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隋史遺文》在隋唐系列小說發展演變中的貢獻

摘 要：隋唐系列小說經歷了一個從注重實錄到崇尚虛構創新的過程，本文重點分析《隋史遺文》在隋唐系列小說發展演變中的貢獻。

關鍵詞：《隋史遺文》 隋唐系列小說 發展演變

隋唐系列小說指的是以隋唐交替這個特殊歷史階段為創作題材的一系列小說。考察它們發展演變的軌跡，我們發現，從初興期的《唐書志傳》、《隋唐兩朝志傳》等到全盛期的《隋唐演義》，隋唐系列小說經歷了一個從注重實錄到崇尚虛構創新的過程。這其中，它的出現將隋唐系列小說的創作推進到一個新的階段。

《隋史遺文》全書十二卷六十回，明末袁于令編撰，為明代隋唐系列作品的后出者。袁于令在《隋史遺文序》中說：

史以遺名者何？所以輔正史也。正史以紀事。紀事者何？傳信也。遺史以搜逸。搜逸者何？傳奇也。傳信者貴真：為子死孝，為臣死忠，摹圣賢心事，如道子寫生，面奇逼肖。傳奇者貴幻：忽焉怒發，忽焉嘻笑，英雄本色，如陽羨書生，恍惚不可方物。茍有正史，而無逸史，則勛名事業，彪炳天壤者，固屬不磨；而奇情俠義，逸韻英風，史不勝書者，卒多湮沒無聞。縱大忠義而與昭代忤者略己，掛一漏萬，罕目者其全。①

在這里，袁于令完全站在了小說家的立場上，勇于沖破傳統的史學觀和創作觀的束縛，明確地指出了正史和遺史（這里即小說）的不同，正史要“傳信”，要“貴真”，而小說是“傳奇”，要“貴幻”，雙方具有內在不同的性質要求。袁于令強調和肯定了“想象和虛構”對于歷史演義小說創作的重要作用，完全擺脫了隋唐系列小說演變初興期“事以紀實，亦庶幾乎史”的傳統創作理念的束縛，正如作者在二十四回總評所云：“或虛或實，或簡或繁，可謂極文人之思，極文人之致”，充分發揮了小說家創作的主觀能動性，也表明了作者對小說性質上認識的根本轉變。

由于作者對歷史演義小說創作觀念上的變化，也就使其打破了傳統的敷衍正史的寫作手法，在重視想象與虛構對小說創作重要性的同時，其敘述的中心視角已從《唐書志傳》和《隋唐兩朝志傳》對重大歷史事件的關注完全轉向了活動于歷史舞臺上的傳奇英雄人物。在《隋史遺文》開頭作者即有一段議論：

止有草澤英雄，他不在酒色上安身立命，受盡的都是落寞凄其，倒會把這干人弄出來的敗局，或是收拾，或是更新，這名姓可常存天地?！@番勾引那人出來，成一本史書寫不到、人間并不曾得知的一種奇談。①

由此可見，全書實際上寫的是一群“不在酒色上安身立命，受盡的都是落寞凄其”的亂世英雄，作者認為他們在歷史上起重大作用，在國家危亡之時，“或是收拾”，“或是更新”，作者重點寫這些英雄們的傳奇人生，為他們立傳，特別是秦瓊形象成了全書的中心人物。全書共六十回，敘寫隋末唐初的重大歷史事件的僅有十回，“主要敘述秦瓊和其他瓦崗寨英雄好漢的共五十回，占全書83%”②，并且從第三回直到第二十八回寫得全部是秦瓊故事即秦瓊的個人傳記，光這些就占了全書的三分之一，并且直到第六十回秦瓊還處于作者敘述的焦點中。

