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張愛玲也漸漸紅起來了。四十年代寫就的小說,在世紀末的人們看來,無疑有了超前的意義。于是乎,內行人紛紛評論,文學史得到更新;就連外行人也來湊熱鬧,人口一個張愛玲,生生把“張愛玲”這三個字也說得俗氣起來。不過,聽說張愛玲雖然出身名門,大家閨秀的她卻口口聲聲地強調自己是個大俗人。看來再多一個烏鴉學舌的人也不會辱沒了張愛玲的身份,所以我決定俗氣一把。
當我發覺自己在初中一年級就開始讀張愛玲的時候,我的心情十分復雜,不知該吃驚還是該自豪。中國小孩的心理發育遲,跟不上蓬勃發展的身體四肢,所以讀到初中一年級,只能追隨瓊瑤阿姨神游玫瑰樂園,學到一點點矯揉造作的文采,還練就一身對月長吟迎風落淚的真本領,等到成年以后才大叫上當受騙。那時我是一個既聽話學習又好的乖寶寶,不滿足于私底下偷看幾本瓊瑤版愛情寶典;又聽內行人指點:張愛玲是傳奇作家,繆斯信徒不可不讀。于是我便找來她的書,滿臉虔誠地翻開《傾城之戀》——傾城之戀,多美的題目啊!深受才子佳人小說熏陶的我,未看小說光看題目就已經想入非非:鶯鶯張生,梁山伯與祝英臺,傾國傾城的大美女加上貌比潘安的大才子,整一個就是千古絕唱蕩氣回腸嘛!所以。這種符合廣大長期生活于小農社會的中國人民之審美觀,使我在拜讀了《傾城之戀》之后的失望情緒不亞于小學五年級時讀白居易的《長恨歌》——我查字典查得滿頭大汗,終于弄明白,大詩人用了那么多華麗詞句歌頌的原來是老夫少妻的愛情,而且還是公公娶媳婦的畸戀!多丑惡啊!
我把這種失望情緒歸根為我讀不懂。我竭力想在這久負盛名的文字背后尋找有關“浪漫”和“崇高”的字眼,或者諸如此類的概念,然而讀來讀去,明明就是一個寡婦找丈夫的故事嘛!沒有月光與星子,沒有玫瑰花瓣和雨絲,徹徹底底地顛覆了瓊瑤式的愛情理念。
中國人民是熱愛面子、講究傳統的民族,因而無數的現當代作家都有著堅定不移的文學觀:“文以載道。”并且或多或少都有著神圣的使命感,實質上是政治情結。國家民族的宏大敘事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大行其道,而日常生活的凡人小事卻登不了大雅之堂,就如同現在《金瓶梅》仍然被廣大群眾視為黃色小說一樣。所以13歲的小女生有理由為《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和范柳原你來我往不見硝煙的較量迷惑上七八年。
女主角白流蘇出場的時候已經二十八歲了,離了婚,寄居在娘家,被她那些尖酸刻薄的哥哥嫂嫂擠壓得幾乎無立錐之地,而她的母親又是死要面子的老派人,不肯幫親生女兒流蘇解決生活難題,只想替不是自己親生的女兒寶絡找個對象完婚,免得落人話柄。“人人都關在他們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頭也撞不進去。”白流蘇為了求生存,只得利用自身僅剩的一點女人的姿色,從妹妹寶絡那里提前一步搶走范柳原的心。
這段戀情從一開始就帶著明顯的功利色彩,或者說是目的性過分強烈,所以作家自始至終都是冷冷地講著故事,沒有半點哀婉纏綿。這是因為愛情根本就不在白流蘇的人生狀態里,她需要的是靠婚姻的保障抓住范柳原,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樣。而范柳原是個什么樣的人物?三十三歲的浪蕩子,“賭嫖吃著,樣樣都來,獨獨無意于家庭幸福。”白流蘇的眼睛是雪亮的。“范柳原真心喜歡她么?那倒也不見得。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他對女人是說慣了謊的。她不能不當心——她是個六親無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
白范二人的愛情故事背后,究竟有多少看不見的硝煙,是可想而知的。后來香港陷落了,戰爭結束了他們的愛情較量。因為他們終于明白,不管有多少的算計,都抵不上每天早晨醒來,看見愛人睡在身邊的淡淡幸福。這種幸福感如白開水一般,卻足以促成兩個猶豫不決的人締結一場婚姻,盡管結婚以后,愛情的游戲會不復存在。因為他們是無法選擇的,作不了主的,所以就不作選擇地結婚了——很圓滿的收場,可依舊蒼涼。
這就是張愛玲式的愛情理念——一個蒼涼的手勢,一聲重重的嘆息,因為“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相比之下,還是瓊瑤阿姨那些邏輯簡單的古典愛情容易賺取十億觀眾的眼淚。張愛玲退而居之——不知這是否社會風氣的進步?人人都長出一顆水晶玻璃心,不復面臨白流蘇式的生存困境了。
張愛玲是天才,七歲就能寫小說,其代表作《傳奇》和《流言》都是在她二十五歲以前完成的。在寫作這些男男女女情情愛愛的故事時,她大概還沒談過戀愛呢。所以人們都奇怪,她的寫作經驗從何而來?一個妙齡女子何來那么多不堪的故事,一提筆就是滿紙的陰冷和蒼涼?這也是有原因的。第一是她早熟早慧,第二是早年的精神創傷。張愛玲的父母志趣不相投,很早就離婚了。她的父親是典型的遺少,把心思都花在姨太太身上。張愛玲得到的親情之愛是很少很少的。她曾在一篇文章中描述過父親因為一件小事而發狠打她,全無半點父女之情,足可見對她的傷害之深,尤其是對一個心智早熟的孩子而言。這竟成為她一生都擺脫不了的心靈創傷,她不再相信所謂的天長地久了。所以,老弗洛伊德說,一個人若要健康成長,必須以幸福的童年打底,否則容易產生心理疾病。這是很有道理的,盡管成不了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