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知道嗎,我現在死的心都有啊!”一走進咨詢室,劉梅就忍不住哭了起來,“我這輩子到底是為了什么啊?辛辛苦苦幾十年,家里家外,哪一點不是我操持,到今天,人都說養兒防老,我卻要看兒子的臉色過日子。這個孽子簡直傷透了我的心!您說我怎么辦啊?!”家有孽子,母親身陷愛恨深淵
劉梅有一個20歲的兒子志飛。從錢包里,劉梅取出兒子當年升入省重點高中時神采飛揚的照片,指給我看:“小飛從小就特別聰明,尤其是數理化,在學校里是有名的,后來考上重點高中,在我們整個家族里都算是揚眉吐氣。2007年高考,他毫不費力就考上了重點大學。小飛一直是我的驕傲!”
說這些時,劉梅眼中充滿了自豪的光華,但很快就被傷心所替代:“唉,我怎么都想不通啊!小飛怎么會變成今天這樣?他是從小脾氣就特別大,可那時我們還能容忍,想著孩子還小,長大就好了。直到今天,我才像是從夢里醒來一樣。您知道嗎,那天正趕上我們單位查賬,我加班到很晚才到家,當時就想趕快洗洗休息。誰知剛合上眼,他就跑到我房間,嚷嚷著要吃紅燒肉,我實在打不起精神,說咱明天吃吧。可就這么一句話算是捅了馬蜂窩,他就像著了魔一樣,開始砸東西,邊砸邊罵,罵的那些話啊我都沒法跟你說!”
痛苦的回憶讓劉梅無法再繼續說下去,咨詢室里回蕩著一個母親痛徹心扉的哭聲。
相信這個母親的遭遇,是任何母親都不希望經歷的。都說母愛是世界上最深厚最包容最無私偉大的,可想而知,是什么樣的遭遇讓一個母親絕望至此。
在我們的談話過程中,我漸漸了解到,劉梅29歲才結婚,30歲才有了這個兒子。有了孩子后,兒子成了她的寶貝疙瘩,可謂關懷備至,事必躬親。孩子呢,果然也跟她最親近,整天黏在她身邊。
就這樣,劉梅把全部精力都花在兒子身上,為了讓兒子參加奧數班,劉梅努力地接私活,經常干到半夜。兒子的一張張獎狀,讓她的辛苦都化作了甘蜜。
兒子,媽媽會給你幸福,給你娶媳婦,將來給你帶孩子,媽媽永遠和你在一起。這就是劉梅生活的全部意義。
這樣的幸福生活直到兒子上了高中。長得又高又壯的小飛,學習上雖然仍然不需操心,可脾氣上的問題終于一天天引起了劉梅的注意。
小飛變得越來越暴躁,從小到大,他的衣食住行都有媽媽照料,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媽媽從來都盡力滿足他。到現在,他依然會把自己的所有欲望都向媽媽尋求,稍有不滿意,或者不能立刻滿足他,他就會毫無控制地大發脾氣,罵的話越來越難聽,摔東西也越來越肆無忌憚。漸漸地,劉梅在家里失去了一個母親的尊嚴,倒像個專門伺候人的老媽子,被兒子呼來喝去,她心里越來越不是滋味。甚至有一次,小飛的爸爸實在看不過眼,說了兩句,父子倆竟動起了手。這徹底讓劉梅認清了現實。
為什么曾經活潑可愛的兒子,突然變成了索命的冤家孽子?傷透心的母親,說出了連自己都難以接納的心里話:“有時我真是打心眼里恨他啊!”