《隋史遺文》全書描寫的最為精彩的部分當是寫好漢秦瓊落魄，受盡“落寞凄其”時的情景，作者對其描寫相當細致，讓讀者頗感真實，完全不同于《隋唐兩朝志傳》等歷史演義作品對人物的粗線條勾勒，甚至于還借助于神性化來塑造人物?！短茣緜鳌?、《隋唐兩朝志傳》等隋唐系列小說初興期的作品，往往著力于重大歷史事件和場景的描述，對人物形象只作簡短概述，例如《隋唐兩朝志傳》第八回講述秦瓊出場的文字：“仁基勸密卑禮厚幣求四方之士，曰：‘某聞一賢，乃東郡東阿人也，身長九尺三寸，美須髯，膽力過人，姓秦，字叔寶’?！焙苊黠@，這段文字對人物刻畫時程式化、臉譜化傾向明顯，“身長九尺三寸，美須髯，膽力過人”是很多英雄都具有的特點，從這些描繪詞語中讀者無法對秦瓊的個性作一個準確的理解，人物形象顯得相當模糊。而《隋史遺文》則對秦瓊作了作方位、立體化的刻畫，完全不同于《隋唐兩朝志傳》等作品重歷史事件講述，往往將秦王李世民作為敘述的中心，其首次將敘述的重點放在“草澤英雄”身上，突破了以帝王為主角的傳統寫作手法，尤其敘述了這些英雄的“微時光景”，最終成功地使隋唐系列作品從單純地依附正史記載的歷史演義體轉向了英雄傳奇這個小說類型。如在《大唐秦王詞話》中作者把李世民神化，說他是“真命天子”，每當在危難時刻，就有一條金龍在其頭上飛升來保護他，使別人不敢加害。但是，這種對人物的“神化”描寫，恰恰反映了作者對人物形象的模糊認識，無法給人物一個準確的形象定位，欲寫其高大形象而又不得不借助于“神”性化描述，反而使李世民形象顯得蒼白無力，缺乏鮮明的個性，讓人感覺不真實。然而，《隋史遺文》對秦瓊描寫得相當“人”化，并沒有將其“神”化，通過一些日常生活中的故事對其集中刻畫，“人物性格和故事不可分割”④，使其成為出自下層的亂世英雄。秦瓊因盤纏皆被樊建威帶走，自己又不得不住在客店中等批文，因而滯留在客店受盡店主王小二的欺凌。其在王小二店中不足二月，作者卻用了三回的篇幅，對當時情景作了精彩描述，讀來酣暢淋漓，讓人叫好。例如，王小二見秦瓊無錢付帳，便一翻臉，“叫手下的：‘……徑拿便飯來請爺吃?！窒轮乐魅说目跉?，‘便飯’兩個字，就是將就的意思，小菜碟都減少了兩個，收家伙的篩碗頓盞，光景甚是可惡。九月家間，早晨面湯也是冷的。叔寶吃了眉高眼低的茶飯，又沒辦法，終日出城到官路望樊建威到來?！魅粘坑秩ィ骸袢赵俨粊恚酵砦揖驮谶@樹林中尋一個沒結果的事?！枷爰抑杏欣夏福坏糜只貋?。腳步移徙艱難，一步一嘆，直待上燈后才進門?！雹酆喍痰囊患匠Ｐ∈?，作者就寫盡了市井小人物王小二的唯利是圖和當時社會的世態炎涼，尤其是秦瓊當時生活的困頓，讓讀者對英雄落魄這種情景有身臨其境之感，使英雄人物丟掉了“神”性的光環，成了真正的“人間”英雄，讓讀者對其充滿了同情，產生了強烈地共鳴。這樣《隋史遺文》就彌補了初興期隋唐系列作品的不足，前期作品往往歌頌這些草莽英雄“建功立業的事情”，寫其戰場上叱咤風云的英雄氣概，而寫不到“他微時的光景”，而這部作品“且把他當時遭際時節”進行了細致入微的描述。因此，《隋史遺文》里的英雄都是凡人，其也有困頓落魄時刻如秦瓊受困潞州時當锏賣馬，程咬金為求一飯而去賣柴扒，這些英雄原都是普通老百姓，因社會動亂將他們卷入時代的洪流中，從而創造了一番英雄業績，成為真正的現實英雄，生活氣息濃烈，世俗化明顯。

