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7月11日
媽媽:
周一的時候,我剛到學校,可惡的同桌便假裝一臉憐憫地問我:“你的爸媽是不是在鬧離婚?”我當即向老師請了假,昏頭漲腦地跑到你的單位,你竟然告訴我是真的。我又去問爸爸為什么,爸爸說,沒有原因。
媽媽,我很害怕,我們班里王凡和張義的爸媽都離婚了。他們兩個怪怪的,不和同學們玩,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我們家,看起來是這樣幸福,我一直像個公主一樣被你們寵著,你們給我的愛都是假的嗎?我無法想象自己成為別人眼里的可憐蟲,我討厭別人憐憫我,討厭老師說“單親家庭,缺家少教”這樣的字眼。
這幾天,我們的一日三餐都是各自出去吃,晚上休息,三人三張床,電視都沒有人看。媽媽,你會離開我嗎?
女兒:非丫
1998年11月17日
媽媽:
3年之后,你和爸爸又一次回到離婚的話題,我的心情很沉重,卻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不知道你和爸爸到底哪兒出了問題,今天晚上,是你這一生第一次打我,只是因為我對那個男人用了過分的詞,你說是為了讓我學會尊重別人。
媽媽,路燈很暗,天很冷,我在立交橋的鐵路上坐著給你寫信。火車一列列地經過,我身后不遠的地方有神經質的流浪漢,可我竟然沒有絲毫的恐懼。我剛才看到了你們焦急的身影,我躲開了,因為我不愿意回到那個冷冰冰的家。
昨天晚上,你炒了好多菜,還和爸爸喝了很多的酒。你們都醉了,我聽到你對爸爸說,“這些年,你從來沒有信任過我。”我還聽到爸爸說,其實他很在乎你。
我不會再像11歲時那樣沖動,你還記得那年嗎?我相信了那些傳言,把你迅速地歸為不潔的女人,最后的結果,是我拿刀傷了自己,用胳膊上汩汩而出的血,使你和爸爸絕口不再提離婚的事情。
我已經14歲了,不想再做這樣的傻事情。這3年的時間,我懂了很多,你一心撲在工作上,榮譽一個接一個地來,你卻不快樂。我知道爸爸常常去盯你的梢,甚至不惜百里去你出差的城市,說是給你驚喜,其實只是查探夜里的你是否是獨自居住;你出外參觀的照片,他會對集體合影里的男人刨根問底,甚至無理取鬧地懷疑我是不是他的孩子,每隔幾天家里都會傳出爸爸的叫囂。其實,我也跟蹤過你,可是,除了家便是單位,你沒有任何的反常。
你們現在常常吵架,每次都有鄰居來勸,其實那些人懷著各種各樣的目的,我的日記本上寫滿了恐慌。上個月我第一次月經來潮,你手把手地教我用衛生棉,你還告訴我,女孩子應該怎樣保護自己,后來便摟著我哭了。你說,你很愛我,不敢想象如果沒有我你會怎么辦,其實我也不敢想象沒有了你我該怎么辦,既然如此,我們都不要失去彼此好嗎?
媽媽,無論你們離婚與否,請不要對我隱瞞,我也是家庭中的一員,我不希望聽到你說,好好學習,離婚不關我的事。媽媽,這樣的狀況下,我能好好學習嗎?我真想做個壞小孩,讓你和爸爸都來注意我,哪怕齊心合力地打我,只要你們再沒有精力去吵架。
您的女兒:非丫
2002年12月15日
媽媽:
這封信下筆的時候,我很矛盾。今年看起來是很幸福的一年,你和爸爸都升了職,我考上了大學,家里好像一片安寧。
我問你是否愛爸爸,你猶豫了好久,說應該是愛的。我把相同的問題拋給爸爸,問他是否愛你,他說我還小,不懂大人的事情。其實,我已經18歲了,懂得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真的好是怎樣的好,我想他是愛你的。他曾經每次出差都給你帶禮物;你生病的時候,他會半夜起床給你蒸梨水喝。而你也是掛念他的,他出去喝酒,你會擔心;他心臟不好,你夜里便不敢睡得太踏實,即使白天再吵,你夜里也不放心他自己睡。媽媽,我覺得你們彼此有這些千般的好,怎么就會分開呢?
或許,家庭是靠雙方的經營,而不是維持,一旦婚姻需要靠兩個人小心維持的時候,也失去存在的意義了。現在的你們甚至失去了吵架的激情,相互謙讓,卻讓我覺得生分得很。媽媽,我知道很多夜晚你們曾經低聲地說話,“離婚”這個詞又回到你們的生活中。現在,我已經開始理解你們,看你們吵得厲害的時候,我甚至會私底下對你說不成就分開吧。我沒敢用那個詞,我那么清晰地記得你吃驚地看我。我還說,最初的他和你都是想好好生活的,不然不會為對方付出這么多,但是,緣深情淺,或者注定了勞燕分飛,你撫著我的頭發沒再說話。
媽媽,我知道你們這么多年沒有離婚是為了我。其實,我至今都感謝我早戀的那個男生。當你和爸爸聯合起來,在學校門口一前一后地截住我、護送我回家時,你們不再吵架,把精力都用在了我的身上。看著你們如此緊張的模樣,那一刻,我竟有點兒興奮。
昨天,爸爸給我打電話,讓我回家,一路上我不停地猜測原因。爸爸蹲在候車室的角落里等我,我問他,發生了什么?他抬起臉來,一臉的疲憊,但他仍然說,小孩子別打聽那么多,進屋去吧。我知道,爸爸懷疑那個男人回來,是要把你接走。我的心緊了又緊,最終沒說話。這么多年來,你們總是這么對我說,即使面對可以明了一切的我,卻仍是這樣敷衍的一句。
今天,爸爸去找他,我趕過去阻止的時候他已經到了那個男人的辦公室,父親把昨天問你的話又問了他一遍。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那個男人,溫文有禮,我不得不承認,他比爸爸更有魅力,爸爸緊逼著他問那個下午發生了些什么,你們談了什么。他踱著腳在那個人的辦公室里走來走去,我隱約地猜測出了故事的起因,忽然為爸爸悲哀,他被這個人和你們的過往困擾了20年!
