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互文性是20世紀后期重要的批評概念,在結構主義和解構主義批評家那里運用廣泛。布魯姆的《影響的焦慮》從詩人和前輩強者詩人的關系上,在文學主體方面對文學創(chuàng)作進行了互文性角度的解析和闡述,但又不同于互文性理論的很多解構主義立場,建構了獨樹一幟的理論體系,對互文性理論是一種有益的豐富。
關鍵詞:強者詩人 焦慮 誤讀 互文性
影響作為一種文學現象,在歷史上被界定為一個作家或作品或一個流派對后世的作家作品的關照作用。在這種傳統(tǒng)討論中,后來者對先在者有自覺的接受,并在自身的寫作中將受到的影響也不隱諱地表現。20世紀70年代,布魯姆在《影響的焦慮》一書中首先提出影響在寫作中不是主動接受而是無可逃避,由于失去主動權和寫作的優(yōu)先權,造成詩人寫作的強烈焦慮。在閱讀和寫作上,這種被逼迫感引起詩人對先在作品的激烈極端的曲解,即誤讀。布魯姆的影響的焦慮理論借鑒吸收了弗洛伊德的對抗機制和有關俄狄浦斯情結的理論,將影響研究從起源研究的傳統(tǒng)角度轉到作者之間對立引起焦慮的心理分析角度。
布魯姆的焦慮理論受益于Walter Jackson Bate的The Burden of the Past and the English Poet(1970)。Bate在書中描述了詩人間的斗爭:害怕前輩詩人也許在原創(chuàng)性方面達到了所有的可能性,后輩詩人在自己創(chuàng)作時不得不克服這種恐懼造成的影響。布魯姆在《影響的焦慮》一書中拓展了這一理論:詩人在創(chuàng)作前,感覺到不管是形式還是意象,幾乎總是已經被前輩詩人言盡,他們急需廓清自己的空間,將立體聲隔離在外,或者將自己在立體聲中自我隔離。對創(chuàng)作,他們要找回自主性和優(yōu)先權,擺脫施加在他們身上的那些前輩詩歌的偉大和崇高。對應地,在閱讀上,一個作品或文本也就不可能有終極的正確的解讀,我們得到的只是我們要與之發(fā)生關系,即實現詩人間對立斗爭關系的那種解讀。布魯姆用六個“修正比”來指稱涉及到的六個階段,詳細說明了兩個(或幾個)作品之間,更重要的是詩人之間的這種關系。詩人通過這六個修正活動想要達到兩個目的,一是擺脫先輩詩歌的時間先在性,二是實現在偉大性上的超越。
布魯姆的影響理論將原本是個人的、或者是文學史的行為描寫為緊張的對抗性的心理斗爭。詩人用修辭武器形成自身的自衛(wèi)機制,用來抵抗和摧毀前文本的機制。布魯姆的影響研究立足于文本,研究的實際上是作者,影響在他這里主要指作者之間的既無可避免又對抗的關系,而這種關系又經由文本來體現。
在這里我們就不得不提到文本的問題。作為研究文本間的相互關系的專門術語,“互文性”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討論最多的關鍵詞之一。
作為一個重要的批評概念,“互文性”這一術語首先由法國批評家克里斯蒂娃提出,本義指所有話語都必然涉及其他話語,因為語詞和語言結構先在于具體的言說者和言語片段。她認為一個文學文本是由其他若干文本構成的,通過開放式或轉換式的相互之間的直接引用或間接暗示,對先前文本中的表面或實質意象進行重復和轉譯。任何文本都是互文性的結果,沒有本源的文本。在克里斯蒂娃那里,任何文本都是“互文本”,是不可計數的眾多文本的交叉點,文本只存在于它們的交叉關系中。在《詩歌語言的革命》中,克里斯蒂娃提出,“互文性表示一個(或幾個)符號系統(tǒng)與另一個符號系統(tǒng)之間的互換”,“每一個指意行為都是各種各樣的指意系統(tǒng)互換的領域”。
Ellen T. Armour對互文性進行過總結性的闡述:閱讀和寫作能成為可能的那種恰好的環(huán)境即互文性。他認為,作為一個過程,互文性與精神分析話語特別是弗洛伊德所認為的構成無意識活動的兩個過程(移置和凝縮)有明顯的共鳴之處。在克里斯蒂娃的影響下,互文性研究一直與精神分析話語緊密聯系,并且對一直處于文學“游戲”中心的主體的穩(wěn)定性提出質疑。在這種話語中,“傳統(tǒng)”、“作者”、“作品”等文學批評的中心詞匯變得似乎難以為繼了。
互文性一出現,馬上受到解構主義的歡迎。巴特作為解構主義的重要代表,認為,現代寫作的產物,不再是一個實物的、自足的、閉合的、總是有終極意義的成品,而是一個過程的、開放的、生成的、所有“意義”都在于能指編織的言語網絡。后來文本批評理論中,更對文本的互文性與生產過程中的社會歷史因素,包括文學消費中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及讀者大眾之間的關系,進行了更為廣泛的討論。
影響的焦慮與互文在很多場合是被一起提及的,文學理論著作中也多放在一起討論。雖然都是對文學活動中關于作者和作品(在解構主義那里,只有寫作者和文本)關系的研究闡述,但二者在許多方面有著迥然不同的觀點。
首先,二者代表了保守和激進的兩種不同的文學觀。