相依為命,失落讓孩子成了她的唯一
我注意到,劉梅在說這些時,經常用一個詞來描述他們母子的關系——相依為命。
“我注意到你經常說自己和兒子兩人相依為命,一方面當然讓我感受到你們之間的親密程度,但另一方面在一個三口之家里,這個詞就顯得有點不同尋常了。”
聽我這么一說,劉梅愣住了,很快又笑了一下,卻笑得很勉強。我知道我點到關鍵處了,而劉梅不自覺地想要用笑來掩飾自己的真實感受。
“兒子從小就和我感情特別好,和他爸好像話很少,就愿意跟著我。”
我點點頭,可這似乎并不能解釋我心中的謎團。于是,我決定更多地探究一下劉梅的家庭關系。我請她畫了一個簡單的家庭關系圖:”請你用3個圓圈來代表你家里的3個成員,用圓圈間的關系來表現你的家庭成員間的關系。不用過多思考,就憑著直覺簡單畫一下就可以。”
劉梅略一思考,很快畫下了3個圓圈。
在一張A4的白紙上,劉梅只在靠下的一個小角畫了3個圈。3個圈中代表兒子的圈最大,幾乎占了整幅圖的3/4,而代表父親的圈最小:3個圈在上方的是兒子的圈,兒子下面是母親的圈,兩個圈很大部分相交融在一起,父親的圈在母親圈的右側,和母親、兒子的圈都隔著一段距離。
畫完的劉梅,臉上的表情出現了變化。很多時候,我們都不肯面對自己的內心,因此咨詢中會采用很多方法,來促使人們具化內心的真實面貌,這個過程本身就能夠起到很好的分析和調節作用。
沉默在咨詢室中蔓延開來。
“畫了這張圖,我才知道我到底過著什么樣的日子。我以為有了家就會好,可我和丈夫卻是這種關系,我以為有了兒子就會好,可兒子卻成了仇人,我這輩子啊……”
伴隨著劉梅的訴說,我逐步理清了這個家庭里成員間的關系,也漸漸找到了家有孽子的根源。
在我的引導下,劉梅回到了過去的歲月,“我是家里的老三,上面有哥哥姐姐,下面還有個弟弟,打小我就是家里最不起眼的。上學時成績也不突出,最終念了職業學校當會計,這一路都是我自己走過來的。后來,我哥哥姐姐、同齡人開始結婚有了自己的家,我卻遲遲沒有人追求。”
“因為在父母家里不受重視,我從小就特別渴望有自己的家。你知道嗎?我一個人的時候經常想象,我的家一定要寬敞明亮,我把它打掃得特別干凈整齊,家里有和我相親相愛的丈夫、活潑可愛的孩子。這一切就是我人生的目標。”
“可是,直到快30歲了,我也沒有找到心目中的那個人。這時,我弟弟也要結婚了,并且要住到父母的房子里,這一來,我必須搬出去。”說到這里,劉梅又忍不住哽咽起來,“記得那天晚上,我坐在自己的床上,思考著明天自己的去向。巨大的傷悲,讓我燃起了對家的強烈渴望。不久,我經人介紹認識了孩子他爸,很快我們就結婚了。結婚后我真的是每一天就認清一點,這個農村來的工人,真的不是我理想中的丈夫,我們基本無話可說。所以,我才會和兒子相依為命。”
“兒子的降生讓你重新看到了希望,是嗎?”
“是的。”
此時,我和劉梅都看到了這對母子關系的與眾不同之處,因此,我請劉梅再畫一個圖譜:
“這是一個坐標軸,橫向代表時間,縱向代表你們母子關系的幸福指數,以你的感覺為主,你可以畫出這20年,你們母子關系漸變的曲線嗎?”
在這條曲線上,我看到12歲、17歲分別有兩個轉折點:0-12歲,母子關系基本都保持在幸福指數滿分10上,12歲后突然開始下降,但速度比較緩慢,而17歲之后可說是急速下降,直到20歲基本接近0分。
很明顯,12歲孩子進入叛逆期,開始與母親分離,而17歲突然加速,讓我默默在心中畫了個問號。
經過幾次咨詢的努力,劉梅告訴我,小飛聽說她在向我“求救”后,強烈地表示也要見見我。就這樣,我見到了傳說中的“孽子”。
不要長大,母親的桎梏讓愛變成了害
見到何志飛,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咨詢室外他和媽媽間的一幕,劉梅見我決定先和小飛進行咨詢,迅速拿起自帶的保溫瓶:“飛,先把這杯水喝了。”而足有1.80米的小飛,反射性地“哦”了一聲,然后聽話喝水。我注意到了他嘴部的表情——微微地噘著——明顯的兒樣表情。那一瞬間,小飛給人的感覺,大概不會超過5歲。
咨詢室里,小飛完全不像媽媽描述中的暴躁易怒,反而規矩地坐在沙發上,兩手放在體側,睜著無辜的雙眼。
這更加印證了我心中的猜想。于是我問他,“媽媽對你好不好?”