他只對爸爸說:“如果我無意中給你添了麻煩,我很抱歉,但是,請你相信你的妻子。”出門的時候,他看看我,很慈愛地笑,他說“你媽媽好嗎?”我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他說:“好好疼她。”媽媽,11歲那年,我恨他,即使未曾謀面:18歲這年,我卻不反感眼前的男人,我理解了你,一同走過的青春,很多事情是不能忘懷的。
夜里,爸爸還在生氣,在隔壁的房間摔摔打打。媽媽,我此時真的很心疼你,也理解了你的苦衷。
爸爸今天告訴我說要和你離婚,他說他這些年真得很累,或者離開你是最好的解脫。我說好,離吧。良久,父親沉默著。我知道我傷了他,但是,我已經和你一樣無力招架他的多疑和猜忌,那個時候,我已經明白,婚姻,就好像一個物理學原理說的:“若不加以關照,任何系統都會疲乏:除非注入新的活力,否則這個有機體將會崩潰。”
媽媽,是不是我們都沒理解你,今天你說,這么多年都熬過了,不想讓我找工作擇偶的時候被人看不起。我的心里酸酸的,是我阻礙了你們的幸福嗎?媽媽,你知道,我多么希望你能快樂起來。
愛你的女兒:非丫
2008年2月7日
媽媽:
今天是大年初一,車門關上的一瞬間我看到你轉過身去,我低著頭佯裝收拾行李,直到車子發動,離你越來越遠,我始終沒敢回頭,我知道此時的你,一定和我一樣淚流滿面。
現在已是凌晨一點,我的兒子、您的小孫子已經甜甜地睡了。我剛才給爸爸寫了很長的信,寫20多年的時間,他的不信任和猜疑,寫我們一家人其實可以過得很好。
我結婚之前的那夜,向你求證那個傳聞,知道了你和爸爸的婚姻,似乎自始便是錯誤的。你貌美,在小城里是數得上的漂亮女人,且精明能干。人說紅顏多劫難,你的愛情之路似乎頗多坎坷。那年你讀721大學,遭遇了一段情劫,之所以說是情劫,是因為它的來臨沒有在對的時間,那個他已婚有子。想來是真的愛了,外公的呵斥、領導的談話,你的絕食,在70年代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甜點,后來卻終是無果,便有人介紹了爸爸。那時,他還在部隊,只看了你的照片,便中意得很,在部隊上給外公買中華煙、四特酒,給姨舅們買各種稀罕的物什,不遠千里地帶回來,還給你寫超重的信,每次貼好多的郵票。那時候的你想是累了,或是真的感動了,然后便嫁了。但是你不該告訴爸爸最初嫁給他的動機,不然,爸爸不會在20多年后,依然說他是你情感的替代品。
你還說那時真是年輕,就那樣不管不顧了,不要名譽、不管政治地位,甚至想到了私奔。可是在街上看到那個男人的妻子背著兒子、帶著一袋子大米艱難行走的時候,你的心忽然就軟了,自此和男人決絕地斷了聯系。外公是被爸爸的細心感化的,逼著你就嫁了。你以為心死了,后來日日的相守讓你對爸爸有了感情,可聽了流言的爸爸卻始終不信任你,那個人僅憑一個影子便打倒了他。
媽媽,我已經結婚,有了兒子,你和爸爸卻最終分開了。你說很抱歉,一直沒能給我一個和美的家庭環境,你怕你們的不幸福會給我造成心理陰影,擔心我不相信愛情,轉而影響到我的婚姻。媽媽,不會的,你們的分歧沒有影響對我的愛,而且,我更加明白了,婚姻是應該精心經營的,而相互信任是婚姻的基礎。這么多年,爸爸始終被你的過去困擾,而那些青春的往事,誰又能主宰呢?一切都不能重來。
既不回頭,何必不忘,既然無緣,何需誓言,今日種種,似水無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媽媽,我不敢保證我的婚姻會一直幸福,但是我會告訴我的兒子、你的外孫,我和他的爸爸會爭執,會吵架,但是也會給他知情的權利。我有責任和義務讓他明白自己在家庭中擔當的角色,不讓他像當年的我,惶恐無助。
媽媽,我現在只是擔心你和爸爸兩個人的生活,沒有人陪伴你們。人說,老來相伴,你們年輕的時候抵死糾纏,在知天命的年齡卻只剩下了一個人,我又在你們百里之外的城市。媽媽,寫到這里,心是疼的,我真愿意你們都好好的,而這些幸福,我卻無力給你們。媽媽,我不知道,那么漫長的未來,你們離開彼此后,會不會想起對方的好?我真的希望上蒼可以把這些年殘缺的幸福還給你們。
媽媽,我還要謝謝你,給我生命,使我懂得愛和隱忍。你不要為此抱歉,雖然分開了,我仍然愛你們,無論什么時候。
女兒:非丫
(責任編輯 王 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