雖然布魯姆很多時候被認為是解構主義陣營的一員,但是和解構主義者們積極地消解傳統(tǒng),強調差異的理論體系相比,布魯姆的理論觀點實際上更趨向于精英主義和保守主義。他的影響理論對作品的完整性和作者作品之間的存屬關系幾乎沒有提出疑異,與傳統(tǒng)觀點接近。不同的是,在作品的形成問題上,作者對前輩的依賴關系變成必然而且待克服的,寫作不是作家可以自由選擇的主動行為,而是必須艱辛地取得主動權的行為。關于作家和他的作品,布魯姆的觀點認為至多是可數的雙向指涉,并且最終整合為一一對應。甚至可以說,這種絕對的一一對應,正是布魯姆闡述的目的,即作家擺脫了影響的焦慮,奪得了優(yōu)先權,獲得了原創(chuàng)性。布魯姆也用“文本”這一術語,但是他的用法僅僅在于說明一個文學片段,與作品幾乎無異。
互文性理論將文學過程看作是永遠不能窮盡的開放結構,是進行中而不是完成的過程,是網狀的編織網絡而不是實體片段。
克里斯蒂娃在《詩歌語言的革命》(1974)中寫道,互文性的“闡述‘位置’和它表示的‘客體’從來就不是單一的、完整的、與它們自身相同的,而總是多樣的、破碎的、能夠被制成表格的。”巴特在論文《從作品到文本》中,認為現代寫作(不是現代的寫作)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文本創(chuàng)造,而不是作品創(chuàng)作。他在強調無限能指作為全部的文本空間的基礎上,指出,文本“整體上是由引文、旁注、重復、過去的或當代的文化語言編織而成……每一個文本都在互文中立身,互文本身存在于文本和另一文本之間。”而作品是一個完成的實體,與文本有著本質區(qū)別。
其次,二者都承認文本沒有唯一正確的終極意義,但是出發(fā)點和目的卻大不相同。
在布魯姆的影響理論中,文本的意義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后來者的“意向”,他們讀到的意義是能使之與前驅構成對立關系以便于進一步戰(zhàn)勝前驅的那一方面。真正的強者文學是有中心的,即付出所有努力以獲得的布魯姆所說的“崇高”或“偉大性”。布魯姆的出發(fā)點是為了造成對抗形式,而目的是說明遲到的強者詩人如何重新獲得新的“神性”,重建“偉大性”。
而互文性理論首要目的就是消解意義中心,既沒有字面的中心意義,也沒有超出文字系統(tǒng)的抽象意義,文本的意義是自由生成的。互文性不僅是關系文本之間,也包括文本系統(tǒng)與其他符號系統(tǒng)之間的相互借鑒、相互轉化。互文性理論強調差異,認為文本是由一些相異的臨時性的游戲構成,互文本就是一種不同符號或符號系統(tǒng)之間的轉譯行為。
第三,二者對文學傳統(tǒng)的態(tài)度不同。
在《影響的焦慮》中,布魯姆著眼于創(chuàng)作的心理過程,關注點在于詩人和傳統(tǒng)、確切地說是經典詩人的個人關系上。對于布魯姆來說,傳統(tǒng)就是一個個克服了影響焦慮的強者詩人的展示臺。
布魯姆對傳統(tǒng)有兩個方面的理解。一方面,傳統(tǒng)是那些讓后人產生焦慮的偉大詩人和詩歌的總和。另一方面,傳統(tǒng)又是誤讀的結果。強者詩人就像一個具有俄狄浦斯情結的兒子,面對“詩的傳統(tǒng)”這一父親形象,只能采取各種有意識或無意識的“誤讀”方式來貶低前人或否定傳統(tǒng),達到樹立自己形象的目的,他說,“一部成果斐然的‘詩的影響’的歷史……乃是一部焦慮和自我拯救之漫畫的歷史,是歪曲和誤解的歷史,是反常和隨心所欲的修正的歷史”。這兩方面看似矛盾,其實在布魯姆的理論里又是統(tǒng)一的。因為在他看來,詩歌就是焦慮本身。強力詩人的焦慮產生的詩歌與詩人一起又形成最新的傳統(tǒng)。
互文性理論在文本理論基礎上,對所謂的傳統(tǒng)進行了消解。因為將互文性定義為符號系統(tǒng)的轉換,因此互文性就必然超越了淵源研究的窠臼,不再是“引經據典”的符號系統(tǒng)的一部分。
布魯姆的理論從互文性所描述的由無數匿名引文組成的文本空間,轉向由弗洛伊德的家族羅曼史所寓的詩歌傳統(tǒng),或者說一個龐大的家族檔案。在他那里,互文性體現的是兩個個體詩人之間的影響關系。解構主義的互文性理論在強調互文的各因素之間,不存在主次輕重,每個因素都是同等作用,都是作為構成文本之所以為文本的部分存在。沒有“來源物”、“影響物”,寫作者把各個部分包括自身編織進文本,讓它成為一個話語網絡。
影響的焦慮理論借鑒了弗洛伊德心理學、尼采的權力意志和德曼的誤讀理論。不妨說,這個理論本身也是影響的焦慮的實證,同時也是互文性理論的見證。它從詩人和前輩強者詩人的關系上,在文學主體方面對文學創(chuàng)作進行了互文性角度的解析和闡述,建構了獨樹一幟的理論體系,對互文性理論是一種有益的豐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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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庭曦,南京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