“好啊。”
“那你對媽媽有什么不滿嗎?”
小飛脫口而出:“她老拿我當個小孩子,我特煩這個!”
就這樣,順著這扇敞開的門,我和小飛的咨詢進行得很順利。在小飛看來,像他這么大的男孩,應該更像個成年人,在家庭里,他非常渴望能夠得到成年人一樣平等的地位,得到尊重和重視。可媽媽似乎從來看不到這些,永遠像對小孩子似的只是簡單的命令加行動。小飛覺得,媽媽只關心她吃沒吃飽,穿沒穿暖,學習有沒有下滑,卻從來不關心他在想什么,他心里需要什么,也從來不把他的話當回事。這些讓小飛氣憤、苦惱,又不知該怎么做。
“面對媽媽的時候,我總是有理說不清,怎么解釋她都好像聽不懂我的意思。我就心里急,而且一面對她,我就好像不能控制自己似的,就是心里憋著火。”說到這兒,小飛撇了撇嘴,眼里也帶了淚,“我心里其實很心疼她,我們家一直都是她在操持,她身體又不好。您知道嗎,有時候我特恨我自己!”
接著我們談起了他的17歲。他在這個年齡段經歷的一件事情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年小飛考上重點高中,為是否住校,小飛和媽媽第一次發生了非常激烈的爭執。
小飛渴望和同學們共同生活、學習,渴望外面的世界,可媽媽卻像瘋了一樣強烈反對他住校。后來,小飛不得不搬來爸爸一起去說服媽媽。當父母為這事爭吵起來時,有一句話,讓小飛一直記憶到今天。媽媽指著爸爸的鼻子說:“我就只有小飛了,你也要奪走,你讓我怎么活?”
雖然說這些時,小飛努力維持著笑容,但我依然體察到,正是這件事,這句話,影響了小飛與母親的關系。小飛開始無意識地用各種方法破壞這種強烈到讓他感到恐懼和憤怒的母愛。
在我的引導下,小飛漸漸找到了內心深處真正想說的那句話:“媽媽,放手!我要長大!”
有幾分鐘沒有說話,小飛突然笑了出來:“您說得對,我常常對媽媽的過度干涉覺得憤怒,可轉頭,又覺得那種包辦一切的關懷特別舒服。到現在,媽媽還每天幫我洗襪子,照顧我所有生活瑣事,我一直在享受這些。”
“是啊,當你抱怨媽媽不能像對待成年人一樣對待你時,你也應該看到,你在某些地方確實還是孩子的狀態。”
因為來自母親的愛的需求,卻束縛了兒子的正常成長;而孩子被壓抑的成長需求,必然引起強烈的憤怒。這種說不清楚的憤怒再結合沒有得到成長的表達方式,像孩子一樣發脾氣,像找茬兒一樣制造沖突,源于愛,卻造就了家庭中令人傷心的“孽子”!
放開雙手,讓愛回歸正軌
征得小飛的同意后,我將我們的咨詢收獲和劉梅分享。我看到劉梅一直微向外側著頭,淚水默默地滑落下來,交握的雙手下意識地互相角力。
我試圖用情緒表達的方法直接抓住要點:“保持你現在的姿勢不要動,如果說你的軀體姿勢是可以用語言表達的,你體會一下,他們在說什么?”
