使有的材料失之眉睫之間的事常有發生，所以我們應該經常保持“問題意識”，在舊材料、常見材料中發現新問題。胡適在1932年的《贈與今年的大學畢業生》中有句十分醒目的話：“第一要尋問題。腦子里沒有問題之日，就是你的智識生活壽終正寢之時”。有了強烈的問題意識，有了嚴謹、求實的治學精神，許多材料都將“為我所用”。

四、以深厚的理論修養、寬廣的理論視野觀照古典文學研究

前面我們強調文本的閱讀，強調文學的直接感受，但僅有感受沒有理論修養，沒有較高的理論眼光，文學研究即使不能說是毫無意義，至少也是不夠深入的；有了理論眼光，看問題的角度與深度就會別有洞天。關注唐宋詞的研究，可以看到，站在學術前沿的大家不僅才富、學廣，而且識高，他們都有著極深厚的理論修養、極高闊的理論眼光。像葉嘉瑩先生，她早年受教于詞學專家顧隨先生，有深厚的古典文學功底；后來長期在美國、加拿大執教，接受了豐富的西方文藝理論。于是她恰當地把西方文論中的現象學、詮釋學、符號學、接受美學、讀者反應論、新批評等理論和我國古老的“興”的傳統對接起來，以一種“興發感動”之說來闡釋中國古典詩詞、反觀中國古老的批評形式，取得了令人耳目一新的成果，使中國古典詩詞重又煥發出新的光彩。她曾說“我們應當汲取西方文學批評中長于思辯的精要之理論體系，以彌補舊傳統中文學批評之所短”。④這正是我們應該特別重視的。楊海明教授在撰寫其《唐宋詞論稿》時也是繼承傳統的社會學的分析方法，攝取其合理成分，再融合西方文學思潮的一切適用的新方法，如心理學、美學、地理學、經濟學、歷史學等方法，形成具有自己個性的“歷史——心理”分析方法，從而對詞這種擅長于抒寫“心曲”和描摹“心態”的文學樣式進行了多角度、多側面、多層次的敘述闡發，加強了詞史的理論深度、開闊了它的歷史視野。

前輩學者以他們艱辛的跋涉、豐厚的成果，為我們提供了成功的范例，也為我們的學術發展指明了方向。

注釋：

①王一川．文學理論講演錄[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②楊海明．唐宋詞風格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③趙仁珪．論宋六家詞[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

④葉嘉瑩．唐宋詞名家論稿[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⑤崔海正．唐宋詞研究的新收獲——評楊海明《唐宋詞美學》[J]．蘇州：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2）.

⑥葉嘉瑩．唐宋詞十七講[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李會轉，河南省洛陽理工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