作者并沒有將秦瓊單一化，而是對其全方位描寫，不專注于其性格的一個方面，故而千百年來，好漢秦瓊這個人物在人民中間廣為傳誦，深受人民群眾喜愛。他是一個復雜的人物，“俠與仕——自由、正義與功名富貴，分別象征著人性欲望的兩個對立面。這一對矛盾，在秦瓊身上得到了完美統一?！雹芤环矫媸且粋€出身低微的草莽英雄，另一方面在其身上卻時時體現出中國體統知識分子的理想：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一方面受儒家思想影響明顯，“為國家提一枝兵，斬將騫旗，開疆展土，傳一個榮封父母，蔭子封妻”，完全是儒家的入仕思想；另一方面，則常有“歸隱山林”的道家思想痕跡：“有這幾畝薄田，幾樹梨棗，盡可以供養老母，撫育妻兒”。作者一方面寫其單騎救李淵的個人英雄行為，讓人贊嘆不已，另一方面著重描寫其“微時光景”的“落寞凄其”，尤其是寫秦瓊受困客店，當锏賣馬，結識單雄信，落難東岳廟，發配幽州等這些生活場景，如锏殺為非作歹的宇文惠及，為民除害，富有正義感；重情重義，為朋友“不惜兩肋插刀”，第三十一回“程咬金酒筵供盜狀 秦叔寶燭焰燒捕批”，為朋友而燒批文，敢于犧牲自己；一心只想為國盡忠，作者有詩吟曰：“總是奸雄心計毒，故教忠義作強梁?！比欢髌返目少F之處在于，寫到了秦瓊作為一個出身微賤的下層人物的缺點，例如在第八回“入酒肆莫逢舊識人 還飯錢徑取回鄉路”中，秦瓊在單雄信面前只因自己落魄不堪“丑得緊”而羞于承認自己的真實身份，后在酒館中遇見舊友王伯當，又因自己落魄又不敢相認，這都寫出秦瓊作為一個凡人也有愛面子的缺點；在第十五回中“勇秦瓊舞锏服三軍 小羅成射鷹助一弩”中，寫秦瓊得意之時，便夸下海口會身天上飛的鷹，這又寫出其魯莽、逞強的缺點?？傊?，作者對秦瓊的描寫委實細膩，注重于人物的立體化、復雜化，不同于前期隋唐系列作品中對人物刻畫的單一化。因此，《隋史遺文》對全書的中心人物秦瓊的描寫是相當成功的，并沒有給其戴上一個陳舊的臉譜，而是將其放在現實生活的真實場景中加以刻畫，先寫其作為一個凡人的落魄，然后者是其豐功業績的講述，這樣就使《隋史遺文》真正成為一部英雄傳奇作品。

當然，作為一部成功的英雄傳奇作品，《隋史遺文》不但集中刻畫了秦瓊這個全書的中心人物，同時也對其他瓦崗寨的英雄好漢作了成功描述，單雄信愛結交豪杰朋友，光明磊落，重友情，但又無法看清時代形勢，錯誤投靠王世充而結局悲慘；程咬金慷慨直率，憨厚可愛，頗似《水滸傳》中李逵形象，在打劫銀杠時，竟向押解官通報姓名，讓人覺得可笑；其生活赤貧，尤俊達送其一錠銀子，“雖是醉中，一心牽系著這一錠銀子，把破衣袖的袖兒恨命捏緊，打躬唱喏，作別出門”，讓人既覺其可愛，又可憐其生活的困頓；而當其聽說秦瓊因捕不到劫銀杠的盜賊而受罰時，自己又勇于承認，可見其豪爽、重義氣；另外，還寫羅士信乃少年英雄，力大無窮，卻有勇無謀、濫殺無辜、性格暴躁，乃致最后中計身亡等。對這些英雄形象成功的刻畫正是《隋史遺文》這部隋唐系列作品的靈魂和核心，也是其藝術價值所在。

《唐書志傳》等初興期作品只是形式上將正史著作演為俗語，使“愚夫愚婦一覽可概見”，實觀其“有關風化”等創作目的?！端迨愤z文》則主要以民間故事和傳說為題材，因“歷史演義小說為了尋求新生，不得不迎合大眾口味。英雄傳奇是歷史演義在大量攝取民間說書養料的基礎上漸漸形成”⑤。因此，作品是在想象虛構的基礎上著力塑造秦瓊等草澤英雄，并不是完全敷衍正史，正如作品第一回所言：“怪是史書收不到，故將彩筆譜奇文”，重新編寫了這些草莽英雄的傳奇人生經歷。這樣就使隋唐系列作品從初興期的重視實錄精神走向了崇尚虛構創新這條道路，在這一共同點上，其同《隋煬帝艷史》共同推動了隋唐系列小說發展到了一個全新的階段，完全摒棄了傳統的“按鑒”演義的寫作模式，從而使作品在內在審美性上大大加強。正如魯迅先生所說：“舊文學衰頹時，因為攝取民間文學或外國文學而起一個新的轉變，這例子是常見于文學史上的。不識字的作家雖然不及文人的細膩，但他們卻則剛健、清新。”⑥

注釋：

①袁于令．隋史遺文[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

②羅陳霞．《隋史遺文》對傳奇化英雄的凸現[J]．明清小說研究. 1998，(4).

③徐君慧．古典小說漫話[M]．成都：巴蜀書社，1988.

④朱光寶主編．中國文學史[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5.

⑤賴振寅主編．中國小說[M]．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2007.

⑥王士菁編選．魯迅論創作[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

（張 玉，山東省曲阜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