劉梅雖然不明白我要做什么,可是因為我們咨詢的基礎,她還是做了一下體會:“好像有幾句話,我的頭在說。不是這樣’,我的手在說……在說‘怎么辦’。”
“你很害怕,如果兒子離開你,你該怎么辦,是嗎,因為這個,你才否定不是這樣。”
“是,是這樣。”更確切地體會到自己的憂慮和恐懼,劉梅整個人都忍不住顫抖起來。
我知道,長久以來,劉梅從沒有一個足夠穩固和安全的支持系統,而對家庭的渴望,對兒子永遠留在身邊的渴望,都源于要彌補這個支持系統的缺失。
在這個家庭里其實一直有一個被忽視的存在,父親何慶國。他雖然出身農村,又是個工人,可在小飛的描述里,父親是個沉默而堅實的男人,表面看是媽媽在忙里忙外,可凡是大事,拿主意的還是父親。
而我也在咨詢開始前,和父親有了一個簡短的電話會談。
于是,我等劉梅平靜下來,要她再一次繪制家庭圖譜:“這一次,我想請你繪制心目中最理想的家庭關系圖,不用考慮現實,就是你心中一直渴望的家庭狀態。”
這一次,劉梅的圖有了很大變化,3個人的圈基本一樣大,集中在整張紙的正中,爸爸和媽媽的圈有一半相交在一起,孩子的圈有三分之一和父母的相交在一起。
看著這幅圖,我點點頭,劉梅心中的渴望也讓我們的咨詢看到了希望。
我把最初繪制的家庭圖與這幅放在一起,劉梅拿著兩張圖嘆了口氣:“您覺得我還有希望嗎?”
“你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什么呢?”
“我當然渴望自己還有希望。其實,我家人一直因為我找了個出身農村的工人而看不起我,現在想想,我是把這個怨撒在我丈夫身上了。”
“對丈夫的不接納,就讓你把全部目光都投注到了兒子的身上。”
“沒錯,我現在才算明白了。”雖然這個認知顯得有點兒殘酷,可劉梅卻煥發出如釋重負的輕松。
在她的同意下,我們決定安排一次家庭咨詢。在這之前,我仍然安排了一次與何慶國的單獨咨詢。
何慶國其實已經發現了一些問題,我們很簡單就達成了溝通,很令我感動的是,何慶國平和地告訴我:“其實我一直在等待她。”
接下來就是家庭治療的當天,解開了心結的3個人,需要重新確立各自的位置和彼此的關系模式。我準備采取一個溫馨點的方法,舞蹈治療。
選擇了一段溫馨的背景音樂,我在咨詢室里騰出了一塊空地,請爸爸媽媽和兒子隨意地站在場中。可能站在空地上會讓我們變得更敏感,同樣也加強了我們在心理治療中所需要的內省力。
果然,雖然我的指導語是說隨意站立,可心理場中的動力還是顯現了力量,正方形的空地上兒子站在中心,媽媽站在離兒子很近稍偏離中心的位置上,還有一個很有趣的小動作,剛開始媽媽想要面對著兒子,可兒子很快就轉開了45度。父親則站在母子的后面,仿佛一道墻壁。
沒有去分析這些,我知道心理場中的動力會做出很好的工作:
“現在請你們先開始輕輕地舞動身體。”
“現在請你們嘗試著挪動腳步。”
“現在請你們在舞動中感受彼此的位置,如果這種空間位置就代表你們在心理上的位置和彼此間的關系,是否令你感到舒適?”
“如果你感到距離、方向、身體的角度不舒適或不是你所渴望的,你可以嘗試小步地進行調整。”
很快,我看到何慶國非常直接地挪了上來,插在了母子之間,媽媽感到有些別扭試圖繞開父親,而兒子卻出乎意料地開心,幾個大步就轉到了場中靠近門口的地方,站著不動了。
此時,音樂仍然在繼續,場中再調整的只剩下爸爸和媽媽,媽媽顯得比較矛盾,兒子的離開讓她也跟隨了兩步,而爸爸緊隨其后,盡量保持和媽媽平等面對兒子的姿勢,并且面孔大部分是沖著媽媽。媽媽的腳步不再挪動后,開始轉換身體的角度,一開始沖向兒子的更多,漸漸的,因為爸爸堅定地望著自己,媽媽開始轉向爸爸。
調整進行了很久,最終,爸爸和媽媽互相差不多90度角對視著,同時還能看到門口的兒子。當夫妻倆基本站定,早已不動的兒子緩緩側轉了身體,使得自己既能夠看到門口,也能夠扭頭看到父母。
劉梅最后在咨詢室里落下了淚水,而何慶國的手悄悄放在了她的肩上。
責任編輯 阿 木